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已有鸟鸣。
巷子里的石板路已经湿透,两边的屋檐上正断续往下滴水。远处,卖花的小姑娘提着花篮,如黄莺般轻盈地走街串巷。她的声音也如出谷的黄莺,正叫卖着刚摘的杏花。随着她走过,整个巷子便飘着一股淡淡的杏花香气。
春雨,杏花与害羞的少女,岂非就是江南最美的酒,单是想一想都会醉的。
屋内也有香气,是上好的竹叶青。柳长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如同喝醉了一般。
他的衣衫还很整齐,他的眼睛还很明亮。他还没喝醉。
他当然还没喝醉,他甚至连一滴酒都没喝——无论是谁,若是手脚被杯口粗的麻绳捆住,又吃了散内力的毒药,都很难再下床喝酒的。
可他的表情似乎还很享受,他的嘴角已经微微扬起。
如果你也有过在细雨的清晨躺在床上发呆的经历,那么你一定能理解他的。
柳长亭刚要闭上眼睛,门突然被推开,一抹轻柔的红影款款而入,随后便坐在桌旁,信手倒了一杯酒,远远地盯着柳长亭。
柳长亭也看着她,轻轻的叹了口气。
那红影听见叹气声,便问道:“你在想什么?”
柳长亭收回目光,冷冷道:“我在后悔。”
“后悔什么,后悔不该跟踪我,还是根本不该到财神府上去?”
那红影当然就是红衣。
柳长亭笑了笑,随即无奈道:“我后悔自己晕倒前没有多喝几杯。”
他接着道:“如果喂饱了酒虫,或许这会儿闻着酒香也没那么心痒了。”
红衣也笑了笑,说道:“一个酒鬼若说自己在酒壶前不心痒,只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
“一种是他说话如同放屁,一句真话也没有。”
“另一种呢?”
“另一种是他已经喝醉了。”
柳长亭笑道:“那你看我是哪一种?”
红衣敛起笑容,冷冷道:“你都不是。”
“哦?”
“你根本不是个酒鬼。”红衣端起盛满酒的酒杯,放在鼻前微微晃动,接着道,“若是连酒里混着摧心断肠的毒药都闻不出,又怎么能算是酒鬼呢?”
柳长亭笑不出了。他只当是普通的蒙汗药,却不知竟是如此厉害的毒药。
他盯着她,不言一语。
红衣也盯着柳长亭,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莫要担心,昨晚你喝的不过是美人如玉散,只会让你三十六个时辰无法用内力,不会伤你性命的。”
柳长亭苦笑道:“美人如玉,英雄无力…这药的名字倒也贴切。”
他眨了眨眼,笑着继续道:“又是美人敬下的酒,药效恐怕会更重。”
红影盯着他,冷笑一声,冷冷道:“你也莫高兴的太早,若是到时还未服下解药,毒性便会伤及经脉,公子一身俊俏的武艺怕是就全废了。”
柳长亭的笑容僵住。过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无奈道:“不知姑娘要如何才愿意给我解药?”
“只需要公子在此多休息几日。”
“没了?”
“没了。”
“休息多久?”
“你不需知道,到时自会放公子回去。”
“我猜是十五之后?”
红衣盯着他,冷笑一声,缓缓道:“公子还是莫要多问得好。”
“看来我没得选。”
“你没有。”
柳长亭不再说话,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又在享受这江南的清晨。红衣见他如此,也不再多言,起身欲出。
可她刚走到门口,便听见柳长亭问道:“姑娘是无常的人?”
她转过身,看着他疑惑道:“无常?”
她这才发现,柳长亭已坐起身来,双眼紧紧地盯着她,如同一只雪地里的野狼,正死死盯着一只肥美的野兔。
她的背脊升起一股寒意。
只一瞬,柳长亭又笑了起来,他的眼睛又眯成了两条缝。
“姑娘真不知道?”
红衣这才回过神来,恼怒道:“与你何干?”
