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敷面膜,她从外面回来,重重的关上门,换好拖鞋,回头往屋里走时看向我。
“一点点的年纪,怎么整天作弄自己的脸。敷面膜能把你变美?”
她的语调上扬又拐两个弯才落下,话说完,不屑的表情还留在嘴角。我瞥她一眼,想置之不理,这副刀子嘴向来没有给我留过情面,我习惯性充耳不闻。二十多年相处,又不是一朝一夕,彼此早就互相看透。
“你不敷,就看不惯我敷?天气这么干燥,敷面膜补个水也招你嫌?我不美还不是因为基因不正!”
我敷着面膜,说话不方便,但还是没忍住顶她一句,她也习惯了。我们谁都没在开腔。
她去厨房准备包饺子,我看我的电视。我喜欢看广告,和我学的专业没关系,看广告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我不看电视剧。荧屏正在播放丸美的弹力蛋白眼部精华广告,广告词“弹弹弹,弹走鱼尾纹”播了好多年还没过时,也不知道好不好用。
我脑海里突然闪过她的眼角,在为数不多的欢笑时刻,皱纹总是堆了一层又一层。我竟然想不起来她没有皱纹的模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岁月蹑手蹑脚的偷走了她容光焕发的动人姿态,自打我开始不经意端详她的容貌,她就已经是一副中年妇女的样子。
每天说着不入耳的蛮子话,家长里短的闲言碎语。我记忆中她的乌黑油亮的长发也剪掉了,她说短发利索好打理,但她的短发常常沾着灰尘木屑,好多天也不清洗一次。
家乡前些年流行种香菇,河南人收新鲜的香菇,价钱挺好,她闲在家里没有事做又眼红邻里种香菇挣了钱,就坚持要种。我读大学自力更生不需要她这份收入,每次回家时间很短也帮不到忙,父亲上班身体不大好,更不能给她帮忙,重活累活都是她自己干。偶尔听到她喊累,我和父亲就劝她别再做苦力折磨自己,她便生气的讲“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我们无话。
种了香菇后,她每天都要进香菇棚里捯饬好几个小时,出来的时候指甲盖里黑糊糊的,她的手因为日积月累的干这些费神费力的活,手掌也已经起了膙子,我长大以后几乎没有再握过她的手。
有一次给她端洗脚水,看着她脱掉袜子,一双丑陋的脚裸露在空气中,我倒吸一口凉气。我从来没注意到她的脚随着时间的流逝竟也在变化着,两只脚看起来干瘪,脚趾的关节上磨起了膙子,脚后跟也长满发黄的膙子,脚型变得那么陌生,我有多久没有注意过她的脚?我小时候常常和她一起洗脚,我总喜欢把脚丫子放在她的脚上,这样不会感觉水很烫。
我把视线移到一边,假装看到的都是假象。她没有理会到我的心理变化,泡着脚看电视剧,可能是近视的缘故,细眯着眼睛的她看起来好呆滞。岁月在她身上都做了什么啊!我竟有些心酸。
我静静地看着她,又想起为她整理衣物时看到她的松垮、很旧的内衣,我买给她的新衣物她都很少穿。我们很多年没有一起洗过澡,但我猜想她的乳房也已经松垮下垂。
我皱着眉头不愿再想下去,继续看广告。兰蔻香水出了新款式,银屏上的美人焕发着女人的魅力,皮肤细嫩,应该是三十来岁的年纪,看起来比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皮肤还要水灵。广告结束,屏幕上出现一行小字:献给那段值得珍惜的美好时光。
她从来没有喷过香水,至少在我存在以后。
她也年轻过,她的那段值得珍惜的美好时光,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
家里有一本旧相册,我以前翻到过她年轻时候的照片,美极了。有一张艺术照,她说是十八岁的时候在照相馆照的。但我看不像十八岁,或许是照相馆技术不行给她化的妆过于成熟,但是照片上的她真的很美,和广告里的明星一样散发着女人的魅力。
她戴着一顶棕灰色绒线帽,帽檐拉向左额,短短的,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她的左眉。她的右眉浓密,眉心处有颗痣,眉下的眼睛透亮,像是噙着一汪泉水,并未觉得是要流泪,只觉得动人,让人想亲吻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和我的嘴唇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唇形很好看,嘴唇红润饱满,即使不用口红也给人感觉很鲜亮。
