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金的名声实在太大,非专业的人们都在缅怀他。以专业性为标榜的某些社交平台,更是掀起了杨振宁和霍金谁更伟大的优雅撕逼。我看这个问题在杨振宁先生百日之时还能再吵一次。凡夫看神仙打架,看得都是热闹。
第一次听说霍金是初三的物理课上,老师在课堂上侃侃而谈,说最前沿的问题在于霍金的那本《时间简史》中,你们谁看懂了这本书,就牛了逼了。我们一帮只知道小布丁五毛钱一支的谁知道这本书啊!可当时我同桌是个学霸,成天抱着高中物理书看,他就知道有这本书,我一脸迷茫。那时候我倒是看了两弹一星元勋的传奇事迹,虽然也是科学,却没有涉及到那么多抽象的概念,不是时空本性,不是量子奇妙的特性,也不是物理理论精妙的数学结构,就是觉得科学家很厉害,能够获得别人的尊重。我还特地写了一篇爱国作文,把老师感动的一哽一哽的。
后来在重点中学上高中,大家都上进,包括看时间简史。高中的课程讲的很快,高二就学到最后一册。数学是微积分初步,物理是原子量子论。那应该是我整个高中回忆里最兴奋激动的一个学期。一直不是个学霸,整个高中,除了物理不知道学的都是些啥,知识体系像是敲碎的核桃仁,吃进肚子里的还不是同一个核桃,唯有这个学期我才有一种见了真章儿的感觉。不确定性原理,波粒二象性,不相容原理,能级跃迁,这些听起来就牛逼的概念一下就抓住了中二少年的心。无论出于什么动机,同学们涌入图书馆把几本时间简史借了出来。我到现在都记得一位学霸问我什么是“纯理性二律反悖”,我特么怎么知道,后来我才知道这词就是逻辑悖论的意思。当时我把《物理学的一百个基本问题》来来回回读了三遍,基本上今天做物理的就是这一百个基本问题的分支或者综合,很多概念在看《时间简史》之前就已经知道。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记自己高二暑假躺在去广州的火车上把它读完的经历,一种忘我的经历,忘我来自于自发性,始于自发的思考最有效。当时对于原子能级跃迁很迷惑,尽管知道光电效应实验,能大致理解共振,却着实不知道怎么建立物理图像。霍金在其书中却非常巧妙的利用了固定周长的闭合弹簧来类比,告诉人们为什么有些频率的光就是不能激发原子。尽管其数学原理在大学才学到,但不可否认这种图像深深刻在我脑子里,让数学模型更加鲜活。还有自旋,什么叫一个粒子转两圈回到自身叫做具有自旋为2的量子数,谁听谁糊涂。霍金用扑克牌和自由度也很形象的解释了。无论什么时候,物理概念的图像化表达从未被放弃过。那一年我在数学课本推导微积分的定义,也在物理课本上尝试将牛顿定律用微积分思想重现,整个高中就干过这么一次脱离题目的推导,最起码我记得是。
大学时代,物理专业的学生们觉得自己的智商已经可以告别时间简史了,广泛流行的是费曼物理学讲义。费曼出名不出名?当然啦。他是和霍金一样的学术明星,而且是黄金时代的学术明星(点题了看见没)。霍金是白银时代的首创者,所以说费曼是霍金的前辈。现代物理学的黄金时代相对于以后的时代都较长,大致分为战前战后两个时期。战前的中心是欧洲,战后是美国,耳熟能详家喻户晓。战前以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建立为标志,战后以粒子物理标准模型的建立为标志。我们津津乐道的杨振宁,李政道,都是战后黄金时代的代表。那个时代物理家们有一个坚定的梦想,寻找一个大统一理论,将四种基本作用力统一起来。这种愿望与其说是野心,不如说是对物理学展现出的数学之美的一种折服与继承。高中的时候读过一本文集,叫做《宇宙简史》,虽然包装和排版其貌不扬,却汇集了很多科学名家的演讲或者评论。其中狄拉克在“激动人心的年代”中的一段话让我印象深刻:
这是我们的信条,相信所有描述自然界基本规律的方程都必须具有显著的数学美,这就像一种宗教,信奉这种宗教很有益,它可以引领我们走向很多新的发现。
大学时隔壁的一位同学书法很好,我请他把这句话写在宣纸上,贴在了自己床铺的墙上。对啊,年轻人的自我价值认同往往从逼格开始,再用痛苦的实践去舍弃它。
然而费曼有点不一样,他宣称不怎么看重数学。可能和当时的冷战背景有关,苏联和美国的科学教育面目也不一样,前者建立在严苛的数学训练之上,后者更强调兴趣和直觉。毕竟当时的苏联宣传民主与秩序,美国宣传自由与创造。一位有趣的物理学家就这么参与了国家意识形态的宣传,加上国内与苏联的关系以及之后的改革开放,费曼的名气远远比朗道大,但学物理的都知道,刷完费曼物理讲义和刷完朗道物理讲义的人不能同日而语。我并没能力讨论这两种模式孰优孰劣,我只知道在理论计算领域俄罗斯和东欧学者多么厉害,也知道美国学者在构造理论模型上的大胆和创造力。中国物理学在这一点上还很年轻,我们面临的是不断削弱的数学训练和不那么有成效的创新激励,上课不那么上心的教授和满脑子想做IT和金融的学生。
那么霍金呢?
