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真有上帝,生命生而平等,那么我对麻雀这种小生灵是有愧疚感的。
这种最平凡、最普通、最不受人关注的小生灵是我童年最可怜的“玩伴”。
在我们家乡长满酸枣树的崖畔上、老榆树上、谷地里……随处可见麻雀。这种鸟并不出众,体型小,和黄土地几乎是一个颜色,叫声短促,往往群居,很少独处。
大概在我七八岁的时候,爷爷为我兄弟三人做了三个弹弓。于是一放学你总能看见三个顽劣的孩子,手拿弹弓,裤兜里装满石子,坠得裤子都落到胯间,蹑手蹑脚地向山崖边的酸枣树靠拢,或者向着一棵老榆树靠拢。有时人还未靠近,乌泱泱地便飞起一大群麻雀;有时靠近了,拉开弹弓,瞄了一阵子,突然放手,麻雀惊叫着飞起一大群,飞向另一棵树或另一座崖。
用弹弓往往是打不着麻雀的,它们太警觉。不过有一次,我似乎是打到了一只。
那天,傍晚时分,鸟儿们准备好要过夜了,都静静地落在崖上的酸枣树上,不像上午和下午那样喧闹了。我拿着弹弓,屏气凝神的地走到崖下,挑了一颗浑圆的石子,放入牛皮做成的弹囊中,使劲拉开,瞄了好一会儿才放手。只听得一阵乱叫,一群麻雀腾空飞走了。其中一只体型硕大,通身黝黑,显然不是麻雀。这时,我发现一只麻雀扑腾了几下翅膀,栽于地上,紧随其后是散落下来的几片羽毛。
我捡起来一看,右翅膀底下羽毛脱尽,露出皮肤,皮肤蹭破,鼓鼓胀胀,渗着鲜血,像吹起来的红气球。它喘着粗气,鼓胀的皮肤随着喘息忽上忽下,一副生命垂危的惨状。果然当我将此战利品提到父亲和两个弟弟跟前显摆时,它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当我说到那只体型硕大、通身黝黑的鸟时,父亲说那可能是鹞子,一种专食麻雀的凶残的鸟。
于是两个弟弟便挤兑我,说是拎在我手里的那只麻雀实际上是被鹞子抓伤的,并不是我用弹弓打伤的。到最后我也不知道麻雀到底是被鹞子抓伤的,还是我用弹弓打伤的。但在他们面前,我总该说是我用弹弓打伤的。
真正要捕到数量可观的麻雀靠的不是弹弓,而是我们家储藏粮食的那眼窑洞里墙上挂着的那面大竹筛。
用竹筛捕鸟,春夏秋季往往是不行的,春夏百虫生而不僵,麻雀捕食容易;秋季糜谷成熟,麻雀成群结队地在田里飞,糜谷都吃厌了。春夏秋三个季节麻雀是不会冒着被捕的危险去筛子底下觅食的。
只好在冬季,尤其是下雪之后,麻雀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在院子里扫开一块地,用一根木棍支起竹筛,竹筛下撒一把秕谷,竹筛上压一块石头。用一根绳的一头系在木棍上,另一头则远远地延伸至窑洞内,掩上门,只留一点儿小缝儿,远远地瞅着。等麻雀儿飞下来,蹦蹦跳跳地钻进竹筛中央啄食秕谷的时候,一拉便能罩住许多。每到这时二弟和三弟急忙拿着事先准备好的一块儿大黑布和缠成一轱辘的白线飞奔到竹筛旁。首先将大黑布蒙到竹筛上,包裹严实,只留一处露着口,麻雀便循着光明往外扑。这样出来一只逮一只,没有能够飞走的。逮着了用白线绑在麻雀腿上,另一端则死死攥在手里,任它怎样扑腾也飞不走。
捕来的麻雀,起先我们并没有想着吃它的,只想着把它们关在鸟笼里养着。鸟笼里有水,有秕谷,可麻雀就是扑腾着翅膀四处乱撞,看都不看水和秕谷。有时二弟和三弟捉来虫子喂它们,它们也不管不顾的,只是肆意扑腾,扑腾累了稍作休息,一会儿便又扑腾,躁动非常,就是不愿意吃也不愿意喝,往往到了第二天就集体死亡了。末了得了教训,以后捉了来就直接摔死,或者干脆活着就烹饪着吃了。现在想来,那简直是残忍至极。
