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打工赚钱以支付去日本的费用。通过学校的勤工助学中心,我获得了一份英语家教工作,工作地点很近,就在学校东门的芍药居。每周六去一次,每次两小时共五十元。
很巧的是,男雇主是一个扎根在北京的广东客家人。他中等身材、肤色偏黑,像个生意人,希望找一个客家小老乡给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当家教。
男雇主的妻子,也就是女雇主向勤工助学中心介绍,她儿子性格比较内向和胆小,寄希望于男大学生家教能让孩子阳刚一点。
“家长倒不是很在意你能帮孩子提高英语成绩,而是希望能有个阳光的男生陪伴他们孩子,而且得是广东客家人,我看你最合适。”勤工助学中心的老师建议我接下活。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阳光,肤色倒是挺健康,但还是乐得接受。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按照勤工助学中心给的电话号码给雇主去了电话,约好本周末八点上门。
雇主很满意勤工助学中心的安排,我想,不然也不会在我上门后立即给我预支两百元。
雇主的孩子长相是典型的南方小孩长相,瘦瘦黑黑,躲在母亲身后怯怯地叫了我一身“哥哥”。出于拿了薪水后油然而生的责任心,我提议马上开始家教辅导。
雇主夫妻交代我按照课本给孩子讲课后,两人出门遛弯。之后的两小时,是让我郁闷、憋屈以及怒气冲冲的两小时。小男孩的专注力出奇地差,时刻在走神当中。
“apple,苹果的意思。读音类似阿婆。你读一遍。”我说。
“啊?阿婆。”小男孩顿了半秒钟才受惊似的回答我。
“什么意思?”
“阿婆就是奶奶的意思(客家话里阿婆确实是奶奶的意思)。”
“苹果的意思。”
“哦。”
“我再问一遍,苹果英文怎么读?”
小男孩愣半天,憋出一句,“不知道。”
如此对话在授课中不断出现,一个多小时小来,小男孩没有记住任何一个单词。
我干脆放弃了讲课,在最后十分钟和他聊起了天。一聊天,他的专注力全回来了。
我有点气。哎,钱不好赚。
之后每周六我准时到小男孩家,由于授课毫无成就感,我完全放弃了,转为和小男孩聊天。
小男孩告诉我,他在一年级被父母从广东接来北京,因为普通话不好经常被同学耻笑,在学校没有朋友。看着这个和我有着类似经历的小男孩,我没有生出怜爱之心,而是更为厌恶。因为至少我读书还是很努力的。
第四次授课结束后,我对他的厌恶到了极点。正好在那个时候,我不经意间从网络上了解到去日本得有5万元的个人存款和10万元的年收入,打工不可能提供足够的资金前往日本。绝望的情绪笼罩了我,我没有和雇主说明情况就不再去教课了。
后来,雇主电话问我问什么不来了,我随意扯了个慌。为了平衡说谎的愧疚,我委托老袁接替我继续担任家教。
老袁比我有耐心,一直坚持了下来。除了在周六家教,他时不时带小男孩来我们宿舍玩。小男孩依旧羞涩,躲在老袁身后叫我“哥哥。”后来老袁对我说,小男孩非常喜欢我,不断地问他为什么我不再来了。所以他带他来看我。
“你怎么对他那么冷淡?”老袁质问我。
“哦,不太喜欢不爱学习的小孩。尤其是他,应该更加努力才对。”我实话实说。
“喂,你突然不来了他很受伤的知道不。你这是抛弃人家。”
“没那么严重。你情我愿的市场交易而已。”我替自己辩护。嘴巴在说谎,心却很诚实。它告诉我,至少我应该和人道别一下。或许,我潜意识里想体验抛弃他人的快感故而不辞而别。所以说呢,有过被伤害经历的人,因懂得伤害的疼痛故不会伤害别人,是一句大错特错的话。只有心理健康的人才能温柔对待世界。
我冷冷地耻笑了自己一把:“心理残缺的人啊。”
“你小子有病。”老袁说。
“我真有病。病入膏肓了。”我情绪不佳,没给老袁好脸色。情绪的源头来自于对自己的失望以及前几天努尔娜古丽的失约。
在12月24日下午,为了晚上和努尔娜古丽的约会,我洗了半小时的澡。剪掉冒出鼻孔的鼻毛,用梁夏的剃须刀剃胡子。其实那时候的我没有胡子,剃须刀刮下的只是浅薄的寒毛而已。穿上蓝色的衬衣,配一条白色的休闲裤,为了搭配衣服,鞋子是蓝色的运动鞋。出门之前,我发现头发有点长,又用毛巾浸湿水,摁在有点翘起来的头发上,直到它服服帖帖。
