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传闻
1.
清晨微曦,晓日初悬,蓝天白云,碧草清香。
若不是看到这一片到处都是破败的房屋,酱酱几乎要忍不住以为,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了吧。
十里树林碧波暗浪,溪水蜿蜿,谷风幽幽,蒹葭苍苍。它们繁华的生长在落魄的房屋面前,世间兴衰荣辱似乎都与它们无关。
酱酱想,草木无情这句话,倒在此时显得合情合景了。
路过的一些小的村落里已经空无一人了,也不知是去逃难了,还是已经死在争战里了。那些被风霜洗礼过的破旧房屋,就像是一个个病入膏肓的老人绝望而挣扎的看着凄凉却又繁茂的世事。
大一些的村落还是能看到活人的,不过全都病恹恹的,连脸上都笼罩着黑蒙蒙的压抑。
说到底,权利争斗也好、尔虞我诈也罢,最受伤的,还是这些普通人吧。
酱酱看着那些苍老的病颜从眼前一一掠过,她不知不觉的叹了口气。
小猴子乖巧的坐在她肩膀上,似乎是感应到了她有些消极,忙伸出毛茸茸的小手拨拉着她的头发。
眼前的男人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她。他眼角稍弯,眼神平静。林里透过来一束泛金的阳光,打入他的眸中,似乎混入了星辉,深邃炫目,差点让酱酱睁不开眼睛。
松本平静的看了她半响,然后淡淡说,“又怎么了?”
酱酱抬头看他,然后又低下头,“没什么,感慨一下罢了。”
松本看着她,冷笑一声,“没想到你还有悲天悯人的心思。”
酱酱突觉自己被嘲笑,脸一红,不服气回嘴,“是个人都有!只有你没有。”
她大笔一挥,把松本大爷划入不是人的范畴了。
松本目光一冷,刚要发作,酱酱在那边忙声泪俱下:“大人我错了。”
她声音凄婉、泪流满面,一副我是案板上的肉,我可怜无辜任人宰割但是真要下手宰你就是畜生的表情……
短短几天而已,她似乎,已经把他的脾气拿捏住了啊……
松本于是突然就有一口气,堵在身体里,上不去又下不来。
他觉得这丫头根本就像是一个小孩子,肆无忌惮的蹦跶着踩他,然后得意洋洋的扬长而去。一旦他要翻脸,她立马变脸声泪俱下作手无缚鸡之力状,让他又觉得胜之不武……表情不但变化快,情绪还能收放自如。
深深的无力感爬满全身。
这个女人,似乎,真的……命里克他。
酱酱不晓得松本内心的情绪波动,只是见松本一句话不说,阴测测的望着她,惶恐想着难道这招对他不管用了?
想到这,她又害怕起来,转而用无比惊悚的眼睛盯着他。
他一有动作我就跑啊!!
松本看到酱酱表情一阵红一阵白,旋即又害怕的看着他,这表情,是见到妖怪了?
他狐疑的往后看了看。
只见身后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一户人家,在林木中若隐若现,与他们之前见到的落败的房屋不同,竟是有炊烟的。
松本察觉到有一丝不一样的气息从屋里荡了出来。是妖气。
——还真是见到妖怪了……
2.
这户人家正好把房子建在路边,似乎是习惯了有路人在此借住休息一般,屋子外边摆放了很多草席。一块大大的“茶”的招牌在屋子一边挂着。
草席前就挖了一席池塘。池塘里朵朵红莲含苞待放,倒显得清幽雅致了不少。
酱酱的双脚连日来走路奔波,早已疼痛不堪。一看到有能休息的地方,且风景还不错,倒是大步一迈直接坐上去了。
小猴子乖巧的从她肩膀上跳下来,枕在她的膝盖上,玩起了她的衣角。
松本站在她面前,冷冷看着她,道:“起来。”
“不起……”酱酱揉着脚脖子,“我快累死了……”
实在不想走了,脚上的伤口又开始冒血了。她嘟囔,“也不知道为什么走了这么久还没走到啊。”
说罢,又恨恨的按住膝盖上的小猴的头,“你不是说只有十里吗?只有十里吗?我都走了一天了!!”
小猴子被她大力金刚手摧残的差点翻白眼了,它哼哼唧唧的叫唤了两声,眼泪汪汪的看着她。
酱酱又心疼了,立马一把抱紧怀里,“儿子我错了,我以后不虐待你了。”
松本冷眼看了下四周,然后又问她:“真要休息?”
“嗯。”酱酱点头。
松本笑了一下,这笑容突然让酱酱觉得无比邪恶。他是又想干嘛……
她还未来得及多想,只见屋里一个农妇打扮的女人走了出来:“两位大人辛苦了,喝茶吗?”她热情招呼。
“喝!”酱酱头点的如同鼓槌一样,松本倒是没说话。
女人眨眨眼睛,在两人之间打量了一番,看向松本:“这位大人呢?”
松本抬头,上下打量了这个女人一眼,随即摇了摇头。
那女子默了一瞬,随即回屋,不一会儿就捧着茶碗出来,她径直把它放在酱酱面前。茶香四溢,似乎还带着甜甜的蜜糖香。
酱酱开心的捧在手里。
“这里离城还有多远啊?”酱酱问。
“前方不远处就到了。”女人笑意盈盈的坐在了酱酱旁边,然后问:“两位要去扶桑城啊?”
“扶桑城?”酱酱狐疑,她看了一眼松本,松本没说话,也没看她,只是垂着头似乎在想什么。“怎么会叫这个名字?”
与国家的名字相同啊……
女人掩唇轻笑,“因为这座城就是这个国家的起源啊。”她笑,“那棵埋葬了传闻中天女骸骨的扶桑树,就在那座城里啊。”
——天女骸骨……
——松本氏、伊藤氏、藤原氏三大阴阳师制作扶桑妖书的地方……
——原来,就是眼前那座城啊……
酱酱又下意识的看了松本一眼。他左手托腮,右手在桌上敲敲打打,依旧面色平静。
“那,那一定是是好地方吧?”酱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但是不说又显得不够礼貌,她搜肠刮肚找点话,“毕竟,毕竟是起源啊……”
“这是自然。”女人笑着往酱酱身边挪了一挪,“不止如此,传闻,城中盛行复活之术呢。”
“复活?不可能吧。”酱酱一惊,这一路来,生老病死她见得多了,她不信世间真有法术能让死人复活。所谓起死回生之类的说法,只是夸大其词吧。
“我也只是听说。”女人笑,“而且,我还听说,咱们现在的将军大人,就是死后复活的呢。”
酱酱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她忙看向松本,松本眸中有什么神色微微一动,随即又沉寂下去。
“不可能吧。”酱酱下意识反驳,跟松本这么久,她怎么不晓得松本还有这段过去呢。这女人真爱胡说八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内心陡然升起一阵没来由的惶恐,掌心沁出一层汗,她不安的搓来搓去。
那女人看酱酱不信,又补充了一句,“消息就是从城里传出来的,你们去了也可细细询问啊。”
女人说,“这段时间,不少人都去那里呢,都是寻求复活之术呢。”
“你们呢?”女人挑眉,看着酱酱,“就没有什么想复活的人吗?”
“生死是天命,岂可随意逆转。”一直不开口的松本突然说话了。酱酱抬头,直接和松本的眸子对上了。他瞳孔清明,眸子犀利,嘴角突然荡起一丝笑意,又带着一丝森然的冷意。
女人一怔,随即笑:“倒也是。”
“不过,”她伸手摆放着面前的茶碗,“只是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有想要见到的人吧。若是能见到,怕是会付出一切代价吧。”
说罢,她抬头看着酱酱,“一定会吧。”
她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情绪,如同被火撩燃的草原一样,目光灼灼的看着酱酱。
酱酱心想,她为什么用看情人一般炽热的眼光看着我啊,难道对我有意思吗?
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不是应该,应该,对那个松本大爷更感兴趣才对吗?还是,还是她喜欢女人啊?
酱酱可从没觉得自己的美貌已经到了可以走出国门的地步了啊。
她尴尬的笑了两下,有些紧张的伸手捧起茶碗打算继续喝茶。
“别喝了!”女人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极了,“别喝了。”女人笑,“都凉了……”
“都凉了呢。”她笑着凑近了酱酱,然后,伸出舌头,轻轻的舔了舔酱酱的脸颊。
在她张口的一瞬间,酱酱看到了,她吐出来的哪里是舌头,这,分明是,腥红的蛇信子啊!!!
她是妖怪啊!!
3.
酱酱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紧,定睛一看,那女人的腿已经变成了长长的蛇尾,将她紧紧缠住了。酱酱被缠的太紧,连刀都腾不出手拔了。
她连忙看向松本,松本安然无恙的、稳妥妥的在那里坐着。眉目淡然懒散,似乎是没看到眼前发生了什么似的。
酱酱内心奔涌着滔滔的眼泪啊。
——完了完了,他又打算见死不救了!
——这蛇怎么不去咬他啊!!!就是这么一个欺软怕硬的玩意啊!!
