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是喜欢说以后，可是我们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1
迟未晚从昏迷中醒来，窗外的阳光有点刺眼，她抬手想挡住眼睛，却扯动了手上的输液管，一阵疼痛，让她的头脑稍微清醒了点。
倒吸一口凉气，她知道，自己还活着。
趴在病床边的人被她的动静弄醒。抬起头来，是一张憔悴不堪的脸，满眼血丝，眼底浮肿，应是多日未睡好了。看到她醒了，还没说话，已经泪流满面。
“秦阿姨，我爸爸妈妈呢？”迟未晚对于自己醒来没有看到爸妈有点奇怪，还在适应光线的她，没有注意到秦如突然剧变的脸色。
“他……他们在上班给你挣医药费。”秦如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深呼吸了几下，才接着说：“我去找医生来看看。”
秦如慌忙跑出病房，嘴咬着拳头，快咬出血来，才忍住回头问一问的冲动。
迟未晚觉得有点奇怪，明明床头就有呼叫器，按一下就可以了，为什么要跑出去呢？
她看一眼桌上的台历，已经2017年了，原来她已经昏睡了一年之久！
一旦从昏睡中醒来，大脑开始运转，有些记忆就会蜂拥而至，让人猝不及防。
她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莫过于许清如的死。即使还没有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她也清楚地知道，许清如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了。
医生护士很快过来，一阵检查后，医生笑着说恭喜，她没什么大碍了，让她好好休息。
她只是点点头，再看秦如的时候，迟未晚脸上已满是愧疚。
护士拔掉了针管，秦如跟着医生一起出去。
等到了医生办公室，她急切地询问医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女儿竟然不认识我了。”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刚刚是叫她“秦阿姨”，那就还是认识，可是怎么就从妈妈变成阿姨了呢？
“也不是不认识，她认识我，可是不知道我是她妈妈了。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后遗症啊？”
赵医生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刚刚只是替她检查了身体。考虑到她昏睡太久刚醒来，没有询问别的。现在看来，肯定有问题。
赵医生再次来到病房，迟未晚没有睡着，只是望着天花板发呆。
“你昏睡太久，我要问你几个问题，看看你的大脑有没有损伤。可以吗？”
“嗯。”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迟未晚。”
赵医生正在记录的笔明显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问问题。
“你爸妈的名字是？”
“迟名，魏婉。”
……
几个问题之后，赵医生走出病房，他已经发现了问题的所在。
面对秦如的时候，他竟一时不知道如何说。自从迟未晚一年前出了意外入院，他作为主治医生，是看着这一家人从伤心痛苦中捱过来的。
如今女儿醒了，却是相见不相识。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番痛苦的开始？
2
迟未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有点陌生。
医生的问题提醒了她，她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些事情。比如曾经的同学，朋友，同事，她一个名字也想不起来了。
可是关于自己和许清如的过往却像烙印一样，印在她的脑海深处，愈发清晰。
就好像自己清除了大脑的其他内存，只保留了自己和许清如的那部分。
而许清如的家人却在照顾自己，她内心的愧疚也愈发深刻了。
很快，秦如返回病房。告诉她已经通知了她的爸妈，他们正在赶过来。
迟未晚握住秦如的手，她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手在颤抖。可是她纵使内心已翻起惊涛，感觉应该有许多话对眼前的人说，最后却也只能说一句“对不起”。
秦如心如刀绞，却什么也不能说，只能重复一句“醒来就好”。
迟名和魏婉赶来，看到迟未晚的一瞬间，两人都有些怔愣。
“爸，妈。”这一声爸妈让他们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秦如，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乞求，他们只好努力笑着答应。
秦如看着眼前的团聚画面，怕自己忍不住又哭起来，只好退出了病房。
接下来迟未晚由父母陪着去看心理医生，他们只说是帮她恢复记忆。迟未晚没有拒绝，十分配合。
对她来说，最痛苦的记忆还在，其他的恢不恢复已经无所谓了。既然爸妈要求了，就试一下好了。
3
她又看见了许清如，就在大学的操场上。
“晚晚，快跑啊，八百米的终点就在眼前了。”许清如站在终点那里，向已经快喘不上气的迟未晚大喊着。
迟未晚抬头看她一眼，咬咬牙一阵猛冲，终于过了终点。
“好，迟未晚，800米跑及格。”旁边体育老师按下表，给予了肯定。
“耶，清如，我过了。走，请你吃饭去。”迟未晚终于调整好呼吸，走过去揽住许清如的肩，两人朝最近的食堂出发。
“别搭着我的肩，像男孩子一样。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嘿嘿，嫁不出去我就赖着你。咱俩相伴终老，想想也挺美好的，是吧？”
“你想得美……”
两人边走边开着玩笑，那时候的她们，在别人眼里，就像是连体婴儿，总是黏在一起。
睡梦中的迟未晚脸上露出了笑容，眼角却挂着泪。杜医生看了之后，给她盖上一条毛毯，走出了诊疗室。
外面有四个人在等着他。
“问题有点严重，是创伤性后遗症。她受到的刺激太大，大到她自己无法接受，进而影响了她的记忆。”
杜医生略微思索，跟他们说了实话。
“她失去了部分记忆，没有失去的部分，发生了错乱。她无法接受好朋友的离世，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了迟未晚。所以，她认识你们，但是在她目前的认知里，你们的身份是错位的。”
秦如听罢，捂住嘴又哭了起来。
她的女儿竟然把她当成了别人的妈妈，这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
“我的建议是，先顺着她的意思来，不要刺激她。让她回迟家，把家里关于迟未晚和许清如的东西全部收起来，免得她看见了再受刺激。”
秦如内心悲痛难忍，却只能趴在丈夫许来怀里低声哭泣，连哭，都怕迟未晚听见。
