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生初相见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秦凌海倚着一个墙根缓缓坐下,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自己自幼失亲,全靠舅父养大,直到十年前去随师父学武。舅父北上天津,凭他多年在古玩行的路道,开了间荣古斋。师父刚刚故去,他便接到舅父的信,要用多年积蓄送他赴东洋留学,学成回来再谋个好差事。
秦凌海本以为今日便可见到十年不曾谋面的舅父,谁想荣古斋竟是如此一番景象。听老者说,多半是舅父不愿将铺子盘给高渤海,荣古斋才在一夜间被人烧成白地。舅父竟也遭不幸。短短时间内,自己连失师父与舅父两个至亲之人。茫茫天地之大,自己处在其中,竟似离群萧索之孤雁一般。
秦凌海合上眼睛,再也遏制不住汹涌的悲意,两行眼泪不由自主流淌下来。又是良久,秦凌海略微稳定了心神,索性就地坐下。他毕竟是江湖中人,哭也哭过,悲也悲过,头脑清明了一些,不由定神细想。那卖茶汤的老汉与我素不相识,看样子不会信口胡说。其它几家古玩铺子的掌柜一提此事,便噤若寒蝉,可不是因为高渤海的缘故么?若是意外失火,何至于此?此事想来八成不假。单从早上在码头一事就可看出,高渤海在天津卫势大财雄,连袁文会也暂时输了码头给他。若是打官司,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只怕扳不倒他。但若真是查实了此事,好歹瞅个机会,也取了他性命。
他心中计议已定,便觉腹中十分饥饿。他抬头看天色,竟已不见一丝日光。周围房舍中都透出点点灯光来。原来竟是掌灯时分了。
秦凌海举目四望,见道路交错凌乱,自己竟已不认得来去之路。他想找回天后宫附近,四周环境也一无熟识,不知离天后宫有多远,只得拣了条街信步走去,但却越走越乱。
自庚子以来,八国均在天津划地为租界。各国在自己界内任意规划,不相统筹。加之海河九曲八弯,弄得天津街道纵横交错,方向杂乱。漫说是首次来此的外地人,就是本乡本土的天津人,若到了不熟的地方,绕来绕去不得其门而入的也是大有人在。
秦凌海绕了一阵,摸不到头脑,周围又不见人影,只得先找个用饭之处。他顺着街道又走一阵,见这条街道也不算小,只是两旁店铺多已上板打烊。再走一盏茶工夫,才远远看见一个小摊子旁挑着汽灯,还在开张。昏黄的汽灯远看去光芒惨淡,但毕竟给人一丝希望。秦凌海暗道:“这国运不也是如此么!”他少时随舅父学文,后随师父习武,胸怀远志,更兼走遍神州,见识广博不凡,满心希望赴日本学得强国之术,却想不到舅父被害,一切均成泡影。
秦凌海走到汽灯处,发觉是个中年妇人看的小摊子。小摊旁摆了三张桌子,有一张已坐了一高一矮两个客人。一张长条桌上摆着十几套碗碟,桌旁一口大锅内煮着热气腾腾的骨头汤。隔着还有几步,汤的香气早飘过来。一股淳浓的肉香混着香菜的味道似小虫般痒痒地直钻入秦凌海鼻子中去,象有一只小手牵着他的肠胃。他闻到香气,精神一振,忙在一张桌旁坐下,喊道:“老板,快来一碗馄饨!”那妇女见有人来,忙揭起大锅盖,下了一碗馄饨。不多时,满满一大碗馄饨端上桌来。秦凌海见碗内十几个馄饨挤在一起,汤里飘着香菜、紫菜、虾皮、葱花、香油,不由食指大动。
秦凌海饿了一天,此时倒嫌馄饨太热。他呼呼吹了几口气,勉强舀起一个馄饨送到嘴里,连嚼带吞地咽了下去。那馄饨毕竟没凉透,皮凉心热,烫得他咽喉都有些疼痛。秦凌海不敢再心急,缓缓吃了起来。他忽地想起还不知这是什么所在,问道:“这位大嫂,这里是什么地方?离天后宫有多远?”妇人应道:“你是外来的吧。这是天津有名的南市三不管。离娘娘庙可不远也不近!”