她在焦头烂额之中还抽空鄙视了一下。
——这个国家的妖怪是不是全是欺软怕硬的啊!!
蛇妖眼中闪现赤血般的光芒,张开大口欲咬她。
千钧一发之际,小猴子把茶碗掷进蛇妖嘴里,似乎是卡住她的喉咙了,蛇妖捂着脖子颤抖了起来。尾巴上的劲头松了,酱酱连忙爬了出来。
她一爬三颠跑到松本身后,“这只蛇要咬我!!”
——多熟悉的台词啊……
接下来的一幕该不会是他哦了一声然后转身走了吧。酱酱心都凉了一半。
松本以手托腮,淡淡的看了酱酱一眼,然后说:“你不是有刀吗?砍她啊。”
台词居然不一样了,酱酱激动,而后补充:“这个看起来很厉害啊,你不会让我一个人来吧?”
松本温和的笑了一下,“当然不是一个人啊。”他面色和煦,带着些许笑意,风吹过,他身上玉兰一般的香气萦绕在酱酱鼻尖,沁人心脾。
酱酱心里一暖,差点掉下眼泪来。
刚要用他的袖子擦擦眼泪,却听松本淡淡补充:“不是还有你儿子吗?”
……
……
……
她终于明白松本看她坐在这里的时候露出的那丝讳莫如深的笑容的含义是什么了……
酱酱想到在很久以前就知道的一件事。
这世界上存在某种人格,叫施虐型人格。以前她觉得,这个世界阳光又可爱,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存在呢。直到今天,她听到松本说出了这句话。
她终于意识到,松本他就是施虐型人格!!!
这时候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啊!
她一抹眼泪,悲愤的站了起来。刀光一闪,短刀出鞘。耀眼的刀身在阳光下反射出寒涔涔的光,刀气凛冽,直接劈向蛇妖。人首蛇身的蛇妖的身上荡起一层血雾,她吃痛的往后退了两步,哀嚎了几下。
酱酱一把抱住小猴子,一把拽住松本的衣袖,“快跑快跑!”
“跑?”松本甩开她,皱眉:“你不杀她?”
“为什么要杀?”酱酱急躁的拉他的衣袖,“我又不是杀人狂。”
蛇妖被妖刀所伤,大约也只剩下半条命了,何必再杀。
更何况,以前她和润之助杀妖怪也只是为了自保啊,归根结底,她也不想杀生啊……
“那看来我是。”松本森森然接了她的话。就在酱酱愣神一瞬间,松本手一伸,直接抓住蛇妖的头把她按在了桌子上。
他的手狠狠的压着蛇妖的脸,腥红的光从松本的指尖散发出来,像是被火点燃一般,蛇妖的皮肤上发出“滋”的声音,脸上立即被烧出了五根指印。她凄声惨叫,声音几乎要穿破云霄,震得林中鸟儿四处乱飞。
松本抓住她的头再次将她甩开,蛇妖迅速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似乎是怕极了。连头都不敢抬,她用双手遮盖住自己的眼睛。
周遭的空气变得压抑炙热,这般骇人的气势让她连痛都不敢叫了。她捂着自己的嘴巴蜷缩了起来。
她意识到,她似乎惹了一个完全不该惹的人……
“既然说出不该说的话,那就该死。”松本抬起右手,直接捏住了蛇妖的脖子,指尖萦绕紫光,化作团团杀气,浸入蛇妖皮肤。
这只蛇妖,眼看就要被松本捏死了。酱酱吓的不知所措,此时此刻她劝也不是,看也不是,她怔怔的看着松本,看着这个曾经陪伴在她身边,眉目懒散但是内心温柔的男人,心头突然萦绕起一层又一层的难过。
——不要这个样子啊……
——你不是这个的样子的啊……
——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啊……
她突然不知道要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好了……
4.
正愣神着,突然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
“别!别杀她!”
酱酱循声望去,一个女孩连滚带爬从一旁的草丛里跑了出来。她声音细小,下半身缥缈看不清晰,还没跑到松本身边,她又摔倒了。
她仰着头,继续狼狈的往他那里爬。
松本松了手,看了她一会,随即说:“居然还有生灵?”
生灵,人死后的因执念太深,而幻化出的妖怪。这样的妖怪还真不多见啊……
酱酱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小生灵,像是人类七八岁孩童的模样,小脸惨白,倒也模样清秀。
她似乎害怕极了,浑身发抖的厉害。
小生灵抬头看了松本一眼,战战兢兢的说:“大人别杀她,她不坏的。”
松本一时沉默,旋即上前一步,一把擒住女孩的脖子,“她方才可是想吃人。”
女孩更是抖的厉害,薄唇颤了半天,挤出几个字:“不是吃人,不是吃人!”
“她只是想吸食一下这位姐姐的生气……”
“我,我没有活人的生气不能活的……她她只是想帮我……”
——生气?
酱酱狐疑,那干嘛非找我不可?
“那你们怎么不吸他的?”她极为没有眼力见的补充了一句。
松本:……
此时,蛇妖脑袋动了动,微微颤着嗓子:“这位大人身上的生气太弱……”
话音一落,蛇妖忽觉周身压力更重,空气中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不管她如何拼命相抗,那只手都紧紧的拽着她,坚定不移的把她拉到松本身边。
松本抬起右手,指甲尖上似抹了毒一样泛着寒光,他手指甲轻轻落在蛇妖的颈项上,便是一股寒意扎进她的肉里,让她再也无力挣扎。
“大人!求您别杀她!我们真的无意害人!”小生灵哭喊着跪在地上,“我只是,只是想找到他而已。我没有恶意。她也只是想帮我……”
“找谁?”酱酱问。
小生灵抿抿嘴,“找我的……我的……”她的表情有些许扭捏,模样看起来很羞涩。
酱酱瞬间明了。也不再多问,只说:“他去哪里了?”
小生灵闻言,突然一声叹息:“几年前,我生了一场病,他说去扶桑城寻求治病良方……结果,结果我死了他都未回……”
“等我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变成这副样子了,但是,但是我很担心,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为什么一直未回……就,就来这里寻他。但是,扶桑城我进不去……所以我就在这里徘徊,看能否有什么消息……”
“蛇姐姐是好心肠,她只是帮我,并未害过人性命……”
“求你们别杀她!要杀就杀我好了。”
她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声音发颤,模样真是可怜。
松本闻言一怔,又想刚才那蛇妖端出的茶水里面确实没有任何毒物,可能确实无害人之心。
——扶桑城,复活之术,消失的人……
他眯起眼,看向那个方向。
那个城里,真的还藏着他也不知晓的秘密吗?
“那你们这些时日,都探听到什么消息了吗?”酱酱问。
小生灵脸上浮现一阵失落,“没有……”
“不过,”她抬头,“我只知道,进到那个城的人,再也没有一个出来过的……”
“不管是经商的车队还是路过的行人,但凡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酱酱一怔,敢情那个城这么危险?里面,该不会藏了什么怪物吧……
她低头,看着发抖的小生灵和可怜兮兮的蛇妖,轻声问松本:“放了她们吧。”
松本低头看那孩子一眼,她瘦的厉害,黑漆漆的杏眼吧嗒吧嗒的掉着眼泪。
也罢,普通的妖怪,也没什么伤天害理的能力。
他松了手,也没再多说,转身往外边走去。
“大……大人!”小生灵突然道,“你们,能带我一起进城吗?”她灰白的脸颊上竟然有一丝红晕,不知是害羞的,还是害怕的。
扶桑城中一定有各色神力守护,对这种小妖的影响还是很大。带着她想必很麻烦。松本刚要开口拒绝,酱酱一口应了下来。
“走吧。”
松本皱着眉头看着酱酱,酱酱不由自主地抖了两下,“那个,那个,也许这些人的消失都和国师有关,就当多一个线索不好吗?”
松本楞了一下,随即说:“那出任何事你来负责。”
“好!我负责!”酱酱点头。
松本单手一挥,紫光打在小生灵的脑门上,“城里一定有众多守卫,白日里你的气息会把他们引来,先沉睡吧,晚上可以出来。”
小生灵感激的笑了笑,化作一团紫影,直接贴到酱酱的脖颈处。
一枚紫色的蝴蝶印记出现在她脖颈下方,贴着她的碎发,倒像是纹身一般。
酱酱一笑,看着松本,“走吧。”
第十四章 故地
1.
