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就是个乱七八糟的大男孩

小七虽然刚刚二十出头,可总爱想象自己死的那一天是什么模样。

老七浑身插满了乱七八糟的管子,却忘记了立遗嘱,床头的监护仪器闪着灰绿灰绿的光,就像他指甲的颜色,仪器不断响起的警报声让他心烦,他却没办法发出一丝抗议。那个全身穿满了防护服,只露出一丝眼睛的医生在床边跟他的大女儿说:「老人家病情很重。」

一般来说医生是不会当着病人的面跟家属谈话的。但他们一定以为我听不见了吧,老七心里暗暗淬了一口,就像他年轻的时候,倔的很。

老七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医生,那时候别人喊他小七。根正苗红的科班毕业生,一出来工作就是几个大医院等着他来挑。每次说起这段往事,老七的唾沫星子都可以黏住嘴角。可没干几年,小七忽然觉得当医生无趣了,干净利落地就递上了辞职信。小七也没想那么多,那时候还年轻,感觉自己还有无限可能,这里干得不合心意了那就自然得换个地儿蹲。

别人自然是不解的,都说小七他娘白给他交了那么多年的学费,老大不小的人还把工作也丢了。这些话小七都是知道的,但那时候的小七还年轻,总觉着等我以后有钱了再反驳也不迟。

「来,在这儿签上你的名字。」老七迷迷糊糊地又听到这样一句话。又是那个混蛋医生,老七心想。那混蛋准是在让我女儿签什么乱七八糟的同意书,根据老七年轻时候做医生的经验,他知道那十有八九是放弃抢救同意书,当年他也没少让病人签。类似的还有输血同意书,自费同意书这些东西,老七知道这些都免不了。可从前他是在医生那一栏签字的,现在他却变成了「患者老七」。老七心里轻轻叹了叹,就像他年轻的时候看着那些死去的病人。

老七之所以把他的主管医生骂作混蛋,是因为几天前——具体是多少天老七不知道,病床上的白天黑夜没差,那医生刚把他的肋骨给按断了一条。

那天老七的小女儿来给他送早餐,伺候着老七吃完,走之前还说了一句:「爸,今天真不错,气色也比昨天好。」可前脚还没出监护室的门,就听到一个护士的喊声:「10床病人心率很慢,你们快来看看!」小女儿想了想,10床不就是咱爸的床号。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只看见六七件白大褂在病床旁频繁移动,还有一个人直接跪到了床上。她就一直站在监护室门口看着这些医生忙活,大约半小时后,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医生向她走来。

「你是老七的女儿吧?」 医生问道。「是的。」小女儿回答。 「老七现在心跳已经停了,我们的医生正在给他抢救,我们会尽力的。」医生接着说。小女儿没接话,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那男医生本来还想跟她说点什么,看到她这样子就转身走了回去。

又过了一个小时,一个满头大汗的小年轻医生走过来对她说,老七的心跳已经恢复了,但是刚才心外按压的时候不小心把右侧的一根肋骨按折了。她不懂医学,不知道断了一根肋骨对老七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心跳已经恢复了」。

小七经历过的大小抢救很多,但多数都记不清了。在医院工作的那些日子里,每当遇到心跳骤停的病人,他一定是第一个跳到病床上去按压的。因为他是科室里最年轻的医生,「年轻人体力好多练练手」,是他们科室经常说的一句话,那些老头不就是想偷懒嘛,小七心里虽然不服气但该做的还是得做。在他手下断掉的肋骨也有几根,可小七觉得在性命面前一根肋骨根本算不得什么。那时候小七还年轻,总觉得有使不完的劲儿,尽管每次按完一个小时下来就活脱脱一个纵欲过度的周立波。

老七还是会在心里暗暗骂那个把他肋骨按断的小年轻,你就让我走了不就好了,心跳停了那次我还以为自己要睡着了。现在心又跳起来了,可不又得胡思乱想。

这不,老七又想到自己还是小七那会儿,总以为自己是个哲学家,一天到晚都在说:“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到哪儿去?”总以为自己将来会参透生命的意义,成为超脱尘世的存在。现在想想不免好笑。老七身体虽然动不了了,脑子却是清的,他直到这一刻也还不知道自己走了怎样的一遭。

以前他听别人说过:“我之所以努力工作,是因为如果我能够帮到别人,那么我会不那么恐惧死亡。”小七心想有道理,那怎样才算帮到别人呢?那时候小七还年轻,还想不太明白,但他觉得自己终有一天会想明白的。

“医生,都签好了。”老七听到了他大女儿的声音,都签好了,那下一次心脏停掉的时候就不用再断一根肋骨了,至少这是好的,老七想。他再也不想在这个病房待下去了,这里弥漫着奇怪的味道,还有绵绵不断的低声呻吟,更可怕的是昨天还躺在旁边的老王今天已经变成了老宋。年轻的时候怎么就不觉得这里恶心呢,老七没想明白,尽管他脑子还清,但想东西可大不如前了。老七不甘心,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想明白,怎么就先糊涂了。

小七手里又走了一个病人,家属很是理解,因为全身没有一个器官是好的了。小七在医院干的这几年,看到了很多重病人的离世,但一般两个星期之后这些病人的信息就会在他的脑海中慢慢淡去。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小七想。实习的时候抢救的第一个病人,用了什么药,抢救开始和结束的时间他统统记得一清二楚,尤其印象深刻的是病人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谢谢”的那一刻,但是后来小七他妈告诉他不能去拉将死之人的手,晦气。小七还记得那天晚上的家属打了很多电话,后来死者就没送太平间,直接给附近的白事店给拉走了。小七看到他们打包死者的动作十分熟练而且粗暴,就像在摆弄着一条咸鱼,幸好这时候的家属已经全都被支出去了。打包好以后,三柱香带头,棺木就离开了医院,后面跟着一大群哭哭啼啼的儿女子孙。小七不禁想了想自己将来,可这时候他还年轻,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也就没再细想下去。

老七现在想的唯一一件事儿就是等他死了,有个漂亮的女护士给他拾掇拾掇,最好是丰满有肉的那款。这老头,年轻的时候就没少跟女同志搞暧昧,到这会儿了还是如此。老七也知道,任你貌如天仙,他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了,但他居然还是忍不住想。临了想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老七不禁为自己感到害臊。但老七又想到自己临了一辈子,想的竟是这些东西,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可没人注意到。

小七忽然觉着自己双腿沉重如铅,一把回过神来,看了看运动手表,不知不觉已经比往常多跑了五公里。回去可得好好做拉伸了,小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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