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没买票。
大年初二我带着妻儿去动物园,我给他们俩买了票,却独独没有给自己买。
我不太记得自己为什么没买,毕竟我的大脑已经死去多时了,记忆力下降点儿很正常。也许是当时没带够那一百多块钱,也许是我生前一直是个不太遵守规则又喜欢占小便宜的人,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独自绕过后山翻过隔离网进入了动物园。
我不知道的是有两只老虎正在等着我。实力悬殊,死路一条。我死得不快,后来还等来了营救我的人,他们开枪射杀了一只老虎。那老虎死时看了我一眼,神情哀怨,我知道它这是在怪我,它本无错,却因我的闯入丢了性命。
我真的后悔了,我不该逃票的,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愿意买一百张票,没了自己这条人命,搭进了一条虎命,死前还得被一只牲畜怨念。我想起了自己还有老婆孩子,不知道死在我旁边的虎兄是否也有幼崽?
无暇细思,我被送上救护车,后来听说围观的人在拍照,我并不清楚,我当时的状态并不允许我去观察他们。失血过多,医生回天乏术,于是我便死了。
我的灵魂,嗯,其实我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应该被称为什么,姑且叫做灵魂吧,我的灵魂离开医院,却徘徊在人间,我听说我的死被快速传播,上了新浪知乎,上了高中作文题目,我也听说我的家人和动物园因索赔一事闹得不可开交,还有一批网友也在为此事操心,我想细看看,却被一股无名的引力吸引着来到一处荒地。
这里很空旷,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地面是硬的,还反着光,我寻思着这是哪里,却见一个人影朝我走过来,他走近了,却还只是一个人影,看不见身形,看不见脸庞,我便知这不是一个普通人了。
“你是天使吗?”我问。
没回答。
难不成是上帝本人?我纳闷。
我猛然想起来自己是个东方人,不归上帝管。
“阎王?不像啊。”
可这位高冷的神祗并没告诉我他是谁,只是引着我走向了另一去处。须臾我便看到了一扇巨大的拱形门,更显眼的是门上立着的两个金色大字“人性”,通体鎏金雕饰,金光流转,两个字字体柔和,端秀清新,看了便让人心生暖意。
走进此门,是一方空地,空中有气韵流动,慢慢聚合成四个透明的字:人性至上。我身旁的高冷君挥了挥衣袖,便又出现好多同他一样的人影来,想必是诸位神祗了。他开口说话了,如我所料,是汉语。
“这里便是审判你的地方了。”
“审判我?为啥?”
他还是不回答我,“这里同人间的法院类似,只不过法院审判的是罪行,这是审判的是人生,法院审判依据法律,这里审判依据人性。此处无法,人性至上。”
“依据谁的人性?你吗?”
“不是,我们不是人类,只是人类的旁观者,不能掌控他人命运,
我们主持,执行,但并不决定。”
“那到底谁来决定?”我急道。
“你的同胞,其他人类。”高冷君语气平静。
见我依旧神情懵懂,便又解释道,“十二名陪审团成员会审判你生前的遭遇,若他们对你的命运感到同情,你便会被送至一个平静祥和的地方就此安息。”
什么地方,天堂吗,有轮回转世吗,他怎么解释的如此模糊。
“但若他们认为你死有余辜,你便会被送进地府。”
这倒是表达的很明确。
“一切都由他们的人性决定。”
我晃了晃,努力站住脚。
高冷君走向另一位人影,做了个手势,那人影消失,片刻后又出现,在他身后多了几个人,对,是人,人类,同我一样,只不过他们还活着,只是被请来审判我。
“随机抽选的,过后他们什么都不会记得”高冷君说。我数了数,十二个。
审判开始了。
只几分钟便结束了。
过程很简单,只要十二个人挨个儿地用嘴说出自己的观点即可。我听着,一种绝望像滕蔓一样快速地生长着,沿着我的心往上爬,并慢慢勒住了它。
前十一个人中有八个都认为我活该。对,就是这两个字,“活该”,有人神情激动,有人面色冷淡,但无一例外的使用了“活该”这个字眼,活该的理由也很简单,我没买票,我为了钱逃票,我自己闯入了老虎的地盘儿,还连累了一只可怜的老虎。还有三个人叙述地较啰嗦,大概意思是我虽然很可恨,但死的也很惨,家里还有孩子,所以他们是有些同情我的,还有一个人发表了长篇大论,但并没有提我,而是叙述了规则的可贵,叙述了真正的聪明的含义,还阐述了很多道理,一个很是精彩的演讲,连我都听进去了,也引得别人连连点头附和,但的确没提我,总之我是觉得他跑题了。
最后一位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这女人面色鄙夷的看着我,我就知道她的意思了,不过无所谓了,人数过半,结果已经出来了。可这女人并没说话,因为高冷君俯下身正在问这孩子的答案。
这是个小女孩儿,眼睛大大的,缩在母亲身旁。
“他犯了什么错?”
“他没买票就进了动物园,误入虎区,被老虎咬死了。”
女孩惊恐的瞪圆了眼睛,仅仅挤着她妈妈,睁圆的眼睛望着我,半晌眼中的惊恐竟转化为一丝同情,我晃晃身形以为自己看错了。
那竟是久违的同情眼神。
“你同情他吗?”即使是面对孩子,高冷君的语气也平静的毫无波澜。
女孩使劲儿的点了点头。
我有点想哭。
但我没法哭,因为我死了,泪水早就干了。
“老师讲我们要排队买票,不买票的人是要被罚款的,要翻倍罚”女孩嗫嚅道,“但她没说要被老虎吃掉啊,好可怕,我以后不去动物园了,也不想出门了,就待在家里好了,外面好可怕。”
高冷君没言语,站了起来,转向我,“你听到他们的答案了?”
我点头。
“那你得去地府了。”
“不要!”听到地府两个字,我又吓得颤抖起来,我仓皇又无措,急忙中无助地扑向了高冷君,抓住了他的袖子,他冷冷地甩开了我的手,就在我被拉开时听到他竟轻轻叹了口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纵有小错,罪不至死,然人性如此,我别无他法。”
就这样,我被其他人类,我的同胞们的口舌送进了地府。
若他们能多一丝丝对我的同情,是不是我就可从此宁静?
从何时起,人情竟比法律还严苛了。
我被一股无形的引力拖出了立着“人性”二字的大门,挣扎中我望着那道门,不知何时它从平缓光滑的拱形变成了棱角分明的矩形,上面尖石耸立,门上的“人性”依旧金光流动,耀人眼目,竟比方才还要光芒万丈几分,但字体却已改变,金钩铁划,遒劲的字体我看出了冷意。
我离他们越来越远,离巨门越来越远,离“人性”越来越远,远便远,我也不稀罕了。
再见了,我曾经的世界。
不见了,我曾经的同胞。
我最后望了一眼那两个大字,其光辉可掩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