扶桑城里非常热闹,像是生逢乱世的幸运儿,半点无被战火波及的样子。
位于国境边缘地带,三面环山,亭台楼阁倒是一个都不少,抬首远眺,以琉璃瓦所盖的各色大殿沐于山间阳光下,斑澜流溢,金碧辉煌。
从踏入扶桑城的那一刻,酱酱的眼睛就一直转个不停,这边路旁的花的颜色怎么是黑色的啊,还有那边的楼台看起来贴着金箔啊,还有还有那个男人怎么穿的那么奇怪啊,不止奇怪他还袒胸露乳啊,不止暴露他还冲我抛媚眼啊……
以前跟着润之助,所见到的到处都是断壁残垣,何曾见过这样酒绿灯红风流富贵之地。
酱酱跟在松本后面,差点把眼珠子都看掉了。
松本对这一切的兴趣倒是不大,他冷冷的走在前头。酱酱一走三颠的跟在后头。
已经找了整整一天,依旧什么消息都没有,酱酱终于是不走了,停在一个台阶前,气喘吁吁的站定:“老这么走也不是办法啊,还不如找人问一下。”
松本没说话,倒是默认了酱酱的看法。
这个城里,掺杂着各种生物的气息,但是没有任何和大国师有关的气息。
这个女人,真的能做到凭空消失吗?
“那你去问一下吧。”松本目光没有停留在酱酱身上,他只是看着远方,低声说:“辰时之前,告诉我你都发现了些什么。”
——到这种时候还是让我跑腿……
酱酱不满的嘟囔了一句,但是也不敢说太多,只得任命的走了。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看向松本。
松本一动未动的站在那里。
他倚着一棵樱花树站着。
樱花树开的璀璨,素白的花瓣迎风飘落,旁边有一汪潭水,粼粼晃动,盛着一排排绽放的红莲,其上又落满了如雪的樱花。
松本仰头望着远处那棵传闻中的扶桑树,它就长在城池的最中央,在层层神殿神社之后,高千丈的枝干直通蓝天,树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其叶沃若,繁华如初。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些被夕阳渲染成金黄色的扶桑叶子上,映着潋滟的光芒,他的侧脸笼罩在夕阳淡黄色的光晕中,朦朦胧胧看着,竟有一种无限的孤独。
酱酱看了他很久,终是没出声再叫他。她想,他是不是想起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了呢?
2.
这里已经和记忆里的那个城不一样了。
松本想,不过十几年的光阴,早就够得上物是人非了吧。
眼前这条街道他还是有印象的,在当年,那场大火把它烧的焦黑,而现在,已经重新修了,只是模样和以前大不同了。
有几个孩子闹腾的从他身边穿过,嘻嘻哈哈的笑声洒了一路,扰了一方清净。
这是以前他不曾见到过的场景。
以前这里的那些孩子还都是怕他的,虽然他那时并不凶,但是他们确实都怕他。只是除了她。
她……
记忆里依旧是那样的烟波水雾,袅袅聘婷。穿着祭祀服的小女孩,笑嘻嘻的跑到他面前。她笑,随后说,我喜欢润之助,润之助喜欢我吗?
彼时外面大雨弥漫,潮气一层又一层笼罩上来。
松本记不得他是如何回答,只隐约记得,那孩子身上有淡淡的苏合香,她翘起的睫毛眨一眨,就遮住了漫天的大雨。
再往后,却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人或事,就都不见了……
——都不见了啊……
——原来,真是物是人非了……
一阵阴影又覆盖在他脸前,松本睁开眼看。
酱酱硕大的脑袋铺天盖地的盖住了他的眼。
刚消失一会,他的耳边刚清静了一会儿……
只有一会儿的功夫啊……
这个女人又出现了……
松本:……
他头疼的厉害了……
酱酱:不好意思啊,在你这么多愁善感的时候我不该打扰你,但是……
她随手瞎指了一个方向,小心翼翼的说:但是我忘记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时辰来见你了……
松本:……
第十五章 杂草
1.
从未见过那样一片大火,连天边的云彩都晕染上了猛烈的腥红色。
草木在烈火的焚烧下,发出咔擦咔擦的可怖断裂声,翻滚着的暗红色的火焰,如同海浪一般席卷着那整片大地。
一只手从火海中无力的往上伸着,随后又迅速化作焦黑。另一只手又伸了出来,随即又被烧成黑炭。那一群群弱小的人们就那么被淹没在汹涌的熔浆中。他们拼命的在火里尖叫,挣扎,又迅速被火焰吞没。他们的身形变成了焦炭,他们的家乡变成了尘土……他们所有人的都被火焰吞噬。
有老人,有小孩,有孕妇……
一个瘦弱的孩子从火焰堆中爬了出来,烈火灼烧了他的全身,只剩下那双眼睛还亮着。他伸出焦黑的手冲松本说:救我……
他被烧的太厉害,身上的皮肉随着他说话的频率有节奏的往下掉,脸上已经露出的森然白骨带着被火焰炙烤熟透了的肉香……
松本听到声音,他面露不忍,恍惚想要回头看……
“别回头。”那个女人的声音清清淡淡的飘到他的耳朵。
他仰头,那个美丽的女人身穿一身黑色单衣,仰起头,面色平静的拖着他继续往前走。大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和衣摆,却吹不乱她眉梢眼角的淡然和冷静。
“殿下,别回头。”她轻轻抬了抬眼,看着上空红彤彤的天空,声线坚毅又沉稳的重复了一遍。
“他们好可伶……”松本怯怯的说了一句,“国师,我们为什么不救他们?”
大国师温和无波的眼眸里,泛起一股氤氲的柔意,似是碧绿的嫩芽从温和干净的泥土上绵延漫出。她低头,看着小小的松本,轻声说:“不用心疼他们,也不要心疼他们。”
大风继续刮着,大国师的长发顺着风声火声蔓延飞舞。熊熊大火在她漆黑的眸子和洁白的脸颊上印染出微醺的神采。她看着那群被火焰吞噬的人,抓了抓松本肉呼呼的小手。
她柔声说:“殿下,他们不过是杂草而已。”
“以您的身份,永远都无须把这些杂草放在心上。”
她微笑的看着他。
她的笑容还是那般,如同记忆里一样,温和,干净,眼神像揉碎了阳光那般温柔。
“要知道,暴风雨来的时候,最先倒下的,就是这群杂草……”她柔和的看着他。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国师又开始皱眉头了。她的笑容不见了,哀伤爬遍全脸,他正欲开口,却发现有两滴血泪从大国师的眼眶中流出了……
心头一空,他被眼前的情景吓倒了,还未做出任何反应,就被国师掐住脖子了。
她一边笑一边用力掐着他的脖子,她的声色冰冷极了:“殿下,其实,连我也是杂草啊。”
她狰狞的说,她眼中的鲜血都流到他的脸上了,她冷笑着说:“殿下,为什么活着的人是你啊?”
——为什么,活下来的那个人是你啊。
那个巨大的女人逆着火光狰狞的看着他。
蒲公英从她身后缓缓飞出,漫天遍野的蒲公英啊。
它们都被那漫天的火光映的通红了……
他无法动弹,身上的力气正在迅速的消散,他的双手也被束缚住了。窒息的感觉像水一样淹没在他的喉咙里,他快不能呼吸了。
他勉强抬头,费力的抬头看着这个美丽的女人。在她身后,层层绕绕的蒲公英飞舞了起来,包裹着那本扶桑妖书。
书页纷飞,像是翩翩起舞的草灰色的蝴蝶,几个血红色的大字浮现在纸页上。
他努力睁大眼睛看。
字迹若隐若现,渐渐清晰起来。
扶桑妖书上,赫然写着几个字:松本氏,三十五代,亡。
——亡。
——松本一族,至三十五代而亡!
2.
松本睁开眼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厉害,像是化不开的浓墨。耳旁好像听到些细碎的声音,清风携入几片新叶,或重或轻地拨弄青石砖。
他知道自己刚才在做梦。
居然是梦……
居然会是这种梦……
是梦,还是和自己曾经的记忆混杂在一起了呢?
国师……扶桑妖书……
松本氏,三十五代而亡。
……是预言?还是无可更改的命运呢……
松本蹙着眉,沉沉的呼吸了一下。心口突然痛的像针扎一样,半响疼痛才慢慢缓解。黑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紊乱,又渐渐趋于平静。
他举起手,看着自己的手背。手背经脉分明,青色的血管隐隐欲现。而皮肤的颜色却是病态的苍白,转过手来,一枚铜钱大小的乌青印记出现在自己的手心中。
他的法力在逐渐的消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样。让他的感应力越来越差……
唇边扬起一个微微嘲讽的笑,又忽而冷了下来。
多年未回到这里,没想到,这座城池已经变成了这样……
——这么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啊……
门外有风缓缓吹过,轻轻摇动的枝桠,在纸门上映出影子来。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个黑影蜷缩成一个团,靠在门外的角落里。
松本仔细辨认了一下,无力感爬满全身,那个女人居然靠在他门口睡觉……那只猴子还趴在她头上睡觉……
额上的青筋跳了一下……
他大力推开了门,靠在门扉上睡觉的酱酱径直摔在屋里榻上。
“啊!”酱酱一声痛呼,捂着脑袋醒了过来。
她坐起来揉揉头,扭着脖子往屋里一望,松本已经坐在桌子边倒了杯茶开始喝起来了。酱酱怒气冲冲的质问:“你就不能好好把我叫醒了再开门!”
“谁让你在门外了?”他脸色铁青的说了一句。
——还不是为了保护你嘛!
