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道忠一行人风尘仆仆出现在邢家大门口。看门人穿过庭院,去后院传信。
院子里的邢老爷子拐杖在石板地上敲打出声。看门人停下脚步,上前回道:“老爷,凤凰村石三爷来找少夫人!石家少爷昨夜里跑到咱家了,他是来找人的!”
邢老爷咳嗽一声,背过脸去。
听到父亲已经来了,石红桃赶忙放下孩子,往前院门赶。脚步挪得一阵风儿似的快,还是晚了一步。公爹已经赶在她前面把石道忠让进在堂屋,在藤椅上坐下了。
石红桃搓着手,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只得耐心站在廊下等。
昨晚,去账房取钱的丫头回来禀告她,说账上没那么多现钱,只有老爷子准备年货的六十块现大洋。她用自己一副玉镯顶账,好歹支出六十块大洋,放梳妆台抽屉里,预备石道忠来了,如果石青山还是执意要出走,好偷偷塞给他做盘费。早晨起来,却发现石青山踪影全无,房间里空空荡荡。打开抽屉,发现六十块现大洋也没了。问了家里下人,没人发觉他什么时候走的。
她不知怎么跟爹交代。
邢老爷子两手撴着龙头拐一顿奚落:“亲家,我家门不出孽障。到我这里找人,走错了门吧!”
邢老爷前清遗老,满口酸腐,姑爷邢云天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好吃懒做,遛鸟吟诗,吃酒作对。邢家早已风光不再,顶着一个空架子,徒有虚名。石道忠就看不惯这种自视清高。他一夜奔波,人没逮到,受亲家一顿奚落,脸色铁灰,一言不发走出堂屋。石红桃在廊下等着,简短截说石青山的情况。石道忠拔步就走,石红桃紧追着怎么喊,他也头也不回,径直出了邢家大院。
回到家,石道忠一头扎到炕上,大病一场。
乙酉年新年跟往年一样到来了。不管家里日子过得怎样糟心,过年了,都不忘了祭奠天地祖宗,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大红灯笼,大红对联,满地爆竹的红纸屑,仿佛借着这红火劲儿,能摆脱一切阴霾和晦气,过上无忧无虑的好日月。
石道忠大病未愈,儿子石青山至今音信全无。李氏年前天天抹泪,过年了,哭哭啼啼不吉利,变成天天跪着烧香拜佛,祈求神灵保佑她儿子石青山平安无恙。
石红梅跟九十岁的奶奶钱氏,坐在炕上剪窗花。钱氏耳不聋眼不花,悄悄问小孙女,“那屋的,还跪着呢?”她一直称李氏那屋的。石红梅点点头。
“我第二个樟木箱子里有块上好的玫粉缠枝莲杭州丝绸,你给我取出来!”老太太吩咐道。石红梅踩着凳子,用鲤鱼铜钥开开箱子,取出来丝绸,递到奶奶手上。老太太摩挲着,说道,“明天拜年,你拿上这块绸缎,再拿上一篮子鸡蛋,给你方家大嫂子送过去。她新添女娃,男女双全,凑成了一个好,咱怎么也得去表示表示。”
石红梅不情愿,“人家家里这几天人来人往,送喜礼的都快踏破门槛啦,能看得上咱这点东西?再说,八日宴都摆过了,咱才去,去得也太晚,显得咱特别勉强。多难为情啊,我不去!”
“你爹病了有些日子了。你娘也没心思,你就多操点心!”钱氏把手里的剪子放下,慢慢打开手里的红剪纸,是一幅三羊开泰图,“送礼哪有什么早晚!这么贵重的礼,村里有几个能送得出手的!方希廷当保长,我怕咱家万一有用得着他的时候,找他帮个忙,说个话,不也张得开口。人哪,得想的长远点儿!”
老太太说着说着,张开没牙的嘴巴笑,“我家梅子手巧心细,模样万里挑一,还这么要强,将来不知谁家娶了去,有福气了!”
石红梅涨红了脸,撒娇,“奶奶——”
趁早晨拜早年的人都还没出门,石红梅拐着篮子,手里拿着一个红纸包。推开方大嫂的房门,房里静悄悄的。方大嫂侧卧在炕上,用手支着头打盹儿,孩子喝完奶,已经睡着。见石红梅来了,两人互道新年好。方大嫂子坐起来要下地拿茶点。石红梅拽住她,不让她动。
她俯身去看小女娃,伸一根手指戳戳她红扑扑的脸蛋,“小模样真可爱,比鸡蛋清还嫩呀!真好玩儿。”
方大嫂笑着抱怨,“都累死了,还好玩呢。白天睡觉,晚上闹。连觉都睡不够!”