照片里的她托着腮,目光柔和,静如处子。这是我见过她最美的样子。
父亲年轻的时候相貌端正,算不上玉树临风,但他性格温和,给他的脸色增了分。她和父亲经人介绍认识,两人都写得一手好字,互通书信,不到一年就订了亲。
相册里有张她和父亲在河边的合照。那是她家乡的河,叫清油河,河水常年清澈见底,宽阔的河床从未断流过,养活两岸乡民。父亲坐在河水中间的一块大石头上,意气风发。她在父亲旁边,光着脚丫子站在清凉的河水里,疏着两根粗辫子,一只手搭在父亲肩膀上。她的模样俊俏,额头光亮,皮肤白皙,脚丫子在透明的河水里也显得很可爱。
完全不似现在,我眼前的她和照片里的美丽姑娘判若两人。
我没有心思再看广告,去卫生间照镜子,取掉面膜,回房间找眼镜,没找到,又去她的房间找。
一进房门,看见床头挂的结婚照。那是我出世以后她唯一一次化妆,我猜测。
六年前,我在县里读高中,住校,每两周回家一次。有一次回家,父亲让我和他一起去取照片,保密工作做的真好,我以为是什么照片,到了照相馆看见大尺寸的结婚照才知道她们在我不在家的时候去补了结婚照。
婚礼不能补,结婚照可以补,想必她是很开心的,照片拿回来她戴着眼镜仔细看了一遍,包括洗出来的小照片。她那时候已经四十三岁。
四十三岁的她,化了妆依然有几分姿色,竟还有少女时羞涩的神情。她应当是觉得尴尬,一把年纪了,被父亲硬拉来照相,她本来是不愿意的。不知父亲怎么说服了她。
她脾气很倔,不喜欢逛街,不喜欢买衣服,不喜欢这不喜欢那。我从不觉得奇怪,因为一直把她当作任劳任怨的母亲看待,从未想过她是一个独立的女性。哪个女性不爱美?而她拒绝打扮自己,都是因为我和父亲。
我们拖累她,从翩翩少女变成牙齿发黄不顾形象的广场舞大妈。
早些年,她还读书读报,买许多杂志看,她有有厚厚一沓《知音》证明她年轻过。她高中毕业文化,字写得很漂亮,有日记本。她的衣柜里有许多我觉得很好看的衣服,但是没见她穿过。
零六年夏天我们去沈阳世博园玩,她和她的亲妹妹—我小姨,两个人拍了许多照片。我小姨嫁给城里人,保养的好,比她小几岁而已,却显得年轻很多。那时候的她已变得体态丰腴,穿着亮黄色的宽松短袖和九分灯笼裤,头发全部盘在脑后,皮肤黝黄,但脸上还有光泽。
我每次回忆起那次游玩,都以为是才过去没多久的事情。仔细一想,已经是十年前。
时间这鬼东西,细思极恐。
我看着她的结婚照出神。她是什么时候老的呢?
不,没老。只是肤色不再有光泽,皱纹堆积,青丝生白发,步态蹒跚,身段臃肿。
是我和父亲拖累了她,父亲患病身体差拖累她是没有办法的事。算来算去,罪魁祸首还是在我。
两年前,我有一阵子过得很恍惚,无形的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刚过二十岁生日,没经历过事情,一点压力就软弱无能,患了抑郁。
企图步海子的后尘。
我一晚没睡,先写了三份遗书,一份给自己写的辩词,一份给她,一份给父亲。然后想着怎样才能安然长眠,上吊没绳子,跳海万一被捞上来身体泡胀了形象太差,想来想去还是服安眠药合适。我把医生开的各种药大剂量的喝进去,就穿好衣服躺下睡去。
那时候我自己在上海漂泊,性格孤僻和室友合不来,就租了房子自己住,边工作边读书。第二天唯一的好友来找我时看见我一副惨兮兮的样子,吓坏了。我只是睡昏过去,安眠药过量但并无大碍,脸色发白,好友拍不醒我。好友把我送去医院洗了胃,连忙给她打了电话。
她和父亲一起飞到上海。
那是她第一次坐飞机,后来她跟我说,飞机起飞的时候,她感觉心里很慌,难受的要命,她特别害怕见不到我了。
我笑她乡巴佬,她的眼里还留着一丝惊慌。
我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在医院躺了两天,一直昏睡。她到病房,我也不睁眼看她。医生强制要弄醒我,掐我的人中,给我手臂扎针,我忍着疼一动不动。医生说病人有意识,就是不愿意醒。我在心里得意,我就是不愿意醒,你们能拿我怎么办?