——一点都不领情……
他就是这个脾气,起床气还大,酱酱不跟他计较了。毫不客气的坐他对面,“我有事跟你说。”
松本眸子神色不变,淡淡问:“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他知道这个问题的意义并不大。
他们已经在这个城里待了三天了,整整三天,她除了每天带着她的猴子和小生灵和刀出去闲逛,回来跟他说点城墙内外的蜚短流长之外,没带回一点有用的消息。
废物到这种程度的人真是丰富了他的人生阅历啊。
想到这里,眸子里的神色又冷了几分。
酱酱做小伏低:“没,没有……”
松本缓缓放下茶碗,一双美的过分的眼睛死死的看着她,深邃的黑眸深处泛起杀气。
酱酱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忙补充,“但是我有东西给你看。”
这句话倒是没听过,松本缓缓放下茶碗,微微蹙着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酱酱迅速双手奉上一张纸,恭恭敬敬的摆在松本面前。
“这是什么?”松本扫了一眼,抬头问她。
“欠条。”
松本:……
3.
“这件事真的不能怪我,全是那个死和尚害的。”酱酱往前一趴,双手撑在桌子上,泪光泛滥,“他说这把刀杀气太重,他要超度啊。”
她漆黑的眼眸被桌上烛火点亮,显得十分有神。“我只是拔出来给他看看,证明刀是没问题的啊。”
“结果……就……”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还微微带着颤抖。
“结果你把他砍死了?”松本神色微凝,这欠条难道还是一条人命的价格?
“没有!他好得很!”酱酱倒抽一口气,松本大爷的三观一直都是这么直接啊。
松本眉头微微一展,还好她没弄出什么人命。
这里早就不是他记忆里的模样,并且情况比预想的要复杂的多,不管大国师有没有在这里,最好还是低调一些,先不要暴露身份。
他不满的看了酱酱一眼,等她继续说下去。
酱酱心领神会,继续缓缓说:“就是……”
她扭捏的往后坐了坐,“就是,我没想到……”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了,“我一拔刀,就,就,我身后的一排屋子的屋顶,就被掀掉了……”
松本:……
酱酱看着松本,面色苍白的坐在她面前,一句话都没说,他闭着眼,调整着呼吸,面色比受伤了还要难看一百倍,他似乎是在拼命忍耐着什么。
她当然知道他在忍耐着什么。
她快吓哭了。
“所以,这三天来,你不但没找到任何和国师有关的消息,还摧毁了一片民宅是吗?”他面孔苍白,一丝森冷的笑意挂在唇边,他身上的冷意与杀气涌出,登时盈满的整个屋子。
酱酱在心里呐喊,当然不是啊,你不知道我在外面听了多少你的坏话啊。
酱酱自然是知道的,历朝历代,哪个政治家的敌人少啊,自然是说什么坏话的都有啊,但是她没想到这里的人虽然未必有多团结多和谐,但是骂起松本来倒是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啊,句句都没有重样的啊。
酱酱想到以前看过的一句话,不论何人,都会在别人生命中留下痕迹,所以要善待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人。
但是她经过这三天的所听所闻,觉得松本大爷应该是属于开着一排挖掘机去别人生命里强拆了。
要不他们怎么把他恨成那个样子。
要不,她也不会为了他,和那群人争执起来了……
正暗自想着,突然被松本擒住了脖子。
松本手上的力道紧了一紧,再多用力就捏断她的喉咙了。
酱酱听到自己的心跳陡然加速,砰砰的快跳出胸腔了。
她拼命掰着松本的手,“但是我还听说了别的事情。”
“跟三日月有关的事!”
其实不想说的,但是现下这个阶段只能先说出来保命了啊。哪怕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也是好的。
松本微微一楞,倒是松了手。
酱酱一看松本可能有点感兴趣,立马说道:听说三日月背后有五十七道刀疤,全是被人砍的,而且刀刀入骨。
松本垂首,烛光洒在他长长的睫毛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酱酱对三日月倒是肃然起敬,“我还听那些人说,三日月上阵杀敌的时候如同猛兽一般,无坚不摧,势如破竹……”
松本喝了一口茶,淡淡的打量着酱酱。
酱酱说:“但是我还听说,他其实是妖怪……喜欢喝人血,吃人的内脏……”
松本晃了晃手中茶杯,看着茶水映出的光变得细碎,漫不经心的问:还听说了什么?
酱酱压低了声音,肃穆道,“这个是最主要的,他,没有妻子。”
“听说他其实喜欢男人!”
——喜欢男人啊!
——三日月如果真的喜欢男人的话,那他喜欢的男人会是谁呢?
——一定会是,天天在他身边的那位吧?
酱酱不由自主地又看向松本,眼神比之前暧昧多了。
松本接近面瘫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些细微变化,至少酱酱看到了,他额上的青筋又跳了。
酱酱惶恐往后挪了挪,保持着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然后又下意识的凑过去,问松本:“是这样吗?”
松本又深深吸了几口气,勉强维持着该有的优雅,他揉着发疼的太阳穴,皮笑肉不笑的反问酱酱:“你希望我怎么回答?”
4.
“你不用回答我!”酱酱的智商终于把八卦的好奇心压住了,她摆手,做坚定状:“都是以讹传讹!”
“绝对都是胡说八道的。”她坚定的看着松本,“我知道,绝对是的。”
她的眼神灼灼,表情像是在宣誓。
松本终是转了目光,没再看她。屋里一时寂静了下来,只有灯火影影绰绰。
酱酱悄悄抬眸看他,发现他目光突然有了些许寂寥,似是披了一层揉乱的银缎,仿佛能勾人心魄。夜风和煦,他身上有淡淡的玉兰香,好像丝丝麻麻触到酱酱的心头上。
酱酱脸有点微微发烫,不敢再盯着他看了,只是趴在桌子上嘟囔:“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城里的人啊,好像对三日月和你……不不,对三日月,好像很熟悉,又很有敌意啊。”
松本目光落在门上被外面的月光映出的竹叶影子上,看着竹影摇曳,他没有说话。
——当然了,他们当然熟悉了。
——因为,这座城,正是三日月的故乡。
——也是,我成为将军之前生活的地方……
——这里,是我曾经的封城啊……
正想着,他忽然听见有均匀的呼吸声自他身边传来,他转头一看,竟是酱酱趴在他桌子上睡着了。
松本挑了眉梢,毫不客气的拍了一下酱酱的头:“起来,自己回去睡。”
酱酱睁开眼,极其自然的推开他的手,往旁边挪了挪:“不要,我回去睡不着。”想起那些人对松本的憎恶程度,她觉得,还是留在这里陪着他比较好。
纵使他强大到不需要她保护,但是,还是陪着他自己才能安心点吧……
“那是你的事。”松本说着拽住了酱酱的胳膊,还没使力便听见酱酱皱着眉头,半是求饶半是撒娇的说:“我又不抢你的地方,我就趴在这儿睡。”
她说:“在这我安心。”
安心?
松本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话。
他是世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将军大人,但到了这个丫头的嘴里,他身边却成了安全的地方。
他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表情去应对酱酱,但在他打算忽视心头奇怪的异样感觉将她丢出去的时候,酱酱竟然拿脸蹭了一蹭他的手背,然后兀自睡得更加香甜。
松本便没了动作。
他盯着酱酱的脑袋瓜子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毫不客气的一抽手。倒是没有再赶她走了。
酱酱又被他闹醒,瞥嘴对他嘀嘀咕咕的抱怨了几声,又趴着睡熟了去。
她是真的累了,是该好好休息。
但这关他什么事?他为什么要容忍这个丫头占领他的房间?
松本想了想,发现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答案。
可能,这才是,他们正常的样子……
松本心里的无力感,莫名的更重了几分。
熟悉的无力感……
从遇到她以后一直都有的无力感。
他想了想,发现自己也实在想不出什么答案,他看着摇曳的烛火,映衬着外面摇曳的竹影。
风吹竹叶沙沙作响,他摇摇头,手轻轻一挥,熄灭了桌上的蜡烛。
第十六章 梦境
酱酱又做了一个梦。
与以往不同,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似乎是被尖锐的虫鸣划破了宁静,高大柏树间吹来清爽的夜风。
她不知道自己置身在哪里,只是隐约看到林间寺院瓦顶优雅的弧度在月光中晦暗泛光,尽管很黑,但是仍然能看到这里的一切在坍塌,就要化作废墟。
酱酱揉揉眼睛,她不感到害怕,只是感到很迷茫,她慢慢的站起来,穿过房间,走向纸质拉门,来到木质游廊上。
她慢慢走到庭院中。院子里栽满了各色樱花树,白的粉的红的,在月光下绽放的璀璨。
花园的古石上投下长影,风声呢喃。她似乎嗅到了湿苔藓的气味和樱花的香味。
有个人影站在樱花树下,他的身形淹没在树影里,只有眼睛还是亮亮的了。
她深呼吸了一下,又一下,然后问:你是谁啊?
