01
关红在龙山心里深藏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来,关红的一举一动、一频一笑,一个神情、一抹笑嫣,甚至一个转身都镌刻在龙山的脑海里,吃饭、闲谈、打盹、散步、生活之余、工作间隙、高兴时、失落时、顺心时、难过时……,说不上什么时候,冷不丁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每当此时,龙山就嘴角上扬,苦苦地笑,心里涌出一种半酸半甜的味道。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着了魔,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固执地思念着这个人,也许前世有约或者有债吧!龙山不止一次的这样想,纠结时心里难过,释然后瞬间敞亮,有约和欠债在心中反复纠结,一纠结就是二十多年。
那年小升初会考,全乡十多所学校五六百名学生会聚乡镇中心小学。铃声响起,学生像炸了巢的蜜蜂嗡嗡嗡地从各考场涌出。人群中,关红和同伴说说笑笑,手拉手随人流向校门口涌动,两根麻花状发辫乌黑发亮,精致灵巧地紧束在脑后,随着身体起伏在空中舞动,一身粗布衣衫衬托着单薄而不失青春靓丽的倩影,浑身上下散发着少女独特的气息和活力。在即将转过第二排最东面那幢教室墙角时,她不经意地蓦然回首,微微一笑,龙山刚好抬头,心中怦然一动,嘴角随之也不自觉地抽了抽。明眸皓齿、俊秀脸庞、一对酒窝、超然脱俗,笑容从心底缓缓流出,如清泉,似雨露,清新自然,纯真甘甜,甜甜地笑容荡起龙山心中的涟漪,激起浪花朵朵。龙山的心瞬间熔化,浑身轻飘飘地,心脏在胸膛里猛烈地跳动,呼吸急促,心律失常,脑海里闪电般出现好久好久以前的情景……,这张面容、这抹笑嫣、这个回眸他太熟悉了,在什么地方见过?就是这个神情、这张笑脸、这颗明眸,没错,不会错,他尽力回想,脑瓜生疼,思维瞬间僵硬,无论怎么想也想不起,仅仅就是一瞬间从脑袋里一闪而过,他再想寻找刚才的感觉,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人流从身边渐渐消失,他独自站立了足足一刻钟。至此以后,多年来,他多少次绞尽脑汁反复回忆还是没有想出所以然。
02
新学年在龙山的期盼中姗姗来迟。
龙山满心欢喜地踏进中学大门。这是他一生中值得庆欣和骄傲的日子,这种自豪感和喜悦的心情一至于后来跨入大学校门都未曾有过。
龙山的心脏又开始不安分地在胸腔里跳动,脑海里常常出现关红的身影,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那缕清纯的眼神,那抹纯真的笑容……,他脸颊发烫,手足无措,时常走神,急切地盼望她出现,又怕她出现。
关红还是出现了,而且和他在同一个班级。
以后的日子,龙山心里装满幸福,他的目光自觉不自觉地跟随着关红,心情也随着关红的喜怒哀乐时好时坏。每当关红出现在他视线里时他就无比喜悦,看不见时又急切的希望她出现,关红的笑容总在他的心中荡漾,他并不在乎她对自己看法,只求每天能看见她的身影,听到她说话的声音,知道她在干什么,是欢喜还是忧愁。
晚饭后,龙山拿本书,在校门口林荫道边转悠,关注着匆匆返校的人群,每当那熟悉地身影从他眼前走过,心情就无比的喜悦。每每此时,龙山就大声地读书,用眼睛余光目送着关红渐渐地消失在视线之外。
开学已经两周了,龙山始终没有和关红说过一句话,他想和她说点啥,那怕就一句很随意的话或不经意地一次问答,可是始终没有过。他真不知道该咋开口,说什么,怎么说?看着其他同学和关红说这说那或探讨问题,龙山心里泛出酸酸地滋味,心头隐隐一丝无名地难过。
