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香儿圆房后的当年就生了个女儿,有点瘦小。王家人嫌弃是个女儿,又生的有点病恹恹的柔弱,所以愈加的不怎么理会。香儿生了孩子后没有什么月子可座,染了风寒,落下了腰酸背痛头晕的毛病,天气若转凉过快,便背直不起来,头痛如裂。两个哥哥走后多年,麟生仍然习惯在黄昏打猪草的事会在村口的大樟树下眺望那条黄泥小径。曾经,哥三人要饭走出去走回来的路,如今只剩了他一人。姐姐虽好,却连自己也是不能顾及,常常暗自流泪,小麟生分担王家的活儿,处处被视为外人,王家的两个十几岁的儿子不时找茬,没爹没娘,白吃白住,每次麟生气不过就会冲上去打成一团,鼻青脸肿的不敢让香儿看到,怕姐姐更伤心。只有逗小外甥女霞儿时才能看见他一点笑容。
日子沉重而缓慢,福生和禄生一走就音讯全无。霞儿4岁的时候得了场大病,王家人不愿请大夫,等到麟生抱着她奔去找到大夫的时候,孩子基本就没气了。
麟生越来越沉默,就像一个影子。挨骂,受气,劳作,等待,无论要多么的忍耐,却终究有个和哥哥们团聚的梦想,那么,之间的日子,只要忍下来,一切就都会过去的。最大的变化就是他长的如此的健康强壮,那种生命力仿佛只要浇上水就可以茁壮起来,而什么时候开始,王家的儿子们不再轻易的惹麟生,他们知道,他不会说不会骂任何语句,等到他抬起头来看你时,他的拳头的已经到你面前。他不会躲开你的拳头,你却不得不怕他的,他会用拳头,脚,膝盖,牙齿,乃至眼睛去打架。
霞儿小小的身体是在麟生怀里渐渐冷的。他抱着霞儿,发紫的脸蛋,轻的好像没有重量。他没有一滴眼泪。两个哥哥走后,他就没有流过眼泪。福生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但是,他却没能保护姐姐,没能保护霞儿。香儿只能看着麟生用大点的树枝,断了就直接用手,刨出个坑,用香儿亲手做的小棉袄包着,草草埋了。香儿好像突然老了很多,腰都有点不那么直。谁能想,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
不知道多少次,多少个夜晚,麟生在他睡得牛棚里想着离开,可是,姐姐就更凄凉了,原本的和气都因她身体的每况日下而所剩无几。还有,如果哥哥们回来,他们会问,麟生在哪里呢?如果他们找不到我怎么办呢?日子这样滑过,时间漫长的仿佛等待只能永远是等待,忍耐也只能没有尽头,如果不是香儿因为难产过世,13岁的麟生也许就会一直这样的在王家的屋檐下,因那一点点地遮蔽而如影子般的活下去。
香儿再次怀孕本来是件喜事,连接生多的婶子们也说,肚子尖是生儿子的。这时麟生更不愿姐姐做任何粗重活,自然揽下更多的活来。王家这时候已经有两个孙子,虽然不那么觉得重要,好歹可能是男丁,也不再安排香儿多做很多。就在怀胎8月的时候,突然那个带走福生禄生的远方亲戚却突然出现了,才知道北边大乱,军阀混战,路上就失散了,一直也没有找到。有人说可能进了军营,也有人说死在战乱了,亲戚知道自己理亏,也不敢多说什么,香儿和麟生听了,却如五雷轰顶。亲戚是生意失败欠了债,想着香儿嫁的还算好,本来想借点钱,没想到王家给的全是冷言恶语,一气之下把所有都说了,还添油加醋,好似福生禄生必是死了!却不知道这一个打击让本来身体就不太好的香儿一下就早产,孩子母亲,两个都没有能保下来。
很多年后,麟生还能清楚地记得当时耳朵眼睛一下子失去功能的情景,下一件事他明白就是香儿好像后来电影中慢镜头那样的倒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麟生奇异的觉得当时香儿姐姐的嘴角,有隐隐的一抹笑,好像她那时就知道,她是不打算再忍下去,她决心了去地下和母亲兄弟们团聚。麟生不是很记得母亲的模样,常常在记忆里母亲和香儿姐姐的脸总是重叠着,一样的顺从,软弱,哀愁的脸,被命运和岁月抛来扔去,你以为她们就是这样被摧残着直到油尽灯枯,却不知道其实她们留有放弃生命时最后尊严的微笑。
亲手葬了香儿,麟生在坟前认真的嗑了几个头,然后拎着几件简单的行李,义无反顾地走了。虽然麟生的儿女们都不明白在离家多过半世纪后为什么他还声声念念的要葬回老家,但是孝顺的儿女们还是没有负老人家的愿望,悄悄躲过了城里火化的严令,将他带回了一别60多年的故乡,但,那是后话了。
这一年,1935年的初春,失去所有亲人的麟生倔强的离开了家乡。从此,在无论怎样的环境下,总是抱着活下去的念头,因为,不仅仅是他,也有福生禄生和香儿全部份,一并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