那人没说话。
只是缓缓的从林里走了出来,他走的很慢很慢,一步步的,像是踏出属于时间的步伐。
她深深呼吸了一次,再一次,直到视线中的男人的身影越来越大。还真是个漂亮的男人啊,尤其是右眼下的那颗泪痣,映衬着他的容貌更加俊秀了。
那个男人她不认识,她想,也应该从未见过他。
只是,只是,这样的容貌,为什么让她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了呢?
他的皮肤白皙,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像是把月光也留住了。
酱酱与他隔开一段距离,从她所站的地方看来,那个人抬头看着天上微凉的月亮,他的额头饱满光滑,反射着皎洁的月光,迷迷蒙蒙看上去,就像两个月亮在对话。
发现她在看他,男人也开始看她。
他的眼睛真漂亮啊,像是镶嵌了溶溶的月光一般,只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呢?
那么、那么伤感的眼神啊。
这眼神,让酱酱的心跟着难过起来了……
多年以后,酱酱仍然记得,在梦里的那个男人悲伤而忧郁的目光轻轻地照拂着她的感觉。
就像初春的新月一般,恬静和煦,又蕴藏着冷冽的寂寞。
那时的她,还不能了解这眼神的含义。
也是很久以后,当她再一次面临生离死别的时候,她才终于开始领略到在那个男人眼神里,蕴含着的苍凉。
刻骨的苍凉。
第十七章 争执
1.
天微亮,酱酱就被院里传来的细碎的声音吵醒了。
睁开眼,发现松本早已不知去向。
这人总是这样,来也不说一声,走也不说一声,多问一句就恶狠狠的瞪着自己。
——哼……
不止如此,猴子和小生灵似乎也不见了啊……
跑到哪里去了……
酱酱不满的哼唧了一声,打算歪着头继续睡。
恍惚间又突然听到更多的声响。
——院子里有什么吗?她想。
还没理出头绪,就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就是她!”
“那个摧毁民宅的妖女,就在这里面!”
哦,这是来找事的啊……
2.
白眉和尚一脸悲愤的站在众人面前,指着酱酱跟一个孩童说道:就是她干的。
酱酱睡意惺忪,打着呵欠:“对,是我,你们想怎么样啊。”
——已经给你写欠条了啊,还想如何啊……
她揉揉眼睛,终于看清了自己周遭这群气势汹汹的人。
他们压过枯叶纷涌而来的声音尤为明显。白眉和尚身后追随着一群武士。带头的是一个孩童,模样也就八九岁的样子。他蹙着眉,一副严厉的样子。跟在他身后的武士们纷纷拔刀把酱酱包围起来。
孩童厉声道:“你是什么人,敢在扶桑城里大动干戈!”
酱酱愣愣的回头看那个孩童,怔然看了半天,自己竟不由自主地笑了。
——这孩子,怎么长得……这么像孩童版的松本呢?
3.
“你看到我居然还敢笑!”那孩子脸一下子憋得通红,气愤极了。
“你可爱,我看到你就想笑,行吗?”她吐吐舌头。
那孩子的脸更红了……
周遭静默了一瞬,这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少男啊,禽兽啊……
“你们有什么事啊?”酱酱心思也没放在这孩子身上,倒是认真的看着那个白眉和尚,“不是写了欠条了吗,过几天我就赔给你们嘛。”
那和尚一怔,随即直勾勾的盯着酱酱身后的刀,“不是这回事!”他说,“而是你把持妖刀又豢养妖物!”
“什么妖刀?”酱酱说,“什么妖物?”
“当然是他们啊!”那孩子补充了一句。
一群武士押着一个人走了过来,酱酱定睛一看,这不是那个小生灵吗?不,不单是她,还有她的猴子啊。
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一猴一妖在刀光凛冽的寒意中瑟瑟发抖……
天杀的,佛家的慈悲心肠呢?酱酱一下子都愣住了……
“你们想怎么样啊!”酱酱目光一冷,盯着那和尚。
和尚悠然一笑:“把刀放下,我就留住他们的命,否则……”
他单手一挥,手里念珠打在小生灵身上,滋滋的声音贴着她细腻的皮肤传了出来,小生灵被打的一个机灵,疼的眼眶中瞬间续满眼泪。
酱酱语气之中带着森森寒意:“你胆敢再碰他们一下试试?”
觊觎什么都可以,就是觊觎这把刀不行,觊觎她的人也不行。
和尚一愣,随即笑道:“没想到你这妖女,在关键时刻还颇有大将之风啊。”说罢,对上酱酱冷冷的眼神,他又突然缩了缩脖子,这冰凉的眼神,为什么如此熟悉呢?
——竟像是,像是……
——那位传说中的怪物的眼神啊……
和尚一怔,后退了两步,凑到那孩童身前,轻声道:“她也是妖怪!快快杀了她!”
4.
那孩童点点头,目光凛冽的看向酱酱。
酱酱毫不客气的回瞪他。
一阵劲风直蹿她眼前,黑灰色的物件齐刷刷朝她脑袋上飞来。
酱酱瞳孔一缩,掌心收紧。
——这是什么东西……
她侧身一躲,那些黑灰色的物件被她闪过,只是势头未见,纷纷甩入廊边的木柱上,竟是一个个的苦无,它们直直的插在柱子上,入木三分。
酱酱下意识要拔刀,和尚拿起数珠,直接罩在小生灵的脖子上,“你若再动,我就先杀她!”
心口一疼,酱酱手上的动作停了。
和尚微笑,念珠化作数道金光,直直向她打来。酱酱明明可以躲过它,但看到小生灵期期艾艾的目光,又停下了脚步。
——妖怪!她是妖怪……
——少主您为什么要让一个妖怪跟着您啊……
——刚才就是她,是她把这里的一切都毁坏了啊……
——这种妖怪会带来灾祸啊,您会有危险啊……
凛冽的话语突然出现在脑海里,弯弯的新月,漫天飞舞的樱花,男人寂寞又苍凉的目光不合时宜的出现在酱酱眼前。
她锁紧瞳孔,一时间竟没能挪开步伐。
眼看那堆念珠就要打在她脑袋上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熟悉的玉兰香扑面而来。飞来的念珠便堪堪被人握在了掌心之中。
寒冷之气尽数被一股炙热之气挡住,似是一道安全的屏障将她保护在身后。
酱酱睁开眼,紫色的身影就那么站在她面前,背影挺拔替她挡住了所有的攻击。
酱酱仰头看他,他也回头看向酱酱,黑眸中映衬着清晨稀薄的阳光,却让周遭所有的景色都黯然失色。
他淡淡开口:“我刚离开一炷香的时间,你就惹了不少祸事啊……”
5.
松本侧过脸,瞥了酱酱一眼,问:“还活着吗?”
阳光在他的脸上流转,将他的侧脸勾勒出干净的轮廓,酱酱看着他干净的瞳孔一时失神忘了答话。
松本也不多问,直接回头,直直的看着那孩子。那孩子气呼呼的瞪着眼,倒是没回避他的目光,硬生生和他直接对视上了。
“妖女的朋友,一定也是妖人!”他说。
半响,松本默了默,起身往那孩子那边走去。
走到那孩子的面前,看了他一会儿,随即笑:“就算我是妖人,你又能如何?”
那孩子被他这么一问,似乎是感应到了他周身压抑的气场,他面色突然发白,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松本冷笑,继续往前走了两步,步步紧逼,气势汹汹的压在那孩子面前。
“你是什么人!”那孩子问。
“妖人啊。”松本收敛笑容,冷了神色。他继续往前迈着步伐。
众武士皆是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人如此恣意妄为,他们立马拿刀对准了松本,看起来十分紧张和戒备。
“大胆……”有人脱口而出。
话还没说完,松本已经领会到了意思,他眼中一道厉芒划过,依旧云淡风轻的说:“怎么,想教训我吗?”最后一字音落,平地生风,扫过平地,吹得几人皆是一个踉跄,有人甚至直接倒在了地上。
那些武士们连忙握紧了手里的刀,持着刀围着他,往前走两步又害怕似的往后退去。在松本与那孩子面前围成了一个弧形,明明松本现在什么都没做,但愣是没人敢靠近松本身前一步。
松本眼睛都没转一下的继续盯着那孩子看。
酱酱瞬间感觉到,背后的短刀已经灼热起来,它在刀鞘里跃跃欲试,似乎要飞了出来。
这似乎,是感应到了某种力量而被牵引出来的魔力啊……
周遭的武士有些躁动起来。
酱酱愣愣的站在原地,她看到那个和尚们垂下了头,俯首在地,像是被什么气势压住了脑袋。
紧接着,酱酱听到刀剑落地的声音。随即围在他们身边的那群武士一个个将手中的刀扔在地上,似乎是被什么力量压制了。
他们一个个跪了下来,如同认输一般俯首于地。
整个场面里,便只有酱酱还仰着脑袋,看着松本如这世上最高贵的君王一般压制着所有人。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带着睥睨天下的气场和架势。
这场景若是放在电视上或者是文字里,她一定会忍不住腹诽,这种气场,多半只是创作者的想象吧。
但是今天,她见到松本这个模样,才终于意识到。
原来这是真的,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有可能发生的。
原来这一切如果放在这个男人身上,是这么合适、这么恰当。
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有这样的自信,也有这样的实力。
第十八章 伽罗
1.