所谓“烹饪”是一种极其残忍的手段,那些年月里,家里穷,很少开荤,麻雀就是一顿美餐,加之孩子们缺乏对生命的体验和思考,往往残忍地当了侩子手也不自知。
从竹筛地下取出麻雀,我们便迫不及待地轮开膀子使劲往石头上一摔,麻雀往往就一命呜呼了,如果不死就再摔一次;或者干脆就不摔,活着将其裹进黄泥中,埋进早已燃好的炽热的柴灰中,还继续往上撂木材燃烧着。等到裹着的黄泥水分被烧干,变成坚硬的黑快,就将其从柴灰中刨出来,用沾了水的毛巾裹着泥块再轮了膀子一摔,碎泥中便升起袅袅的烟雾,伴着一缕烤肉的清香在空气中散发开来。那香气纯正美妙,丝丝缕缕,一如班得瑞琴键下的《春野》。
麻雀的羽毛被干泥粘去,露出了焦黄的皮肤,闪着油光。这样烧烤的麻雀,我们只吃腿和胸脯,那种美味是难以言说的,仿佛喝醉了酒躺在轻纱云雾里一般。剩下的就都丢到狗的食槽里去了,因此当我们捕到麻雀的那天是麻雀的灾难日,却是狗的幸运日了。
随着长大,我离开了故乡来到了城里。城市里也随处可见麻雀,只是它们不像农村的那么警觉。可能是农村小孩掏鸟窝、用弹弓射鸟、捕鸟的行为让它们对人失去了信任;而城里很少有哪个小孩会把捕鸟作为游戏的方式。因此你可以稍近距离地观赏它,但绝对不能轻慢地玩弄它,这让我想到了周敦颐笔下的“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有许多次我想去爱抚它,以表达童年时期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的愧怍之情,但每次接近它时,它便蹦跳着离开了。
终于有一次机会了。
去年秋天,秋雨连绵地下了好几天,去上班的路上,看到一只半大的麻雀瑟缩地缩在墙角,羽毛沾湿,凌乱地贴在身上。我轻轻地将它捧在手心,仔细检查它的身体,没有可见的外伤,不知是何缘故让它失去了飞翔的本领。我双手合拢以给它传递温暖。我想等天气一暖和,我一定将它放在暖阳里,看着它振翅飞翔。
来到学校,我用纸细细地擦干、捋顺了它的羽毛,将它安置在一个纸盒子里,它不叫唤也不扑腾,安静地呆在盒子里。我将一点面包渣倒进纸盒内,堆到它的喙旁,它也不啄食,木木樗樗的。
我的学生见我养了只麻雀都争相来看,我反复强调:看,可以,但不能动。其中有一个孩子眼中含着渴望的神情,认真地说:“老师,给我养吧,我保证让它重新飞起来!”我心想,它能飞起来正是我的愿望,再看看她坚定地神情,我答应了她,再三嘱咐:天晴了,一定让她晒太阳!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几个课间都爬在那个学生的桌兜里去看它,它依旧不声不响,爪子底下依旧堆着一堆面包渣。
下午第一节课前,太阳出来了,经雨水的洗刷,天空显得异常的清亮,阳光温暖地照在大地上,让人想起寥廓的原野、春天的微风,树枝上蝴蝶破蛹而出,翩翩起舞……
刚进办公室,那个女生哭丧着脸进来了。
“老师,对不起,麻雀死了!”
我茫然地怔在那里,半天吐出两个字:“怎么……”
“中午放学,几个值日的同学将麻雀从桌兜里拿出来观赏,不小心碰撞落地,正赶上放学同学们一涌而出,将麻雀踩死在地上。”
“死了……死了吗?”
“死了!”
我无法想象麻雀的惨死,不敢去想象它的死状,我对麻雀的愧疚之情又折磨得我坐立难安,那是一个人对一个种群的愧怍,这种愧怍,一时竟难以释怀!
愧怍之余,我忽然明白,不再打扰麻雀的生活是对愧怍之情的最好安抚,或残害,或自以为是的呵护,只会增加愧疚之情。到现在,我还在想着,如果我没有将那只麻雀从阴雨中带回,也许它会在骄阳中振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