昏睡的时候,倒是不感觉饿,只是很渴。她适时的给我喂水喝,用针管装水,把我的嘴掰开,注射进去,我吞咽下去。感觉她松了一口气,她轻声唤我:
“小筠,醒了就不要睡了。睁开眼睛,看看我,啊?小筠,听见我说话了吗?”
她的声音柔软,和小时候在我身边时唤我一样。唤了两声,她的声音逐渐哽咽,便不再说了。
有多少年,她没有再这样轻声唤过我的名字。人到中年,脾气变得暴躁,她对我和父亲很少低声说话,一张口就是要吵架的样子,我和父亲从来不愿意和她吵。她若来了脾气,我和父亲就假装没听见,随她去唠叨两句。可是现在,我们都好像回到了十年前,或者二十年前?她很温柔。
第二天傍晚,我醒了,要小便,实在憋不住。她喜出望外,叫来医生给我检查一遍身体。医生说没事了,可以出院,但是病人轻度抑郁,药物治疗效果不大,需要亲近的人疏导,最重要的得靠病人自己清醒。
她把我扶回出租屋,让父亲置备了一些生活用品就先回家。父亲最信任我,临走的时候跟我说,这么大人了,这点事算啥,别吓你妈,好好吃饭,我先回家了,听话。
我点点头,我也最信任父亲,看到他的时候,觉得自己很傻,懊悔不已。
但我从小就好面子,我觉得自己下不了台面,父亲走后,我还是不说话。
而且失眠的厉害,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得脑子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没有办法清醒过来。
好几次我看见她坐在床边抹眼泪,眼睛通红。看到我醒了,赶紧笑着问我,吃点啥。我每次都偏过头去不理她,我也难受。
我们俩互相折磨。
她照顾我一个月,每天早上熬不重样的粥,隔三差五给我做最爱吃的饭菜。我恢复的特别好,开始起来活动,中间很长一段时间没照镜子,起来后照镜子把自己吓了一跳,眼睛里面有凝成一团的血块,脖子上起疹子,全身稀巴软,头发乱蓬蓬的。
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没事,调理好了这些症状就都消失了。
果然如此。
她伺候我一个月,我的心情也好多了。我说我没事了,你回去。她不放心,把我送去姥姥家,对姥姥绝口不提我服药的事,就说我来住一段时间。
她本来想接我回家,但是家里琐事一大堆,她要料理家务还有农活,怕顾不上管我。
我在姥姥家住了一段时间又回上海。寒假回家,见到她的一瞬间,突然发现她的年华已逝。那个寒假,我比以往都要听话,她说什么我都不顶嘴,就是怕她担心我。
回家第一晚,我躲在自己房间捂着被子大哭了一场,我觉得我夺走了她的精气神儿。恐怕她在上海看到我的那一刻,整个人的活泛劲儿就没了。
我是罪魁祸首。
从房间出来,眼睛已被泪水弄得模糊一片,我静悄悄地拿纸巾抹掉眼泪。走进厨房看她包饺子,她神情严肃,认真专心的包着饺子,嘴唇微张,脸上的斑越来越多。她太专心,没注意到我走进来。我盯着她沾满了面粉的手,突然嚎啕大哭。
她吓了一跳,放下饺子抬头看我,想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她浑浊的目光里铺了一路的慌乱。好一会儿,才问我,“怎么突然哭了?啊?”我只会摇头。
她想用手给我擦眼泪,结果沾了我一脸面粉。她自己笑起来,说了句,好啦,这么大人了还把自己哭成花猫,丢人不?
我抓了一把面粉往她脸上抹,边抹边笑,她赶忙往一边躲,我们就在厨房耍闹起来。
我见她笑的开怀,又回到十八岁少女的模样,不化妆,也美丽动人。
2016-0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