“多年未见,松本大人怎么变得喜欢和一个孩子斤斤计较了呢。”
松本和那个孩子还未对峙多久,又一个声音从酱酱身后响起了。
清脆的铃声伴随着一个女人的声音,酱酱心头像是拂过一丝极其温暖的春风,她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
这声音轻柔软糯,被幽风吹动着,在周遭打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它不断的回旋缭绕,好似奏出一曲箜篌。
酱酱回头,只见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言笑晏晏的从远处慢慢走来。随着她走路的动作,银铃的声音叮铃铃的响着,毫无规律,却听得人心神平静。
漫天阳光,绿叶成海,铺陈了一地的青叶,无边无际。
一阵风吹来,两侧树枝摇曳,在地上洒下斑驳疏影。女子着一袭白衣立在那斑驳疏影里,没有束发,任发丝在风中轻舞,面色云淡风清,不染半点烟尘。像是静好的时光,把风和光都止住了一般。
她容貌绝美,瞳孔有些发灰,似是披了一层揉乱的银缎,纵使不看任何人,却仿佛也能勾人心魄。
她目光柔和,却不看松本,只是直直的盯着前方,随即垂下头去。
那孩童似乎是身上被解了绑一样,连忙跑到女子身边去,“姐姐……”他委屈的小声说了一句。
女子轻轻一笑,伸出白皙的手掌揉了揉男孩的头,却不看他,只是如玉珠一般圆润的声音轻轻响起:“茶木不怕,姐姐在呢。”
随即,她又扭过头,直直的看着松本的方向,轻声说:“松本大人,好久不见了。”
这个女人,没有叫他少主,也不唤他将军大人,她是什么身份?
这女人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怎么语气听起来竟要比松本还大的多,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而且,她的眼睛看起来,该不会是盲人吧……
酱酱诧异的回头看向松本,松本冷若冰霜的表情终于是露出一丝诧异,像是坚硬的寒冰层面终于露出一丝细细的裂纹,虽然窥不到内里全部,但到底也有了一丝波动。
随即,他恢复沉稳,眉眼又恢复到了平静无波的状态,他轻声道:好久不见,伽罗。
2.
“姐姐……”茶木怯怯的说了一句,“这个人好可怕!姐姐快抓住他!”
伽罗温和的笑了笑,伸手揉了揉茶木的脑瓜,随即问:“茶木,你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茶木脸色一变,“什么?”
伽罗伸手拢了拢额前的碎发,手腕间银色的手铃若隐若现,伴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叮的清脆声响。
“众生平等,无论是人是妖,皆要一视同仁,你不分青红皂白斩杀,此第一错。”随即,她抿唇淡笑之时,幽芳风远,“你定力不足,易嗔易怒,旁人一句话就要生气,此第二错。”
“再者,”她暗灰色的眼眸看向松本的方向,“来人尊贵,即使你不识他的身份,也要明白长幼有序,须知做人要恭敬有礼,你妄自尊大,此第三错。”
“更何况,”她轻轻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颊上荡起一层病态的红晕,“更何况,你修为太浅,竟连妖和人都分不清楚,想必往日里我让你学的东西你都未曾记在心上,此第四错。”
茶木被她说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怔然半天,不敢再言语。
伽罗也未在多说什么,只是双手轻轻一合,淡淡的金色光晕出现在她的手间,随即光晕越来越大,径直把那白眉和尚罩住了。
那和尚周遭顿时萦绕起一层黑烟,头疼欲裂,不由哀嚎出声。
片刻之后,黑烟消失,和尚消失不见了,一只人头虎身的妖怪挣扎着从黑烟中站了起来。
——妖怪!这个和尚才是真正的妖怪!
头还是和尚的头,青筋暴露,鲜血淋漓,光是看着便让人恶心欲呕。明明是人的脸,却露出野兽的狰狞。
众武士都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伽罗不慌不忙,沉默向前,右手轻捻,手掌往前一探,空中结出一道光膜,将妖怪团团包围起来。
那妖物左右挣扎,像是掉入泥潭中越陷越深。伽罗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左手手心凝起一束白光,不紧不慢的拍在妖怪的心口处。
“叮”,银铃簌簌作响。妖怪扭动的四肢一僵,下一瞬间便化作青烟彻底消失于世间了。只余下一层又一层的蒲公英在空中慢慢飘散,渐渐又散落在地上。
清脆的铃声在她身边洒了一地,叮叮当当,随着主人的动作,演奏出优雅的篇章。
酱酱从未见过有人能将杀戮也做的如此温文尔雅不慌不忙,纵使是松本,在动杀意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生出凌厉之意。
但是这个叫伽罗的女子的法术及其干净,就像是佛家在超度灵魂一样,不带半点杀意。
——佛家……
——对,是佛家……
3.
“我知错了……”茶木望着伽罗,终是从喉咙里挤出这一句。
伽罗淡淡一笑,“自己回去找北野大人领罚,要比往日的惩罚重三倍。”
茶木点点头,一言不发的走了。那群武士也纷纷跟着他离去。小生灵一脸唏嘘,猴子也一脸恐慌。
一时之间,院子里只剩下伽罗、松本和酱酱三个神智清醒的了。
“我这样处理,松本大人可还满意?”伽罗笑意盈盈的说。她眉目如画,清新秀丽,眉宇间有一种温柔和智慧在里面。
“多年未见,伽罗的法力倒是更胜从前了。”松本淡淡的笑了笑,双手背在身后。
“废了双眼睛才得到的这些,松本大人谬赞了。”她垂下头,柔柔的笑了。
“大人再次来到这里,也不和北野大人说一声,是还心怀芥蒂吗?”随即她又问。
松本怔了怔,倒是没回答她。
伽罗也不再多问,只说:“既然您来了,还是见一见北野大人比较好。”说罢,她转身朝外走去,也不管松本是否答应,只自顾自说:“我先回去准备一下,一会儿会派人来接大人您。”
说罢,她一停,似是想到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和您的朋友们。”
第十九章 北野
1.
迎接松本的宴席摆在北野高高的城殿之前。
顺着台阶一级一级向下延展,红莲灯笼几乎照亮了整个天空。
北野,扶桑城的城主,酱酱知道,比起松本,他更像是扶桑城真正的主人。
这些时日她也得知,北野在城中的威望极高,人人敬仰。她以为北野怎么也是个器宇轩昂余威不减的中年男人。
但等见到他的时刻,她才意识到自己错的离谱啊。
北野,分明是一个风烛残年般的老人啊。无论酱酱怎么看,都没看出他有一点异于常人的地方。当然,如果抛去他困坐在轮椅之上这件事的话。
伽罗和茶木一左一右站在北野身边,红光在他们的脸上打出一层淡淡的潋滟。
北野看着松本,半晌冷冷开口:“小殿下,我都这个样子了,您不需要我向您施礼了吧?”
松本点点头,还未说什么。酱酱却怔住了,居然喊他小殿下?
这称呼是不是萌萌哒?
而且他这口气,似乎对松本极其不屑啊……
酱酱缩了缩脖子,这位北野,倒还真是直接啊……
伽罗在一旁轻声说:“主人,以松本大人现在的身份,您应该唤他一声少主,或将军大人……”
北野冷哼一声,“我心中的将军大人只有他的父亲,我心中的少主也只有他的兄长!”
伽罗一怔,自顾自笑了一下,轻轻冲松本施礼,随即退在北野身后不再多说。
酱酱却突然想到,这些时日里自己听到的那些流言蜚语了……
——这个松本啊,搞不好是他自己杀了他的父兄啊。
——据说扶桑妖书钦定的继承人是他的兄长啊,若是他兄长还活着,怎么会轮到他?
——一定是的,不然北野大人为何宁愿残疾都不愿服从于他。而且还有那位一直忠心耿耿的国师大人,为什么就一定要和松本对峙呢?
——更何况,当年那场杀戮,现如今只剩下松本一个人知晓内情了,藤原氏伊藤氏全部被杀,死无对证,当然任他怎么说了!
原来,他们真的都是这样以为的啊……
这也是松本,一直不愿意在这里暴露身份,也不愿意来见北野的原因吗?
酱酱看着松本,他依旧直挺挺的站在北野面前,眉梢眼角平静无波。他依旧如同自己记忆中的那样,在凛冽的风霜中兀自平静的存在。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酱酱突然觉得夜色很凉,痛彻心扉的凉起来了。
松本沉默了一瞬,终于笑了一下,他轻轻说:“老师您还是这样有精神啊。”
“老师不敢当。”北野又说了一句,“师者传道受业解惑,北野不曾传道于您,也担不起老师这一称呼。”
这是有多大的仇恨啊……
酱酱从未见过松本吃过这么大的瘪啊。她内心的火气蹭蹭往上冒。
抬头看着立在殿前的松本,他的身形在广袤的星空下,似乎变得像纸一样单薄和无助。
她再看,大部分家臣站在北野身后,眉梢眼角微微上挑,一派乐享其成的样子。
一次,两次,这火气终是压不住了!
