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篇之兼戈
不要试着留住那只麻雀,为了自由,明天它就会离开天鹅、蛤蟆、猫头鹰……它的嘴边没有玫瑰和橄榄枝,只是衔着一根去年的稻草去寻找稻草人;不要试着追寻它,年轻的时候它不想家,只想找到它的稻草人。
当我第一次睁开眼时,我能清晰地看到那绿色叶片里均匀的脉络,只是我也忘记了我是先看到白云里夹杂的蓝天还是先看到光晕下交错的绿叶,我看着树干上褶皱的树皮,高亢地欢呼着——我们一出生便对这个世界充满欣喜,不像那些叫作人类的生物,诞生下来便哀嚎哭喊着,似乎对这个世界充满着不满和恶意。
我不知道我出生在哪个季节里,母亲说是在暮春,父亲说是在初夏,任他们争辩下去,反正我盛开在暮春和初夏的一线光阴里。白天,我站在树枝上俯瞰大地,微风吹过,敞开年轻的胸膛,任胸毛随风飘扬;夜里,我坐在巢穴里仰望天空,星河浩瀚,露出健壮的肌肉,让月光也黯然失色。那时我想,这天地之间最简单的生活便是:吃吃虫子、嗑嗑米,电缆线上练劈腿,躲过老鹰的爪子、老农儿子的弹子,在发春的季节里爱上另一只麻雀,疯狂地交配,直至最后筋疲力尽,连一根羽毛也抬不起来。父亲说,在还不懂爱的时候,生活是最自由的。是啊,看那人类,小时候不懂爱想哭便哭想笑便笑;稍懂得爱后,便不再轻易掉眼泪;长到最后便是苦笑不得了。我想永远都不懂爱就好了。
我用四年,也许更久的时间磨了羽翼。七月里我学会了飞翔,阳光格外刺眼,何止是整个脸,我觉得我的毛孔被晒黑了。尽管如此,我却可以站在这天地之间的五线谱上享受自由,放心地练习太空步,从不担心劈腿切断了是零线还是火线。
自由生活着的不应该只有我一个,还有一个叫阿奴的朋友。
那年在头坑村村头的有根贴了许多白纸的电线杆旁,我认识了阿奴。初见时,他正在逗一条黄毛土狗,他在狗前轻蔑地跳跃鄙视,引得那条又追又吠。逗完后他飞上电线杆,得意地向那条土狗叫唤炫耀。或许那狗久战阿奴不胜,绕着电线杆走了几圈,把腿一抬,露出羞人的器具,在电线杆旁撒起了尿,然后拐着尾巴惺惺离去。我从未见过如此赤裸裸的鄙视,应该是他们种族另类的羞辱方式。
他正用头蹭着翅膀的羽毛。
我问他,为何逗狗?
这叫遛狗,不叫逗狗。
那你为何遛狗?
他说,自己在人家院子里吃稻谷,这条狗发现了自己,吼了两句便跑了出来,整整追了他两条街。说这话时,阿奴在电线杆上蹦了两下,微风一吹,扶起它半片胸毛。
怎么样,我们再去那院子吃些稻谷吧?他这样说道
不好吧,万一……
哪有什么万一,莫非你是“虫佬”?