4
几天之后，迟未晚回到了迟家。这里的一切她都很熟悉，到处都有曾经的影子。
许家和迟家住上下楼，两人从小认识，一起长大。
两边的父母一直都是谁有空谁就照顾两个孩子，像上下学接送，辅导作业什么的。甚至到了大学，两个人也是报的同一所学校。
他们跟人聊天的时候都会说，感觉自己有两个女儿。
迟未晚看着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细细抚摸，闭上眼仿佛还能感受到上面留下的许清如的气息。
那张椅子，许清如曾经坐在上面写过作业，给喜欢的男孩子写过情书。
书架上的书，每一本许清如都认真读过。
那张床，两个人曾一起在上面睡过。
她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下来。她记得她曾经问过许清如：“假如有一天我们中间有一个人倒了血霉先挂了，怎么办？”
许清如先给了她一个爆栗，才回答她：“那剩下的那个就麻烦喽，虽然压力大，但是要连对方的父母一起照顾呀。”
那个时候，她们绝没有想到，真的会有这么一天。
迟未晚不愿意出门，每天窝在自己房间里，把那些书重新读过。
除了去见杜医生，她还没有见过除了双方父母之外的其他人。
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别出去见他们，见了只会更痛苦的。她知道，这只是自己在逃避现实。
她答应过许清如会照顾她的父母，可是现在，她连见他们的勇气都没有。
在她有勇气面对之前，就这样先允许她懦弱一会儿吧。
清如，你会原谅我现在的懦弱吧。
真相一直存在，就总有被揭开的一天。表面的平静下，其实是暗潮汹涌。
“把她赶走，她凭什么还能住在这里，享受你们的照顾？”外面客厅里的争吵声清晰地传来，话里的内容却让她觉得奇怪。
她听出来了，那是爷爷的声音。
“爸，您小点声，小如好不容易睡着了。”迟名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们也当她是我们的孩子。晚晚不在了，我们得活着。”
后面的话，她再也听不见了，脑海里只剩那一句，晚晚不在了……
晚晚不在了，那她是谁？
脑袋一阵尖锐的疼痛，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5
一年前，迟未晚和许清如决定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两人冲到火车站，买了一张长途火车票。在等待检票的时候，闲逛的两人被掳上了一辆面包车。
许清如知道，等待她们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估计就是被卖到哪个山沟沟里给人当老婆，被逼着生孩子，然后一辈子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朋友了。
想想都觉得可怕。
她们的挣扎徒劳无功。两个男人死死地捂住她们的嘴，防止她们叫喊。
许清如突然想起曾经看到过的防身术里的一招，她抓住男人的小指头使劲一掰，男人果然吃痛，松了手。
她扑过去抢方向盘。她的打算是，司机受到干扰，车子在路上乱扭，一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那样她们就有救了。
意外就是在那一瞬间发生的。司机躲避她的时候，把车开到了对面车道，一辆大货车迎面驶来，她眼睁睁地看着面包车撞了上去。
最后的时刻，迟未晚扑上来抱住了她，挡在她的身前。
她的血就洒在她的脸上，她忘了之后的事，却始终记得那时脸上的温热和血腥。
“啊——”许清如从噩梦里醒来，杜医生递给她一杯水。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都怪我，都怪我……”她呢喃着，满心都是痛苦。
醒来的那一刻，她才惊觉，原来她不是迟未晚，她是许清如，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不是她，是迟未晚。
“意外总是在我们没有想到的时候到来，唯有正视它，我们才能不断前行。”
“杜医生，迟叔叔和魏阿姨是不是很恨我？我害死了晚晚，还在他们的伤口上撒盐。”许清如想起这段时间她以迟未晚的身份住在迟家，叫着“爸爸”“妈妈”，这一声声，都是刀，将他们的伤口重新割开！
杜医生看着眼前的女孩，他知晓她们的故事，为她们的友情动容，也为彼此的生离死别惋惜。
如果可以，没人愿意承受这种痛苦。逝者已矣，生者又何尝不是承受着另一种更大的痛苦？
“他们把你当自己的孩子，否则又怎会照顾你？别想太多，会好起来的。”
6
许清如回了自己家，许来和秦如正在家里等着她。
除了一声“对不起”，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痛苦的时候，她的爸爸妈妈也在承受着更大的痛苦。
“爸，妈，我还欠迟叔叔和魏阿姨一句‘对不起’。”许清如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来，很认真地说道。她眼里，已经多了一份坚定。
她自己曾经说过，如果她和迟未晚之中有一个人遭遇不幸，另一个人要照顾对方的父母的。
这是她们共同的约定，她要去履行这个约定。
迟名和魏婉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给了许清如一个拥抱。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个孩子的感情他们是看在眼里的，他们尊重自己女儿的选择。他们相信，假如有机会选择，许清如也一定会和迟未晚做同样的选择。
许清如再次梦见了迟未晚，是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许清如坐在地上哭，因为被其他小孩子抢走了头上的蝴蝶发卡。
“喏，给你，我帮你拿回来了。不许哭了噢。”许清如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她像一个英雄，从天而降，帮她拿回自己心爱的发卡。
她破涕为笑。
“我叫迟未晚，住在你家楼上噢。我妈说你知书达礼，我看也不怎么样嘛，还不是只会坐在地上哭。”迟未晚颇为不屑地，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她。
“我妈说女孩子不能跟人打架。”许清如抹掉眼泪，站起来，努力昂着头反驳她。
“那你别打架了，以后我帮你打，我保护你。”她说过会保护她，没想到最后那么危急的时刻，她仍然选择保护她，哪怕会付出生命。
许清如在心里默默发誓：“晚晚，我会好好活着，连你的那一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窗外，启明星已经升起，天快亮了，光明也不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