——妈的,还能这么欺负人啊?
——我的人还能这么被你们欺负了?
——这家伙只能我欺负啊!!
也顾不得害怕了,她站起来对着北野脱口而出:“我实在听不下去了!”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酱酱指着那群人,一字一句的说:“你要这么忠于先主,怎么不随着他一块死了呢?”
北野被她说的一怔。酱酱又说:“说那些有的没的有什么意义吗?空口无凭的话怎么能信呢?”
北野还未发作,就听酱酱又继续说道:“而且,如果不是他这十年来一直守护这个国家,你们还有机会在这里说这些话吗?”
万籁俱寂了。
松本慢慢转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个女孩。
头发依旧凌乱,面色依旧苍白,这几日来连日的奔波,让她整个人都看起来更瘦弱了。
这个曾经战战兢兢的姑娘,被他一个眼神就吓的浑身发抖的姑娘,一有点事情就哭着喊着缩在他身后的姑娘,对他既不尊敬也不谦卑的姑娘……
现如今就站在他身后,目光灼灼的看着这一群群凶神恶煞的人。
面色凛冽如霜,她似乎一点都不怕?
可她明明,是那么胆小、狼狈又没用的一个人啊。
——殿下,那些不过是杂草而已……
——您要知道,暴风雨来的时候,最先倒下的,就是这些杂草啊……
——杂草啊……
这女孩,倒还真不似看起来那么柔弱啊……
松本怔然望了酱酱半天,自己倒是笑了。
酱酱疑惑的看着他。
隔着不远的距离,酱酱看到松本的眼弯了。漫天的火光在他身后拉下一道长长的斜影,漂亮的瞳仁中缭绕着雾气一般的朦胧。他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虽然极淡,却几乎耀目的让她睁不开眼睛。
须臾花开,谁心猿意马。
酱酱想:这还是我第一次,看他,笑得这么轻松啊……
2.
万籁俱寂的时刻持续了很久。
长久之后,酱酱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再次成功的万众瞩目了。
所有人包括北野,全都盯着她,眼神如果也是一种武器,此时此刻,她的身心都可能被打成筛子了。
酱酱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好像做了更了不得的事情……这次她会不会,死成灰了?!
她僵在那里差点石化了。
她开始思索要怎么死才能死的好看点了……
酱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硬着头皮看向北野。
“你是什么人?”北野声色带着愠色,说罢看向松本:“是你的人吗?”
松本看都没看北野一眼,只盯着傻站在那里的酱酱,开口:“听你的意思似乎很了解我?”
酱酱觉得自己这次可能真的离死不远了,但是此时此刻原则问题还是理得清的,她颤了两下,依旧倔强的说:“我说的不对吗?”
北野垂下头,片刻之后又抬眸,恶狠狠的看了酱酱一眼,又看向松本:“你的人居然敢在我面前说这么无礼的话!!”
松本依旧盯着酱酱,收了笑,面色淡然:“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酱酱愣愣,硬着头皮:“反正我是不会道歉的!”
北野彻底发怒:“把她拖出去杀了!”言罢,一群气势汹汹的武士的往前走了两步,走到酱酱面前。
松本一仰头,慢慢站了起来。他转了目光,瞳孔清冷:“北野大人,稍安勿躁!”
北野愕然。
他继续慢慢说:“我的人我自己会处置,就不劳北野大人动手了。”
松本弯了眼眸,淡淡的笑了。
第二十章 体谅
1.
“轻点轻点……”酱酱龇牙咧嘴的跟小生灵说着。
小生灵掏出褐色的膏体,慢慢擦在她受伤的手臂上。“忍一忍了,你怎么什么疼都忍不了啊。”她边擦边嘟囔。
酱酱无奈的闭上嘴巴,失神的望着庭院内的一汪水池映着天上一轮新月,天上星辰点点,池内也星星点点。
伽罗的殿内自然是极大的,亭台楼阁一样不少。
酱酱在之前那些时日以来,跟着松本东跑西跑,见到的大多都是战败之后的慌乱之景,断壁残垣,枯树杂草,她连花都不常见到,更别说这里的一池潋滟了。
但是她却不喜欢这里。这里虽然很大,这里虽然很美,但是没有一处让她觉得舒服的。
她只觉得,这样太过刻意的雕琢,反而失去了事物最初的美意。正如这里的人一样,每一个都活得精致又小心,每一个又活得那么虚无。
每一个人啊……
包括那个北野……
就是因为骂了他两句而已,松本虽然护住了她,但到底也是长辈,所以就让她在这里跪一天一夜啊。
揉揉有些红肿的膝盖,她跪的快没知觉了。
手臂伤口处又传来一阵刺痛,酱酱嚷嚷:“就这样吧不擦了。”
“怎么能不擦?”小生灵说,“这药是那个伽罗给您的,一定很珍贵啊。若不是松本大人开口,一般人哪能用得上这么珍贵的药膏啊。”
“若不是她弟弟那个小兔崽子不分青红皂白的打我,我的伤口能裂开吗?”酱酱嘟嘴。是啊,早晨被她弟弟莫名其妙的恐吓了一下,晚上被她主人莫名其妙的刺激了一下……
结果,伤口裂开了……
委屈啊……
小生灵愣了愣,没接她的话。
“现在知道疼了?”松本的声音从酱酱身后飘来,酱酱身形一紧,僵直了后背。小生灵一看松本来了,忙退后两步,随后带着猴子跑了。
酱酱:……
松本看着酱酱,看着她手臂上泊泊冒着鲜血的伤口和苍白的唇色,知晓她早晨虽没被苦无所伤,倒是也着实被妖气震的伤口裂开了。
明明自己什么都不会,倒还挺有底气跟那群人对峙的啊。
“你平时对着我的时候,不是挺巧言善辩能屈能伸吗?”松本收敛了眼神,“怎么这几次到他们面前就能视死如归了?”
酱酱一声叹息,往柱子上一靠,默了半晌,撇过头,含糊不清的说:“他们和你又不一样。”
——嗯,是不一样……
——你虽然表面凶了点,但是还是有良知的……
——而且,他们欺负你啊……
虽然她当时逞能倒是挺痛快,但是事后一想,发现好像又惹了麻烦。
“是不是,让事情变得更糟糕……暴露了你的行踪?”
——还……得罪了你的长辈……
松本抬头,看着廊前淡淡的月光,轻声说:“嗯。”
酱酱内心彻底尴尬了,她心下一急,忙站起来说,“那我们赶快走,现在还来得及。”
这一下动作太猛,胳膊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尖锐的疼痛又让她跌坐在地上。
松本看她脸变得比刚才更加苍白,眼眶红红的似是疼哭了,忽然道:“今日要是我不在,你打算如何啊?明明什么本事都没有,还做出一副什么都能扛的样子。”
“你要不在,我才不会逞能呢。”酱酱一边吹着伤口一边小声说,“可你不是在吗?”
她说的自然,听的松本微微一愣。她好像认定了他会保护她似的……
这话说的,让松本没法往下接了……
松本垂眸,不再言语。
酱酱也不看他,继续呼呼的吹着伤口,小声说:“不过你刚才真厉害,一说话就把他们镇住了!厉害厉害!”
——厉害……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直接的夸他……夸他厉害……
松本愣愣的望着酱酱微笑的侧脸,虽然她面色上还没有多少血色,但是这副神情,似乎有可以融化人心的力量……
2.
廊前有风吹过,酱酱方才还在膨胀的肥胆被冷风一吹迅速烟消云散。“那个,我明日是不是还要见那个北野啊。”酱酱嘟嘟嘴,“他会不会继续罚我啊?”
“会。”松本倒是答的干脆。
“真的,还会再罚我吗?”她无力的靠在栏杆上,恹恹的看着松本。
“嗯。”松本倒是也没犹豫,直接干脆利落的点头。
她面如死灰,妈的,那些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啊,这不把她打的五官移位吗?