“虫佬”指的是我们麻雀群体中那些只吃虫子的麻雀。麻雀群里的“虫佬”们,向来只吃虫子,白的、青的、滑溜的、带毛的……他们会用自己的喙将虫子剥开,吮吸着虫子身体内透明的液体,吃相十分恶心。更让我不能接受的是,在缺少虫子的冬季里,有的“虫佬”会把过冬前收获的虫子晒干后食用,而那些没有虫干的“虫佬”们总会蹲在人类的茅坑旁,等待蛆虫孵化后,再就地取材食之。这让我感到非常地耻辱,身为一只五脏俱全的麻雀,居然与苍蝇为伍,搞得浑身屎味,于是麻雀群中也分成了两派,一派是“虫佬”,另一派是食五谷者。我和阿奴皆是食谷物的那一派。
自打懂事时,我便不吃虫子了,我及其讨厌强者食肉前对弱者的折磨——“虫佬”便是如此,更讨厌那些与苍蝇为伍的食蛆者,我曾发过誓,就是饿死,也不吃那令我作呕的屎玩意。
我才不是“虫佬”呢,你他妈才吃屎呢!我骂道。
那就走吧,莫非你这翅膀是白长的,竟斗不过那只傻狗?再说了,那边好多谷子,我们顺便投点囤些过冬的粮食,再一起配合扛几个玉米,这个冬天吃喝不愁。
说完他便从电线杆踩着步伐跳了下来,安全着了地,颇有一只大雕风范。
我不愿被他看轻,便跟着跳了下去,丢脸的是,摔了个跟头滚了两圈才安全落地,阿奴看了我的落地方式,脸部的肌肉抽搐着。
我们边飞边聊,路上,我们又碰到那只傻狗。只见它鼻子贴着地面边走边嗅,似乎是迷路了。阿奴童性大起,飞到了那狗儿头上,将屎屙了出来,那狗忽遭这灭顶之灾,更是呼着粗气,对阿奴狂吠不止,我站在电线上,差点笑昏过去。
趁着那傻狗还没回来,我俩在那晒满稻谷的院子上安静地啄食。
此时木门一声轻响,跑出个孩子。
“妈,家巧又来偷捞谷子了。”那孩子扯着一条新鲜的鼻涕唤他母亲。
“瞎叫呼啥,拿帚子啊。”
只见那孩子,拿起扫帚,开始威风凛凛地舞起来,舞得倒是像模像样的,鼻涕都甩到谷子上了。
“这娃真他妈熊,人还没扫帚高呢,也不怕砸了脸闪了腰。”阿奴轻松地避开说道。
“不就吃几粒谷么?这能叫偷么?”我心中愤愤不平。
我不喜欢人类便因为这一点——总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是对的而藐视其他物种。在人类的世界里,弱者不仅弱还要背负恶名,这对弱者而言,是极大的不幸。他们作为强者终究是一种令大家难以喜欢的复杂生物,一方面用专制让其他生物甚至是同类屈服;另一方面他们却似乎又标榜着对自由的渴望,自己得不到自由也就罢了,偏偏要用人类的规矩来约束其他物种。
小孩赶着我们,我和阿奴在院子上来回蹦跶,从刚才遛狗转而变成溜人。我们看着这孩子摔倒了三次,浑身沾满谷子,房屋内传来他母亲的骂声,好不乐趣,后来那只傻狗又从外面赶了回来,准备加入这番恶斗。尽管我俩不是什么好鸟,但也还不至于和这一人一狗过不去,我俩飞上屋顶大声叫道:“哈哈,傻叉有本事上来抓我呀。”这一声吼出,宛如便秘十年一泻千里,甚是痛快。小孩看着我们站在房顶,扔下扫帚左抠右挠地进了屋,我们大笑着离去。
往后的日子里,阿奴和我同吃同住,彼此感觉相见恨晚,可惜当时没有酒,不然我俩非得豪放一把,敬了这天地拜个把子,飞上那梁山坐个头把交椅。只是我们只能在非自由的年代里自得其乐,不把这个世界想得那么复杂。我俩吹着牛逼商量着颠覆这个时代,按意愿地活着,在意志中死去。可是世界依旧,我想我们就像两片置身在洪流里的烂叶,只能在随波逐流中寻找归属感。
有一年秋季,凉风把树梢雕刻得更为骨感,我俩站在树枝上乘凉。
那只麻雀怎么样?阿奴问我。
腿黑胸大,很好。
喜不喜欢,我给你介绍?