“姑娘若不是无常的人,想必有他人指使。”
红衣盯着他,并不言语。
柳长亭继续道:“能派你在夜里监视财神府的守卫情况的人,当然知道无常的目的。”
“而那天只有梧桐厅里的几个人知道信上的内容,他们都是财神的朋友。”他似乎故意把朋友两个字说得很重。
红衣还是没有说话。她的眼神里已有杀气。
柳长亭似乎丝毫没注意到红衣的变化,继续悠然道:“看来有的时候,朋友确实比敌人更可怕,师父诚不欺我。”说完,他便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红衣也叹了口气。
“红衣姑娘为何叹气?”
“你不该说出来的。”
“这并不难猜。”
“可你若不说出来,我也不想杀你。”
“多谢。”
“但现在你必须死。”
寒光一闪,红衣的手里已经多了把匕首。
可柳长亭还是闭着眼睛。散功的毒药已让他的知觉变得迟钝。
红衣已到床前,匕首已经举起。
可柳长亭突然说道:“没想到清晨的如梦阁就如此热闹。”
红衣疑惑道:“什么意思。”
柳长亭道:“红衣姑娘想要杀我,不知道对面屋脊后两位朋友又打算杀谁。”
红衣望向窗外,立刻看到了两张面具。
鬼面无常!
两个鬼面人心知位置暴露,其中一人便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随后两人一前一后往房间里飞来,穿过窗户后去势不止,一把鬼头刀一支判官笔同时劈向二人。
鬼头刀势大力沉,后发先至,朝柳长亭砍去。危急之间,红衣一个挑拨,竟用匕首格开鬼头刀。
她本想杀了柳长亭,却又为何救他?
一击之下,红衣站立不住,摇晃两步,判官笔正好追上,已到红衣胸前。
她已无法闪避。判官笔转瞬便会刺穿她的胸膛。
人影一闪,判官笔已被击落在地,接着几个来回,两个鬼面人已退至墙角,摇摇欲坠。
那人影竟是柳长亭。
红衣看着柳长亭,就像看到一只长着三条腿的蛤蟆。
“你没事?”
柳长亭眨了眨眼道:“好像是的。”
“怎么可能?”
“可能是我正好没喝毒酒。”
红衣说不出话了。灯光昏暗,她确实没有看清。
柳长亭看着鬼面人,道:“唉,我不想找麻烦,麻烦却总找上我。”
“两位若是想找这里的姑娘,恐怕还早得很。”他看着鬼面人,似乎在等待回答。
鬼面人却一声不吭,两张面具微微泛光。
“两位既是无常的人,可否带我去见一见无常的首领?”他见二人还不答话,便继续道,“若是不愿意也没关系,这位姑娘还有一些毒药,可能会让二位回心转意的。”
他看着红衣,笑了笑,便慢慢走到桌边,拿起酒壶,慢慢倒了杯酒。
朝阳照射之下,酒水竟微微泛绿。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与之前同样的长啸,音色凄厉,如百鬼哭。
两个鬼面人听见此身,便挣扎站好,拿鬼头刀的人缓缓道:“柳长亭,你很好。”
“可惜,这如梦阁的人已被我们带走,你若想她们活命,还是乖乖放了我们的好。”
红衣听罢此言,马上冲出门去。
少顷返回,她的眼睛已经泛红。
柳长亭蹙眉道:“怎样才肯放人?”
鬼面人道:“你若放我们走,如梦阁的人自然安然无恙,时机一到,便会放回。”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然,可能就要多准备几口棺材了。”
红衣听得此话,双眼几乎决眦。拿匕首手已然颤抖。
“让他们走。”
柳长亭不再说话,以示默许。两个鬼面人慢慢移动,终于从窗户一跃而出,两三个起落便不见踪影。
柳长亭沉默小会儿,便轻声说道:“红衣姑娘,后会有期。”说完,便跃出窗外,朝鬼面人离开的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