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先前曾见过这样一副对联:
何物动情,二月杏花八月桂;
有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
当时正在上大学,觉得写得太好了,既有闲情雅致,又有壮志雄心。但后来看到一则讲科举的资料,这才明白作者根本不是为杏花与桂花动情,而是为八月考举人(古称秋闱)、(次年)二月考进士(古称春闱)动情。原来如此功利啊~,一时便觉得索然无味了。
文人往往会都有一颗敏感的心,自然界的春来秋去,花香鸟鸣,都会使他有所触动。《文心雕龙》曰:物色之动,心亦摇焉。诚哉斯言!如果没有这颗敏感的心,那就只能对着“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愣愣地问一句“干卿何事”了。
先来看何绍基(1799-1873)先生一副:
麦气晓晴田雉斗,荷香春暖野鹅眠。
这应该是暮春时节野外信步所见吧——麦子青青,野鸡争鸣;荷塘暖暖,野鹅安眠。上联生机勃勃,下联和谐安宁。诗人在局外静静地欣赏着,内心随自然界的生机有所摇动。想什么,不知道,但愿岁月长静好。
杨度(1875-1932)先生曾从杜诗中摘出两句写成一联,也很美: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关于这两句,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有一段评述: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虽然细雨、鱼儿也不干杜甫什么事,但杜甫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就要为之动心。有人非要从中分析出什么政治意义,那就难免瞎胡扯了。
徐悲鸿(1895-1953)先生也写过类似的一副:
白云还自散,众鸟相与飞。
云是自由的,鸟也是自由的。作者的心呀,是不是也跟着一块自由起来了呢?人要是能自由自在地飞翔,那该多好呀!现实束缚常多无奈,心灵自由总在奋争。诚知此恨人人有,且观白云自散,望众鸟相飞,也算是在想象中解脱一下吧。
清代宰相祁隽藻(1793-1866)写过这样一副:
红杏在林幽鸟相啄,碧桃满树清露未晞。
晨曦中的郊外,杏花正开,幽鸟正戏,碧桃正满,清露正莹。此情此景,凡夫俗子亦不免动心,更何况文人墨客乎?
下面是近代名人于右任(1879-1964)先生一副:
荷风送香气,松月生夜凉。
此联轻轻吟来,好似真能感觉到清香与幽凉。想必是此番景致当初深深打动了诗人,诗人又借助妙手传递给了我们。《红楼梦》中有一联: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意境也很好。只是多了些人间烟火,少了点自然天趣。
接下来是宋代和尚释正觉(生卒不详)禅诗中的两句:
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
花,总是要落的,但又何妨其吸纳天地间的精华、尽现生命的娇艳;宇宙,终要归于寂静的,但又何妨鸟儿用清脆的鸣叫,高唱生命的赞歌!
再看探花郎王文治(1730-1802)先生一副:
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
这一联出自宋代陆游(1125-1210)的七律《春居书喜》。朱自清的名篇《春》中有一段,可作此联最好的赏析:
风里带来些新翻的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味儿,还有各种花的香,都在微微润湿的空气里酝酿。鸟儿将巢安在繁花嫩叶当中,高兴起来了,呼朋引伴地卖弄清脆的喉咙,唱出宛转的曲子,与轻风流水应和着。
南北朝谢灵运(385-433)《登池上楼》有句曰: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与此联也堪称异曲同工。
接下来看清代状元陆润庠(1841-1915)一副:
夜渚月明载瞻星气,柳阴路曲时闻鸟声。
这里下联好理解,穿柳阴,听鸟鸣,消长夏,享安逸。那上联呢?——晚来得闲,信步到水边的洲渚之上,举头凝望,月明星稀。能想些什么呢?是——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还是——时见疏星渡河汉,不知天外几重天?
德国哲学家康德有这样一句名言,与此联或有相通之处:
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最能震撼人的心灵:一是人心中崇高的道德律;一是头顶上灿烂的星空。
清代宰相祁隽藻还写过这样一副:
云喷石花生剑壁,雨敲松子落琴床。
上联奇之又奇,乱云侵绝壁,本是山中寻常景致,诗人非要耽此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下联淡之又淡,松子落琴床,无聊的不要不要的,诗人的心偏要咯噔一下,凑出个千古绝对。
看此下联,不由得使人想起王维《秋夜独坐》中的两句: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接下来再看何绍基亲弟弟何绍京先生一副:
风清月白最宜夜,柳眼梅稍正索诗。
联中文字为“风高月白”,个人改为“风清月白”了。因为“风高”常常让人联想起“月黑风高”什么的。
风清月白最宜夜——这不和东坡先生一样样的感受吗: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柳眼梅稍正索诗——明明是自己动心了想要说点什么,反怪人家柳树和梅花多事。
下面是一副集字的,集的是明末清初书法大师王铎(1592-1652)的字,文辞出自唐人钱起(722-780)的两句诗:
诗思竹间得,道心松下生。
竹林间,松树下,皆是文人墨客的好去处。可以养身,可以悦心,可以悟道,可以沉吟。
下面又是祁隽藻先生一副:
时契幽兰得静气,因观流水悟文情。
兰正幽,我思静,相看两不厌,欲辩已忘言。
诗人观流水,何以悟文情?——水是活泼的、滋润的、清澈的、无形的,或急湍甚箭、猛浪若奔,或随山转还、悠然东西。文章嘛,也应该这样的吧。
最后看一副近代金石名家王福厂(音安)(1879-1960)的:
万事惟消彭泽酒,一枝先破玉溪春。
真的看破红尘了吗?真的觉得生活没有意义了吗?别再装了吧~ 溪前第一枝花开的时候,你的眉头不也舒展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