自从龙山心中有了关红后,他心中也有了“鬼”,他不敢正面接触关红,甚至不敢正视她,更不敢主动说一句话。那天,龙山值日,在打扫完教室卫生确定无人后,他做贼似的把一张写着“我爱你”并署有自己名字的纸条悄悄地夹在关红的语文课本里,偷偷地溜出了教室,一头扎进宿舍,扑倒在床铺上,心突突地跳个不停,脑海里一片空白。突然间,他很后悔,也很害怕,迅速起身,快速地跑回教室,一切都晚了,也来不及了,教室里已经有了人,关红也在。陆陆续续进教室的同学越来越多,他手足无措,彻底懵了,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整整一个晚自习,他如坐针毡,浑身处处不自在,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也无心干任何事。他用余光悄悄地看了看关红,什么也没发现,一切一如既往,平静似水,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03
“正常吗?怕不正常吧!”,关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龙山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埋头用筷子拨拉着碗里的羊肉面片。
“一小屁孩,小小年纪就敢给女生写纸条,还敢写我爱你,还能说是正常”,关红面带微笑,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盯着龙山。
龙山脸颊发烫,面色微红,头埋的更低了。羊肉在嘴里木木的,嚼出了洋芋味,似乎有汗珠从额头渗出。
“吆,还害羞,都老了,还和以前一样腼腆,开个玩笑,别吓着你”,关红沉稳大方,矜持地微笑着。
龙山抬起头,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和额头,讪讪地笑:“那时候小,也傻么,年少无知,不懂事,谅解谅解”,龙山极力掩饰,语言苍白无力,笑容呆板僵硬。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再次见面他们都已步入中年,岁月催人老,年少时的印记留在他们身上已经不多了。多年的历练,龙山已沉稳老练,骨子里有了自信,说话处事彰显豁达干练,人也似乎精神了不少。关红也不再是当年的小女孩了,气质优雅,庄重大方,举止端庄,衣着得体,举手投足间女人味更浓。
二十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一切都已回不到从前;二十年,足足成就一代人,那时的青春年少、无知无畏已不复现;二十年,冬去春来,瘦了岁月,老了容颜。岁月无情亦有情,时光轮转,再次重逢,他们相互诉说了很多,很多……,感觉总有说不完的话。
时间过的很快,不知不觉间,几个小时匆匆而过。火红的太阳斜挂在天边,倦鸟归巢,残阳如血,几朵火烧云从关山主峰悠然飘过,变幻莫测,如梦如幻。
“时间过的真快”,关红望着远方,若有所思。
“是真快,一不小心我们都已步入中年,一晃二十多年”,龙山有点伤感,话语中透着稍许凄凉。
他俩漫步在林荫道上,一条石子铺砌小路向前方延伸,倒柳成行,芳草萋萋,黄色的小花在路边尽情开放,鸟儿叽叽喳喳地在枝头跳跃,一抹余晖悄然向关山后滑落。
“天快黑了,该回家了”,龙山轻声地说。
“回吧”,关红也轻声地附和。
“我能抱抱你吗?”龙山抬起头转身望着右侧并排走的关红,眼神犹豫,声音很低。
关红怔了一下,脸上依然挂着温和的笑容,睫毛轻轻地动了动,缓缓地张开双臂。龙山紧紧地抱着关红,心脏再次在胸膛里猛烈地跳动,他感觉到关红的心也在突突地跳……,太阳坠入山后,天空渐渐暗淡,空气骤然凝固,十秒、三十秒、一分钟,龙山慢慢地放开手臂,深深地出了一口长气。太阳完全淹没在关山主峰,一架飞机从山顶划过,拖着长长白烟。微风拂面,丝丝凉风沁人心脾,风中掺杂着泥土和芳草的气息。
原路返回,他俩缓缓并肩前行,谁也没有说话。
龙山送关红到单位门口。关红侧身看着龙山,深情地说:“谢谢你,谢谢你这些年来还记着我”。
龙山望着关红,微微一笑,嘴角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夜幕降临,路灯白刺刺的光照射着路面,显得异常冷清,初春的风带着微寒,龙山浑身一紧,感觉有点冷。往事如烟,一幕幕在龙山脑海里浮现,他的心一揪一揪地疼。
04