我喜欢腿又白又长的,现在还没到季节呀。
要啥季节,生孩子你还他妈还和人家谈感情啊。阿奴嘲笑道。
你看那只麻雀怎么样?阿奴又问我。
那鸟毛我不喜欢。
……
你这家伙性冷淡吧。
不是性冷淡,我只是觉得找只鸟来爱很麻烦。
你的意思是让我给你找条狗?他调笑道。
我一脚把他从树枝上踹了下去。
“老子的意思是,爱情、婚姻太麻烦了,人类发明的东西简直是自寻烦恼”
“少来,你只是还不懂爱”阿奴在树下囔囔。
我从他头顶飞过,顺便屙了泼屎下去,希望他能闭嘴。
我们朝着田野方向飞去。
金色的田野里总是斜立着一个做工粗糙的稻草人,它方形的脑袋像人类一样装满稻草;要眼没眼,要嘴没嘴,最滑稽的是它头顶的破斗笠,上面尽是鸟类黑白相间的粪迹;这种冷冰冰的家伙连虫子都懒得在上面产卵,哪只虫子要是不开眼把卵产在上面,产出的小虫绝对营养不良活不过三天。我不知道人类是向谁借的智慧,认为把稻草人立在此处,便能吓住我们,这种竭尽全力地表现愚昧我也是生平罕见。在自然界中他们自以为很聪明,用虚伪和狡诈篡改了真实的历史,殊不知历史的真正见证者是除了人类以外的其他所有物种,他们不过掩饰了那些丑陋和无知,企图创造光鲜亮丽的文明好让后人膜拜。他们在我们眼中就像些傻逼,我们尚不敢以自身创造的文明为傲,而人类却妄想用文明主宰整个世界,或许他们的野心更大哪天想要用文明主宰整个宇宙也不一定。
自以为是他们不懂麻雀的文明——自由胜过所有。
我和阿奴从容地在稻田里取食,置身在稻浪之中就像坐拥一方藩镇的军阀,又好似包下了整个妓院的嫖客,我们站在稻草人的斗笠上挥翅高呼:“大风起兮云飞扬,人类你他妈来抓我呀。”然后,喊声和笑声淹没在稻浪的摩擦声中。
“我去你……”
阿奴的“妈”字还没喊出来便惊慌地说道:“兼戈,不好老鹰来了。”
我抬头一望,远处有个黑点愈来愈近,那锋利的爪牙泛着金光,我们慌忙从斗笠上蹦跶下来,钻进那稻田里。
只是鹰的眼神是何等犀利,它来了个转体俯冲而下,那速度简直要把整个地球都给操翻了,若被它的翅膀划到必受内伤。我们蹬腿就跑,胡乱飞串,那鹰简直有病,追着我们不放。于是三只鸟在稻浪里此起彼伏,此情此景,用维瓦尔第《四季之夏》作为背景音乐最为贴合了。
渐渐的,我体力有些不足,急吸一口气把胸围提升了好几个罩杯,再用力振翅。尽管如此,我想应该依旧无法逃脱死亡的命运。当我转过脸时,利爪离我只有10公分左右,我知道我不怕死但我害怕疼痛,也害怕死亡后留下的样子太丑。想着想着,我忘记了拍打翅膀,任整个身子在空中作自由落体,只是在最后我鸟躯一震,用尽生平所有力气大声疾呼:“阿奴快跑,明日黄昏,稻草人见……我”其实我当时还想多说几句的,只是那老鹰一爪下来掐住我的脖子,一下子让我觉得,这世界变成了聋子,任我再如何呐喊,它也是听不见了。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我当时还想着写封遗书呢,开头我都想好了:
阿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感谢你陪我度过了一起偷鸡摸狗的日子。
很庆幸我比你先死去,作为一只麻雀,我从未感到悲伤,即使在死亡时也是如此,可惜临死前我都不懂你说过的爱。
对你即将独自面对孤独,我深表遗憾。也许你不会孤独的,明天你就会找到你的爱鸟,然后交配到老,希望你每年清明能在稻草人的斗笠上拉三波屎,以祭奠我的在天之灵,也许我能看见……
是的,我当时就想到了开头,中间内容还没来得及想,他妈的我就被勒晕了。
我能感觉我已经翻了白眼,吐了舌头;
世界一片寂静黑暗;
最后只剩下疼痛,也不知道阿奴到哪去了……
麻雀篇之阿奴
佛说:“五脏六腑装的是七情六欲。”
俚语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去。”
所以麻雀的五脏六腑也有了七情六欲。
我在这稻草人身旁等了好久了,我在等一只麻雀。
麻痹的,你放我鸽子,老子在这边等了三年你都还没回来,你知道等待的人生是何等的无聊么?
他们说最可怕的是孤独,要我说,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孤独了,老天爷还让你长命百岁。
他们说你被鹰生吞活剥了,但是非我亲眼所见,我又怎能相信。没准那老鹰抓到你之后,调皮地对你说了句:“这下换你抓我了”也不一定呀。可是倘若如此,你为何不回来呀,啧啧!
老子在稻草人斗笠上站得腿都麻了,没办法,在这稻草人的心窝处搭了个窝等你回来。
你不在的冬天,天很冷。
我找不到东西吃时,便去吃虫子了。
对不起,我变成“虫佬”了。
你不在的日子,我变成什么都无所谓了。
不吃虫子,哪有力气等你啊。
如果你不想我变成“虫佬”,就赶紧回来阻止我吧。
你看,雪花又飘下来了,
让我在稻草人的怀里睡个觉,你来的时候记得把我叫醒。
冬风一吹,这一年阿奴没醒过来。
稻草人胸口有开始有了一丝温度,它不知道一只麻雀成了它的心脏,给了它一双眼睛,让它有了生命继续等待另一只麻雀。
稻草人篇
待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