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酱油拌面,雨天的工棚里闷热而潮湿,很多人在闷头大睡,弥补连日来的困顿,真像唐代诗人白居易在《秋雨夜眠》中写的:凉冷三秋夜,安闲一老翁。卧迟灯灭后,睡美雨声中。吃过饭,小雨淅淅沥沥,地上雨水漫流,想起苏轼的诗“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喜欢这首诗的意境,水天相连迷蒙了我的双眼,对于我,眼前的雨是:“无边丝雨细如愁” 啊!每次沉浸在诗词中,世界就明晃晃地出现在了眼前。
“大学生 ,想啥呢?”放歌的小哥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不是望湖楼这里是工棚。我微微笑笑摇了摇头。他很神秘地说:“下午跟我出去,有好事!”看他神秘的样子,我很是疑惑,脑海里出现了奇奇怪怪或好或坏的想法。他看我在发呆,笑着说:“别乱想了,哥们我从不做非法犯罪的事,带着你的旧衣服,跟我一起走。”我小声问:“干啥去?”他说:“我已经给工头请假了了,你就不要管了。跟我走。”看着他真诚的眼神,我竟然相信了,带着一套工服跟着他出门了。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路上到处是水,他灵巧地跳跃着,给我唱起了《我的未来不是梦》,清亮、干净的嗓音,深情地演唱,我听呆了,他唱的并不比原唱差。唱完他笑嘻嘻地问我:“哥们唱得咋样?”我伸出了大拇指,一直伸到他的鼻子下面。他笑着拨开我的手说:“我们的未来不是梦,我们一定要努力去实现它。”我看到他眼睛里的坚定。
他笑着问:“你也不问我把你带出来干嘛?我是贩卖人口的。”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你带我出来干嘛,但是我相信你不会害我。”他打了我一拳说:“够哥们!”
我俩沿着一条泥泞的小路一直走到一座四周都是树的场地里,院子里有条大狼狗带着跑绳满院子跑,大狼狗看到我们叫了几声,看到是他又摇起了尾巴。看来他是熟人了。他摸了摸大狼狗的头安顿道:“这是我朋友,以后不要咬他,知道了吗?”大狼狗像听懂了一样,蹭了蹭他的腿,看我的眼神也不是那么敌视了。真是狗通人性啊!我们走进一排仓库一样的房子,一间没有门的大仓库里码着一码码的水泥,院子里还停着两辆车,车上都盖着厚厚的帆布。
我俩进屋,屋子里的烟味呛得我连连咳嗽,闷热的房子里乌烟瘴气,我退了出来。他进去一会跟一个光着膀子虎背熊腰的男人出来了。那个男人对我们说:“这是15吨水泥,你俩卸完给你们50元。”
这时候我才知道,他带我来是为了卸水泥,弥补今日误工的损失。我感激地望着他,他微微笑了。
他笑着对那个男人说:“谢谢,每次都照顾我”那个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好好干,是你做得好。我没照顾你什么。”
一吨水泥是3元,15吨是45元,多给我俩5元。初见那个男人的形象被无形中套上了光环。人不可貌相啊!