旧天津城南有一片洼地,八国联军之乱后,居民迁移杂处,五行八作渐全,烟馆、妓院、戏园子无一不有。因此地在城区以南,法、日租界西北,三方对此地发生的案件都推诿不管,故得名“三不管”。又因无人管理,故秩序极乱。
其实秦凌海也不过随口问来。他眼下在天津是无处可去了。他点点头,放下手中的勺子,两手捧起碗,小口啜着馄饨汤,心中盘算这一晚能在哪里度过。
透过碗中冒出的热气,秦凌海隐约看到街拐角处转过一辆洋车。洋车上也晃悠着淡如残月的微光。车夫跑得不快,但一步步甚是稳当。秦凌海心道:“这车夫虽然这么晚了还在辛苦,但收车后好歹也有个去处……咦,这车夫……”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看车夫脚步,毫不虚浮。纵然车夫健壮,若没练过武功,脚步再有力也只是沉重拖沓兼有,或忽沉忽轻,决不可能如此扎实平稳。”
他心念既动,便向另张桌子看去,突发现那两碗馄饨满满地竟还未动,两个人坐在那里,毫无动箸之意。他疑云陡生,不由打起精神。此时,洋车来得更近了。秦凌海见车夫大帽压眉,眉目看不清楚,但跑起来游刃有余,行若无事。
洋车片刻便走到这馄饨摊前数步。喝馄饨的两个人忽然站起,甩掉外衣,里面竟都是劲装。秦凌海心道:“不好!这几个人莫不是冲着我来的?我刚到天津卫,怎么便有人寻晦气?”他心念一动,忙抛下手中的汤勺,左手护在腰间,右手在胸前划个半圆,亮出个“藏拙式”。
秦凌海才出半招,只听一声娇呼,“去天和戏院怎么往这边拐!”他方一愣神,那两人一齐纵身而出,扑向奔来的洋车。秦凌海转头看去,见车夫停了脚步,忽将洋车向后一翻。车上之人惊呼一声,已被从车后翻了下来。秦凌海这才看清,车上坐的是个少女。更出乎他意料的是,洋车一翻,少女凌空一个旋子,稳稳落在地上。
少女怒喝一声,“你们是什么人!”车夫和馄饨摊上的两人已团团将少女围住。秦凌海见这几人并不是针对自己而来,心下稍安,但不过片刻,他心中怒气又生,“三个大男人围攻一个少女,当真可恶!”
车夫并不答话,抢前一步,伸手便向少女肩头抓去。秦凌海一见他出手,便知此人绝非等闲。这一抓又狠又稳,至少也有十几年功力。少女娇叱一声,却毫不慌张,撤步斜身,闪开这一抓,右掌迎上,斜切车夫手腕,竟然守中带攻。车夫一抓不中,见少女一掌切来,手腕一抖,拇食中三指屈起,直扣少女脉门。只此一招,秦凌海便看出,这是二十八路“缠丝小擒拿”。
秦凌海的师父出尘道人所学博杂,见识又广,虽然只教了秦凌海十年,但已将平生所学倾囊所授,故秦凌海年纪虽轻,见识却是不凡。江湖上各门各派的功夫,他未必尽知,但大半了解。“缠丝小擒拿”是山西徐家家传武功,传媳不传女。出尘道人也只略知一二。他一见便知此人是山西徐家弟子无疑。
少女双手左圈右转,竟是以攻对攻,毫不落下风。以秦凌海的见识,居然看不出她武功路数。不过三数合,车夫的缠丝小擒拿已被少女逼得施展不开,渐落下风。旁边围观的二人对望一眼,忽地跃进圈子,同时向少女出手。秦凌海看得清楚,少女若以一敌一,俱不落下风,但以一敌三,万无胜望。
他心中一动,便想出手相助,但转念又一想,“自己初来乍到,不知这些人间有什么恩怨,贸然出手,未免鲁莽。”于是便凝神看场中数人武功路数。那高大汉子使得是戳脚翻子拳,矮小个子用的却是劈挂拳。北腿中最出名的便是戳脚与十二路谭腿。二者并称,在北方广为流传。劈挂拳本出自少林,功正劲整,舒展大方,多取劈撩挂砸之势。
这三人所使俱是北派名拳。那高大汉子搂膝绕步,拧腰切胯,深得戳脚翻子拳精华;矮子闪展腾挪,随势进招,也在劈挂拳上浸淫多年。三人虽称不上已臻一流,也算得个中高手了。
秦凌海只看了片刻,场上形势又变。少女被三个人逼得左支右绌,娇喘微微,香汗淋漓,已落了下风。车夫恰好一腿扫过,少女腾身跃起。旁边大汉觑个破绽,双掌急推,猛击少女小腹。少女身在空中,却变招甚快,双脚连环踢出,瞬间踢出八腿。她连避带攻,可说难得,但旁边两人从两侧出掌,双双抓住少女脚踝。少女身子失了平衡,从空中斜倒下来。那大汉更不怠慢,抢上一步,已拿住少女双肩。少女四肢被制,不由“啊”地一声叫出来。车夫见大功告成,哈哈一笑,放开少女左腿,抢上前去,双手捏住少女手腕,微一用力,已将少女两手手腕关节卸了下来。少女痛得大叫一声。
车夫双手一拍,“走吧。”三人架着少女便要离去。秦凌海见他们对少女下此辣手,不由激起侠义之心。他左手一拂,桌上的筷子激飞而出,分袭三人。三个人不防他会突然出手,猝不及防下弄得手忙脚乱。矮个子左肩被筷子打中,登时酸麻半边。