我的整个大学时代没有读霍金的任何东西,除了买了一本至今还在吃灰的《时空的大尺度结构》,那时候这本书我连第一页都看不懂,现在可能能看十页。因为晚生了数十年,霍金没能参与粒子物理标准模型的建立,但他依然选择了最难的部分,如同书名,时空的大尺度结构。然而如果不是研究生阶段读了《大设计》,我可能会把霍金抛到脑后。因为那几年霍金的消息基本限于“不要主动接触外星人”,“不要人工智能”的类似警言。但读完《大设计》之后我明白霍金晚年的一些想法并不是在博取存在感,他在书中介绍了如果宇宙之初是一个量子事件,我们的观察如何定义了我们自己的问题。可以说他真正将科学命题和对生命的思考融合在了一起。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在思考类似的命题时得到了类似的猜想,当我看到这一章的时候甚是激动。只不过我自己只是一时的想象,而霍金是在数学上实实在在见过宇宙之初的人。以及在结尾,霍金从自动元胞机来阐述生命的机制,怎样定义生命,尽管他一定不是第一个尝试这么做的人,但我还是在脑海里留下了俄罗斯方块式的元初生命定义。所以生命是奇妙的么?生命是特殊的么?以及生命究竟有多少种可能的模式?当你通过霍金这本小册子思考这些时,你会发现霍金对人工智能的恐惧无法避免。机器学习哪怕在一个随机涨落的规则下进行,其演化的规模在一段时间之后都会变得不可想象,如果放任,不需要太长的时间,它们就会演化出语言与意识,而且只能被计算机所理解。人类对其可控的部分可能只有剩下强制切断电源。这在今天听起来仍然像危言耸听,但其实哪怕对演化稍微抽象一下,不拘泥于血肉,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和黄金时代物理学家比起来,霍金真正将人纳入了整个宇宙观中,人变得毫不特殊,不是动物保护组织眼里的那种不特殊,也不是达尔文所说的不特殊,更不是上帝眼中的造物般不特殊。就像人究其一生都在自我见证,生命也见证着宇宙,这并不需要意义和目的。无论是透过科学和理性展现人类价值,如同费曼那样给人带来有趣和惊奇,抑或通过人类价值来阐述科学的意义,如同爱因斯坦和玻尔的社会活动,还是如杨振宁推崇的狄拉克式的数学之美,和霍金的宇宙观比起来,人都显得太特别了。哲学家或许会告诉你相似的东西,但霍金可能是为数不多--如果不是唯一的话--从物理学走到如此地步的。
我们这代人在黄金时代的传奇中生长,大师们的智慧与激情肆意张扬,年轻人们带着浪漫的情怀投入到自然的怀抱,这个时代最后一丝余波在希格斯玻色子发现后缓缓逝去。我们感受着白银时代的余温,那个时代里科学家们用各种精妙的数学模型开启了不同尺度的世界,基础理论在他们的手里延伸到各个领域,从星系碰撞到晶格点阵,打造着科技进步的基石。我们见证着青铜时代的崛起,这个时代科学家们建立起一个个庞大的科学工程,用宏伟的实验和繁重的计算向前人致敬,同时科研人员本身也越来越默默无闻。我们也必然进入黑铁时代,那时候,数以千计的科学家围绕在一台超级计算机的身边,用一张合影汇报着自己的贡献。环球科学有一期将霍金评价为最后的科学家,他是那个时代的注脚,这则评论则是我们时代的注脚。
自己在科研圈外围兜兜转转好几年,难也遇过苦也吃过(走出个...),霍金成为了一个符号。或许科研工作者们在某个时候,枕着胳膊躺在床上,回忆起自己如何喜欢上科学的,又如何决定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或许一切都还清晰,或许早已模糊,甚至或许连睡个好觉都不再那么容易,更别提睡前的那些天马行空。但无论如何,每个人都会有一个符号。霍金就是我那一刹那的主角,我庆幸它还清晰,还能让我有享受学习和思考的能力,暂时忘却现实和种种名相对自己的磨削。其实也不知道写了些啥,比起写成文字,我更希望在梦里见到那个躺在卧铺上读着时间简史的自己,一遍又一遍。在黄金时代的背景辐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