那是1997年年关前镇上最后一个集日,人山人海,人声鼎沸,人头攒动。辛苦了一年的农人从附近各村落赶来,在摊位前讨价还价,挑选着各自需用的过年用品。
北风呼呼地乱,时紧时慢,太阳清冷地悬在半空,没有一丝热气。拥挤的人群中,龙山一眼望见了那熟悉的身影,那个让他日夜思念的人。关红夹杂在人群里,缓慢地前行,时不时在某个摊点稍作停留。龙山看着渐行渐近的关红,悄然的转身,挤向另一条通道。他不知自己怎么了,想急切地见到她,却也不想见到她。他已没有勇气面对关红,心中隐隐作痛,痛彻各个骨节,痛到五脏六腑。
龙山远远地看着关红的背影,眼眶里浸满泪水,他一直默默地目送着关红渐渐地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鼻翼发酸,眼眶生疼,一声叹息。
军校刚放寒假,龙山就迫不及待地赶回老家,短短十天,他去过乡镇街道三次。最后这次原本是不准备去了,也不想去了,可是,他还是没有管住自己的心。
上个集日回来后,他的心就已经死了,发誓再也不去镇上了。早晨起床,村子里赶集的人陆陆续续从门前经过,他的心又开始无名的躁动,情绪也随之烦躁不安。日过中午,他也不知为什么,招呼也没打,拔腿就走。
上个集日,龙山早早来到镇上,幻想着能碰到关红或者关红在某个地方会突然出现。他把想要说的话在心中翻来覆去的想了好多遍,暗暗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如何都不再做懦夫了,不管怎样他都必须将心里话说出来。
一条街道,他不停地反复来回转悠,市场上的行人渐渐散去,关红至始至终没有出现。他站在冬日的余晖下,失望至极,寒意透心。
“龙山”,身后有人叫他,龙山猛然一惊,转过身去。
“哎呀,真的是你”,王大嘴嘴快手也快,在他肩上捣了一拳,笑嘻嘻地望着龙山。
“王永强”,龙山微笑着回应:“你个王大嘴王兽医,还是老样子,毛里毛糙,吓我一大跳”。
“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放假了吗,军校里还好吗,再没咱们以前那么辛苦了吧?”,王大嘴快人快语地说个不停:“见你的那个了吗?哎,就是那个谁?”。
“谁?你想说啥,什么这个那个的”,龙山故意搪塞着。
王永强是他中学同学,也是他的战友,去年年底复员后分配到镇卫生院上班,平时说话口无遮拦,同学起绰号“王大嘴”。
“关红,关老师呀,还能有谁”,王大嘴故意拖着长长的尾音,紧接着又故作神秘地凑到龙山跟前偷偷地说:“你还不知道吧?关红马上结婚了……”。
龙山脑袋“嗡”的一声大了一圈,瞬间断片,王大嘴说什么他再也没有听见。他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浑身发冷,四肢无力。
龙山从柜子里翻出一瓶“崆峒头曲”,一口气灌了多半瓶,蒙头便睡。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老高,龙山口干舌燥,头痛欲裂,踉踉跄跄从厢房走出。父亲佝偻着背用推车倒牛圈里的粪土,母亲追赶着几只母鸡满院乱跑。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在屋檐上、树枝上、房院里来回跳跃。
母亲看见了龙山,扭头问:“你昨个咋了,那不舒服?”。
他望着头发花白的母亲,挤出一丝苦笑,淡淡地说:“妈,我饿了,想吃荞面饸饹”。
母亲忙答应着扔掉手里的树枝,小跑着一头扎进了厨房。
天刚擦黑,龙山从镇子上回来了,母亲又在村口桥头等他。
“又去镇上了,也不说一声,咋才回来,不是说今天不去了吗,咋又走了,没什么事吧?”,母亲关切地唠叨着。
“没事,随便转转”龙山苦苦地笑,他看了一眼满脸忧色的母亲,平静地说:“放心吧!我没事,碰见几个同学,坐着闲谝了会”。
夜色笼罩着关山,黑漆漆一片,阴坡山坳里一坨坨积雪还未融化。主峰淹没在夜色里,峰顶上空泛着一抹红光,半山腰起雾了,龙山望着关山,长长的叹了口气,喃喃自语:明天也许又是一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