车夫似是三人首脑。他一挥手,另两人放下少女,齐向馄饨摊逼来。秦凌海瞥见少女坐在地上,额头滚满汗珠,心下更恻然。他抖一抖衣服,缓步走出馄饨摊,昂然站在三人面前。车夫“哼”了一声,“年轻人,看你是外乡来的,劝你自走自路,别管闲事。”秦凌海傲然道:“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难道在天津卫就能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少女么?”车夫脸微微一红,“此中原因,你自然不知。我再劝你一句,此事和你无关。这就请吧。”秦凌海淡然道:“你们放下这姑娘,咱们便各走各路!”车夫“嘿嘿”两声道:“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他向后一挥手,三人将秦凌海围在中间。车夫双手一错,二十八路“缠丝小擒拿”连绵而上。秦凌海所学甚博,当下见招拆招,只应以六路“少林镇山拳”。另二人情知夜长梦多,又见他出手不凡,也打个呼哨,围了上来。
秦凌海只凝神守住门户,细观三人武功路数。他边打边想:“看这几人武功,当是各自门中了得的人物,不知怎么都聚在天津。能遣得动这几人同时出手,想必也非等闲之辈。”十几招一过,他已将三人路数看得清楚,心道:“自己初到此地,何必与他们争斗。让他们知难而退,也就是了。”想到此处,他身形转动,招数一变,转守为攻。三个人眼前一花,只觉秦凌海身形倏来倏往,似是同时向自己出招。
秦凌海抢到车夫跟前,招数忽变,左手拂出,一招“琵琶手十七式”,左手拇指正按住他右掌心,四指拂中车夫脉门。接着左手回撩,半招“揽雀尾”,挡开左首那人一腿。那人立足不稳,正踏在地上的洋车上,一个踉跄。他身子一歪,就势斜斜一招“提膝吊点腿”踢出。秦凌海见他虽败不乱,也暗喝声采,但不待他站稳,左掌虚护于胸,右拳自左肘下穿出,半式“肘底锤”,正击中那大汉膝盖。他连击退两人,背后矮个子双掌齐向他后心打来。秦凌海倏地转身,正与矮个子打个照面。他双手一合一绷,半招“十字手”锁住矮子猛击来的双掌,接着半招“撤步压肘”,按中他前胸,破了这招“探海缚龙”。他手下只使了三成力气。饶是如此,三人也都半身酸麻。
三人各退开一步,心中大骇,不料这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武功如此驳杂精纯。只不过刹那间,他连退三人,且清清楚楚,丝毫不乱,显是游刃有余。“琵琶手十七式”与“缠丝小擒拿”各有所长,但“琵琶手”简约质朴,不似“缠丝小擒拿”般繁复多变。秦凌海觑准破绽,以简破繁,接着如行云流水般连出四个半招“陈氏太极”,以柔克刚,击破戳脚与劈挂掌。
“少林镇山拳”、“琵琶手十七式”和陈式太极所学者亦不少,可秦凌海出手毫无征兆,一气呵成,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便非常人所能。那三人都是江湖中行家,如何不知。车夫咳嗽一声,拱手道:“这位小哥是太极门陈五爷的弟子么?好俊功夫。”秦凌海笑道:“陈五爷在下高攀不上。三位功高艺深,在下佩服得很。我斗胆便请各位放过这位姑娘如何?”他夸奖三人也不算虚言,说话不卑不亢。车夫点头道:“艺高而不骄,在年轻人中更是难得。今日便算我们栽了。不过,奉劝阁下一句,在天津卫混事,最好别与高二爷做对!”他几句场面话说完,扭身便走。三人片刻拐过街角,消失在夜色中。
秦凌海听又是高渤海,心中纳罕。他转向走向少女。少女早挣扎着站起身来,两条胳膊软软地垂在身侧。她见秦凌海走近,脸色一红,轻声道:“多谢这位大哥援手。小女子谢过了。”秦凌海走得近了,才见她细眉淡扫,明目灵动,口小唇红,鼻翘面白,小巧玲珑。单看外表,绝想不到她身手也自不凡。他只顾看,听她说话半天,才反应过来,慌忙道:“姑娘不必多礼。哦……是否先替姑娘接上脱臼的关节。”
他话出口,少女不由瞥了一眼自己双手,脸色更红了,低垂着头道:“那就有劳了!”秦凌海叫声“得罪”,走上前去,托起少女左腕,见她皓腕似璧,五指如葱,手微微抖了一下。他偷眼看那少女,见她扭过头去,颈中却是一抹胭红。秦凌海不敢再看,微合上眼,两手一托一错,已将脱臼的腕关节接上。少女轻声“啊”了一声。秦凌海一口气不敢吐出,忙又将那只手接上。少女轻声道:“谢了!”缓缓抽回手去。秦凌海觉得手中一空,心中不由也是一空,怅然站在当地。
少女忽地“扑哧”一笑,“还未请教大哥高姓大名。”秦凌海也回过神来,道:“在下秦凌海。高姓大名万不敢当。”少女听他谈吐文雅,微微一笑道:“我姓武,单名芊。”
秦凌海与她对面而立,感觉她吹气如兰,心神一荡,讷讷地愣在当地。武芊见他神色,又笑道:“多谢秦大哥相救!不知秦大哥住得远么?”