我看看墙上的钟,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又对着镜子,检查眼、鼻、口、耳周边没有令人不快的异物,再把腰带调整到略微紧身,整体审视玻璃上自己的形象。玻璃上的自己,显得干净利落,我满意地披上刚从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买来的黑色羽绒服出了门。
在约好的五点钟,我站在惠新东街中日友好医院路口等待努尔娜古丽。因为有所期待,寒风吹在脸上都不觉得冷。
梁夏在温暖的南方泡妞(我猜路上会有可泡的妞,事实上我猜对了,这是后话),我在寒冷的北方等待者他的妞。
半小时过去了,努尔娜古丽没有出现。我犹豫着回去还是继续等待的时候,一对看似情侣的人从北京服装学院方向并排行走而来。男的约莫三十岁,黄色休闲灯芯绒西服很帅气的样子。身旁穿红色长羽绒服的女孩子挽着他的手微笑着,眼睛因为微笑而形成下弦月的形状。她是努尔娜古丽。
我呆住了,双脚灌铅不能动弹,眼神随着他们的行走而游移,如同行注目礼。太惊讶了,如同看见一头老虎吃草一般惊讶。我不是梁夏,我什么事情都不能做,这是让我最揪心的地方。我想喊,声带干枯无水,只发出丝丝拉拉的声音。
我目送他们坐上的士去了一家有格调的餐厅。这个有格调的餐厅是我推理出来的。平安夜,他们去的肯定不会是我打算带努尔娜古丽去的客家小餐馆。
我茫然走在惠新东街,朝南方向一直走,上了一座天桥。我俯瞰着来往的车辆,一股让人喘不上气来的酸从胃部返到胸腔。已经忘记了的沮丧、无力感再次光临。被人忽略和丢弃的滋味真不好受。那个小男孩应该也是这样的感觉吧。我不能义正词严地质问努尔娜古丽为何无视我,就好像小男孩不能指责我不辞而别一样。
难道是恶有恶报?即便如此,为何只报在我身上。夜幕降临,我走进和平街北口的肯德基,吃了一个全家桶。食物提供了热量也提供了快乐的多巴胺,我心情好了起来。干嘛要不高兴呢?毕竟和人萍水相逢无牵扯。
几天后的周三晚上,我去上刘欢老师的《西方音乐史》。刘欢老师既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也是著名歌星,因此周边学校的不少学生都会来听课。
我提早十分钟到了教室,却还是晚了。刘欢老师已到了,在讲台上低着头好像在看讲义,而教室里挤满了人,我只能在门口位置找到一个落脚地方。八点整,刘欢老师没有开场白径直开讲。明星的影响力确实大,他一张口,本来嗡嗡作响的教室马上鸦雀无声。
“骆页同学,对不起。”我的后背被手指搓了一下,耳朵听到小到正好可以听到的声音。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我扭头一看,一张洋溢着不好意思笑容的脸正对着我,是努尔娜古丽。她穿着和平安夜那天一样的红色长羽绒服。我报以比微笑更多一点的笑。
她解释说,那天忘了和我有约,想起来后便在今天特意来宿舍找我。老袁告诉她我在听课,所以在这碰见了我。
“没事。”我说。没有拆穿她的谎言,是因为与她本人相比,真相显得不那么重要。
我们站在门口大约十分钟,先是我打起了哈欠,然后是努尔娜古丽。
“走吧。”我说,“课有点枯燥。”
努尔娜古丽点头。
“我送你回去吧。”我说。努尔娜古丽又点点头。我们离开教学楼。路上,努尔娜古丽小步子亦步亦趋跟着我,很是乖巧。我不由地想,做她的男朋友是一件愉悦的事情。
到了学校西门,努尔娜古丽坚持不让我送她。我只好作罢。
“骆页,后天晚上八点来学校找我。我们一起去天安门跨年吧。”努尔娜古丽临行前说。
“好啊。不过你不能忘了哦。”我很高兴,圣诞夜的阴霾一扫而空。
“不会的。一言为定!”努尔娜古丽作了一个紧握拳头的动作,转身而去,马尾辫甩得特别高。
努尔娜古丽渐行渐远。虽然没有任何出位的言语和举动,我确定无误地感觉到我和她之间产生的化学反应。
一条暧昧的红丝线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它先是从努尔娜古丽后背长出,越长越长,往我方向袭来,直至我的胸前。红丝线在我和她身上各打了一个结。
“这样好吗?”我对自己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