方希廷老婆早早死了,大儿子方力杰是个白铁匠,白天赶集晚上赶活。媳妇的月子是妯娌方二嫂帮忙伺候。石红梅看炕旮旯里放着一大盆没洗的尿布,显然是方二嫂回自己家忙年去,没顾上洗。
石红梅挽起袖子,端起尿布,“大嫂,我给你洗了吧!二嫂两头跑,肯定照顾不过来。有用得着的,你言语一声,我来帮你干点啥。别的干不好,洗尿布没问题!”
方大嫂跳下炕来阻止,石红梅强行把她推炕上去。
方大嫂子过意不去,“让你那么娇贵的人干这个!在家都不干的活儿,倒跑我这儿受累了!”
“你是坐月子呢,可不能下来受风。你不嫌弃我洗得不干净就行!在家里我也干活的。谁说我有那么娇贵了!”两个人一个在炕上歪着,一个在外间哗哗洗着,说着闲话,石红梅把尿布晾在窗下墙绳上,说了会话才回家。
钱老太太扒着窗户看了几次,终于盼到人回来了,不高兴的唠叨她,“怎么去这么长时间?”
石红梅搓着冻得通红的两手,伸进被子捂着的热炕头去暖和,回敬她,“都是您老人家派的好差事,我去了一看,方大嫂子家里连个人都没有。自己弄着孩子,尿布都没人洗,我只得帮着洗了。手都要冻掉了!”
钱老太伸手摸她冰凉的手,心疼,“我娃在家都没干过这种活,可吃苦了!不过,也值,以后方家大嫂就你这一国的了。”
石红梅嘟嘴,“就为您说的这个,我还得经常去帮她出苦力呢。”
钱氏拍她的手笑,“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窗外李氏扯着嗓子喊人,“人死哪去了?炕都冷了,还不来烧炕!”石红梅跟奶奶吐吐舌头,去外院抱柴火棍去了。自从石道忠病了,他的炕都是石红梅给烧,一晚上起来烧两次。
钱氏听着院子里李氏声高声低,自言自语,“还整天烧香念佛,倒不如给行点善事积点德!拿人当牲口使,黑心烂肠子!”
过完年,王尚义回城的骡车上多了三个人:顺子、阿九和王尚品。
顺子肩上背着包袱,胳膊上挽着包裹,手里提着篮子,气喘吁吁,肥壮的身体还没爬上骡车,被王尚品一脚踢下去,“你这么重,后面跟着走一会!”
顺子委委屈屈,只好放下一条还没来得及攀上骡车的腿,质问王尚品,“你怎么还在车上?”
“谁让你背那么多东西的!”王尚品指指骡车上的大包小包,顺子不说话了。他娘怕他在外面冻着,饿着,带了好几件棉袄,很厚的被窝,过年没舍得吃完的风干鸡干粮,几个人的行李都没他一个人多。
方九只一个瘪瘪的包袱,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终于摆脱睁开眼鸡飞狗跳孩子哭老婆叫的一大家子,他轻松自在,赛过活神仙。王尚义坐在车上,抽烟,他不说话。此时他脑子里想的是三个大老爷们,该住哪里?一同住经匠王,他们不掏房租,白住?自己亏了。不白住,让他们交房租,该交多少?他有些迷糊。依他和儿子在济水巷的行情,他们肯定交不起。
他衣锦还乡,虚张声势,原打算弄几个老乡进德和,彼此有个照应。现在他后悔了,得管他们吃管他们住,还得管给他们找活儿,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给自己找来一堆麻烦。
顺子趁方九不注意,扯他的腿,把他拽下车。方九不防备,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追上顺子,两人滚打起来。
王尚义断喝一声,两个正在泥里打滚的人停下,站起来。王尚义跳下车,“都过来说点儿事!”
“一呢,我现在后悔带着你们了,不是你们有问题,是跟日本人打交道,说不定哪天就有杀头大祸,谁也不希望自己站着进城,躺着回来。不要当我这话是儿戏。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拿鞭子指指不远处绿树掩映的凤凰古村,“家离得还不远,掉头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
方九跨前一步,“二爷,我不回去,跟着你出来就不回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顺子赶紧搭上方九肩膀,站着回道,“我也不回去!”
“二呢,在日本人手里干活,得机灵警醒些,咱们是一起来,但不能一起进。免得日本人对咱们不放心。为了跟川野好讲话,先让方九和顺子进去,你俩有手艺,德和现在缺的就是木工。尚品过个月半,等待合适的机会再进。”
王尚品一听不乐意,“二哥,你不是跟川野大碗喝酒的关系吗?说起来传奇,怎么多我一个人就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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