秦凌海听她问起,心中不由一酸。天津卫虽大,何处是自己容身之地?想起舅父被害,心神激荡,长叹一声,不愿再提此事,只道:“武姑娘住在哪里?秦某这就送你回去吧。”武芊微笑道:“那好吧,就烦劳秦大哥了。我家在南市里开了个天和戏院,转过这个弯再过两条街便是!”秦凌海见她身手不凡,原以为她是会家子出身,不料竟是开戏院的老板。
二人转过街角,缓缓走去。此时月上半天,街上行人渐稀。街旁间或明灭一二灯光,又有数声犬吠时时响起。远处楼台林立处却是灯光眩目,人声遥遥传来,虽听不真切,亦可想见喧闹之态。武芊见秦凌海似有心事,便来引他说话,“秦大哥好身手,不知是哪门派的,尊师是谁?”秦凌海淡然一笑,“我这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只是粗浅的庄稼把式,倒让武姑娘见笑。”武芊也不便再问,忙转过话头去,“秦大哥,恕我冒昧,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到这来是探亲访友么?”
秦凌海点头,“我本是来找舅父的,只是……只是……”他沉吟一下,“只是我舅父已不幸亡故!”他本不想说出实情,但不知为什么,心中对这少女存了三分亲近感,才坦诚告知。武芊微一皱眉,“这么说秦大哥眼下尚无处可去么?”秦凌海面上一红,随即点头不语。他自己也不清楚下一步到底会如何?虽一心想着给舅父报仇,但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自己身上带的钱本不多,还在海河码头给了那老者几个,单是食宿两项,只怕三两日内便难以应付。纵然英雄,亦难抵病、穷二字。秦凌海想到此节,不禁心中彷徨。
武芊看出他发窘,沉吟道:“秦大哥,我们天和戏院虽说不大,但也百事烦杂,人手紧缺。若秦大哥不嫌委屈的话,先到我们戏院帮个忙如何?”秦凌海心下十分迟疑,在戏院中谋生确非自己所愿,但武芊一片好意,又不忍出言相拒。他只稍一沉吟,武芊便看出端倪,微微一笑,“秦大哥如此身手,自不能久居人下。不过,你既在天津尚无去处,不妨且在戏院暂住。天和戏院倒也有几间空房。秦大哥什么时候住得厌了,搬走就是!”
秦凌海听她说话入情入理,自己确又无处可去,便缓缓点头道:“多谢武姑娘好意。萍水相逢,便去打扰,秦某惭愧!”武芊见他答应,嫣然一笑,“秦大哥,这就是天和戏院了!请进!”
秦凌海抬头一看,见二人已站在一座戏院门口。方才只顾与武芊说话,又想心事,才未注意到周遭情势。他见这条街两侧都是茶肆戏楼,酒馆宝局。此时虽已入夜,但灯火楼台,人流不息。天和戏院大门有些旧暗驳色,也已闭上。门前海报招牌错落,借着灯光还能依稀看出当晚的三出戏码是“蒋干盗书”、“洪洋洞”和“探阴山”。
武芊推开大门,将秦凌海引进戏院。二人穿过天井和戏楼,来到后院。武芊来到一间屋前,停步道:“秦大哥,你且在客房将就一晚。我爹现在有事出去了,等他回来再给你引见吧。”秦凌海才知道武芊家中尚有父亲。他不善言辞,只觉得与武芊素昧平生,又是青年男女有别,留宿在此,颇为不妥,但眼下也只得如此。
秦凌海眼看武芊离去,才转身进屋。他借着月光,见屋内陈设颇为简单,只一床一桌一椅而已。好在他心事重重,也不计较,只在床上随便躺倒,扯过被子盖在身上。窗外夜色渐重,秦凌海心中亦是愈发阴郁。(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