开车的司机将车开到仓库门口,穿红背心的司机?我使劲眨了眨眼睛,这不就是我在路上碰见的骂我以后带着眼睛出门的司机么?世界这么小吗?这是缘分吗?我赶紧低着头假装不认识。
一吨水泥20袋,15吨水泥是300袋。望着两车压得实实的水泥袋子,我感到了压力。他说:“咱俩配合快,你在车上搬,我在下面运。”干燥细腻的水泥直冲鼻孔,不一会我俩成了水泥人。只有眼珠子在转动。
弯着腰,想起跟父母割麦子的情形,所有的劳动都得弯下腰去做,弯腰是一种姿势更是对现实的臣服。抬头挺胸的日子在上大学军训时才体会到,原来站立军姿的姿势并不是那么轻松。很多我们看到的想象到的不是事实原来的模样。
一袋两袋三袋四袋,我俩没有了声音,只有水泥袋“刺啦啦、嗵”“刺啦啦、嗵”的声音在仓库里回旋着。稍直腰休息的间隙听着在隔壁房子里传出哈哈的大笑声和大狼狗拉动跑绳的声音。
天越来越黑了,我已经精疲力尽了。他说:“再加把油,卸完咱俩下馆子走!”下馆子比任何鼓励的话语更能激起我的斗志,当灯光亮起时,我俩卸完了300袋水泥。我不顾车上散落的水泥,直直躺在上面,水泥渗进汗水浸透的衣服直直刺着后背,一阵凉意钻透心腹,他着急地叫我:”兄弟起来别躺着,身体会渗坏的。”我无力地坐了起来。他扶着我下了车,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我。没想到若干年后,我也是这样抓住了他。兄弟,你是我这一生无法忘却和无法埋藏的痛。
那个男人穿上了衣服,浑圆的肚皮,扣子不堪重负的斜歪着头,肉从扣眼里伸出头,默默地看着我俩。数钱的手臂拉到了浑身的肉,肉不安分地来回晃动着。他摇了摇我的胳膊,晃了晃手里的钱。喜上眉梢的我俩快步走出了大院。第一次用自己的劳动换来的现金,心里踏实地像吃了秤砣,先前的苦累减轻了一大半。
出门拐进树林,我俩将工服换下,穿上干净的衣服。他说:“兄弟,记着,无论何时要让自己看起来干干净净,这是你对自己最大的负责。”我想起了书上说的:哪怕,剩最后一口水,半口用来喝,半口用来洗脸。后来看《康熙王朝》,看到周培公耿直,不屑曲于权贵而望殿试入朝参政。终因试中未避讳康熙之名"玄"字而被赶出考场,流落街头,每晚借宿于寺庙,遭受和尚的欺凌。有一天清晨,和尚用扫把打醒了睡在屋檐下的周培公,周培公爬起来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用桶里的水洗了一把脸。遭到和尚的嘲笑,一个穷要饭的还穷讲究。我们不说周培公卓越的才能、显赫的地位和他起起伏伏的人生,就这一点面对困顿注意仪表的做法,无形中奠定了他后来的成就。每每想起觉得那时的他像极了周培公。
雨停了,街上的路灯发着昏暗、橘黄色的光,水里倒映着灯光,忽明忽暗地波动着。他带我来到街边的一个小店,要了两大盘炒面和两碗拉面。店主问:“又卸水泥去了?”他往嘴里不停地扒饭,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饭店里的灯也很昏暗,四张桌子,但很整洁干净,桌上辣椒盒子和醋瓶子都擦得锃亮锃亮的,不像后来我去过的小店,无论是桌子上还是醋瓶子上总是结着一层厚厚的油垢。
待两碗饭下肚,身体活泛了起来。走路也轻松了不少。老板收我们8块钱。这是最大的照顾了,他说:“谢谢,每次都照顾我。”老板说:“哪里,我不会白送的,生意人不做亏本的买卖。”我知道这四碗饭肯定不止这个价钱。
夜风吹来,有丝丝寒意,我们快步走着,快到工棚时,他拉我到新盖楼房的后面,那里有个水管,他说:“咱俩把衣服洗了再回去。”冰凉的井水和水泥的残留一起渗进起泡的皮肤,一阵阵刺痛。”他又说:“不要对任何人说,做自己的事情不需要喧嚣。这钱你全部拿着,谢谢你请我吃饭。”
我呆呆地站着,半张着嘴,手里还拿着滴水的工服,42块钱带着他的体温卧在我的手中,钱上扎扎的还留有水泥的痕迹。他一侧身已经进了工棚。工棚里还有抽烟的人,烟火忽明忽暗。我抬头望着天空,雨后灰白的天空中挂着一轮瘦小的月牙,云层流动着,月牙忽明忽暗。生生咽下眼泪,无声地走进了工棚。心里默念着:“兄弟,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