“不过你也不用太怕。”松本看了看她,也顺势坐在廊庭上,下巴撑着头看着天空的星星点点。
“明日,你就把衣服弄的破一点,头发也乱一点,脸上也脏一点,反正就是看着狼狈一点。”他托着下巴继续说,“最好在他们找你之前先掐自己一把,把眼泪掐出来。到时候他们问你话的时候,你什么都别说,先看着他们哭一场,哭的声音越大越好……”
酱酱听的热泪盈眶,她一边往脑子里记一边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松本叹口气,放眼望向远方的天空:“以前有个女人是这么教我的。”
酱酱愣愣看了他半天,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松本没看她,只是说:“周围的人我都撤走了,可以不用跪着了。”
酱酱哦了一声,立马伸直腿坐在了廊庭上。腿上的酸麻终于得到了缓解,她偷偷看了松本一眼。松本依旧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天空那轮新月,目光却仿佛跨越了千万年的时光,满是苍茫。
风吹过,卷起树上的樱花,飘飘落落撒入庭廊,有些簌簌纷纷,落在松本的衣衫上。
“对不起……”酱酱低下头,小声的说。
“嗯?”松本看她。
“也许,我不说话的话,你和你师父可能也不会……闹那么僵了吧。”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为了下属顶撞老师,这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罪名了吧……
更何况,还是在这样一个境地里……
酱酱心生愧疚,突然觉得松本的名声是不是彻底砸在她手里了。
她不安的看了看松本,发现松本面无表情,什么话都没说。他对于坊间的评价似乎完全不在意,神情淡然,似乎这些时日来被妄议的人并不是他。
松本垂眸,长长的睫毛勾起淡淡的月光,随后他轻声说:“没什么对不起的。”
她终是忍不住好奇:“他们那么对你……你不生气吗?”
“天下间想骂我的人,想杀我的人,多如过江之卿,我若都在意,岂不忙不过来了?”
酱酱本来以为这段时间和松本的相处,再加上以前听到的那些流言蜚语,她从自身的理解来判断,松本润之助在遇到她以前,应该是个粗鲁残暴,蛮横不讲理,眼里容不得沙子,不允许别人对他有一点不顺从的人……
但是听到他这句话,突然意识到,这个人,或许对于人生、对于生活,也有自己的无奈,也有自己的妥协。
有种苦涩,浅浅的从她心头流过。
“只是……”他的声音突然又传来。酱酱看到他的目光又落在那轮新月上,月光映出的樱花的花影打在他的衣衫上,风吹过,花影摇曳,他停顿了一下,又缓缓说:“只是,以前我听到过同样的话。”
“同样的话?”
松本没有看她,他的侧脸在朦胧的月色下,安静,又带着一些微微然的怅然。
“若不是他在战场上为你厮杀,你们怎么有命在这里享受繁华。”松本说,“有人也这么跟我说过他。”
“当时我听到的时候,却从未放在心上,觉得一切不过是理所应当。直到今日听到你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才多多少少有点明白,当时,他心里的难过和委屈吧。”
“也不知道,他的心里怨恨过我吗?”
酱酱不知道松本说的他是谁,但是看到松本这样的表情,内心多少也有些揣测。
她微微眯起眼,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紫衫墨发,倾城无双。
月光花影让他身上有着流光溢彩的美,衬着他有些苍白的容颜,也衬着他有些落寞的表情。
“殿下有没有深爱过一个人呢?”片刻之后,酱酱轻声说。
她目光看着青石路口,月光郎朗,青石路上泛着淡淡的华光。她十指交缠,拖着下巴继续轻声说:
“如果爱过,您就会知道,对着自己深爱的人,连怨恨都舍不得的。”
“所以……”她眯起眼,松本听到这女孩清朗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响在耳边。
“我想他不会怨您的。”
——因为深爱过,所以连怨恨都舍不得……
——我猜,他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第二十一章 灵位
1.
“听起来似乎感触颇深的样子啊。”松本托着腮,饶有兴趣的看了她一会儿。
酱酱脸一红,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松本也不再看她,倒是自顾自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轻轻说:“说这话的时候,是想起你的夫君了吧?”
这一说,酱酱的脸更红了。
月色霜白,四周有清浅的雾气,松本的背影在月色里单薄俊逸,觉察到酱酱沉默不语,他又转头来看她,目光里似有触动,又仿佛透过她,看到某些永远失去了的东西。
“你们为什么会分开呢?”松本问。
一月孤悬,满庭清辉。
在那个瞬间,酱酱自己眼前忽然出现一些断断续续的模糊影像,碧绿的河水潺潺流过,粉红的樱花满地,一个身穿紫衣的男子背风站着,大片流云涌动,他站在一片阴影里,神情淡漠地望着远方。
定了定心神,眼前的景象又消失了。想了想,酱酱开口:“因为我没用,所以他抛弃了我。”
松本眸子微微一沉,随即轻声说:“我理解。”
酱酱没再说话,只是也同样垂下眸,静静的看着自己的手掌心。
过了好久,她抬头问松本:“你什么意思?”
2.
“你就不好奇吗?”松本问她。
“好奇什么?”
“是不是我杀的?”松本垂眸,淡淡说了一句。
酱酱愣了片刻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是。”
“可全天下的人都认为是。”他说,“包括我曾经的老师,包括我现如今的部下,甚至……”
酱酱急忙说:“不是就是不是。”
松本望她:“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她虽然和松本呛的时候能保证一个螺丝都不吃顺便妙语连珠,但此时此刻,却如鲠在喉,说一个字都困难,心还难过的不得了,“也许你们当年的事,我并不知道。”酱酱说,“可是,可是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松本挑眉,“冷血无情,杀人如麻啊。”
“你别总是这么说自己。”她说,话语有些颤抖,她有些紧张:“你这些年有多放肆,我还是知道的。但是……”
“但是这段时日相处,我知道你不是那种……那种胡乱杀人的人。”
“你虽然是挺凶,脾气有时候也挺大,但是,但是……”她盯着他,“但是无论是那个蛇妖还是那个小猴子还是小生灵,你都没有下过真正的杀手……”
“而且我有危险的时候,虽然你嘴上不屑,但你也都救我了。我胆小、没用,还总是拖你后腿,你嘴上嫌弃,也没真正抛下我……”
——而且,在不久后的将来,也是你一直在保护没用的我啊……
松本看着她,听到她说:“你不是他们说的那种坏人。”
也不知为何,松本竟觉得自己嘴角带着戏谑的漫不经心微笑,有点笑不出来了。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多到他记不得是哪一年,也有一个女孩,战兢兢的跟在他后面,怯怯的说:“你不坏,我知道你会保护我,你不会杀我的。”
他尚能在耳边听见,那孩子低沉的、颤抖着的,却又无比坚定的声音。
这一切是如此熟悉。
灯火摇曳,好像掠过酱酱的眼眸,轻轻闪烁。
他淡淡地笑了笑,敲了敲酱酱的额头,“别以为你这么说我就能放过你。”
酱酱脸一红,嘴嘟囔起来。
松本笑了笑,起身往外走去:“北野的人也都撤了,你也可以去休息了。”
酱酱下意识问:那你要去哪里?
松本眯起了眼睛,回头看她,随后淡淡说:“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3.
越往山上走,酱酱越看不清楚方向。
天黑如墨,酱酱不由有些慌张起来。转而看向松本的背影,心想,有他在,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情绪又平稳如初。
松本和她慢悠悠的在荒山上晃荡。
穿过一片枯木丛生的山路,眼前投来巨大的阴影。
酱酱再抬头看,发现那棵传说中的扶桑树正立在眼前。
它可真大,比远远往上去还要巨大。所谓参天大树,真的能上通天涯吧。
巨大的枝叶如同伞盖一样,黑漆漆的遮天蔽日,有的枝丫尖端还有树叶在随风而舞,簌簌而落。
松本没说什么,只是探手放在树干,树木仿佛发出了哭泣一般的声音,树干颤动,连着大地也一起悲鸣。
松本垂下眉眼,半是叹息,半是安慰:“我回来了。”
紫光自他手掌出荡漾开来,灌入树木,跟着它的根系进入大地,酱酱几乎能看到那些光华在自己脚下蹿过的痕迹。
土地微颤,像是山地也活了过来一样,雾气荡进。酱酱闭上眼睛,待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进入,树的内部了……
她愣愣的看着四周,有微微潮热的叶子坠到她的脸上。
她在看,脚下无底,头上屋顶,仿佛走进了一个曼妙的空间。星海云河,宛如不再这世间。
“这里……是哪里?”她问。
松本回头看她,漆黑的眸子里她读不出任何情绪,只听松本的声音,极轻、极淡,他说:“这是扶桑树干的中央,供奉我松本一族灵位的地方。”
4.
酱酱愣愣的看着松本,心里想,这样的供奉灵位的松本氏的宗祠是极其重要的地方,自己一个外人这样闯进来,难保不会触犯了松本什么禁忌。
想到这里,她多少有些不安,轻声问:我真的可以进去吗?
虽然不是很懂他们的历史,但是对逝去的人,该保有的尊重还是不能少的。
松本定定的看了她很久,面色继续恢复了平静。
“没事,”他说,“来都来了。”
他转身,继续往前走。
前方豁然开朗,神殿里一排排架子上,摆放了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灵位。
看着那排排灵位,松本轻声说:“他们,也很久没见到过别的人了。”
既然松本这么说了,酱酱也不多说什么了。她仰头,看着那些灵位,而它们仿佛还有灵性一样,在漫天的烛光里渐渐氤氲出一道柔和的光圈。
松本轻声说:“也许,他们今日的心情还不错。”
酱酱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嘴角眼角虽然不曾改变,但多多少少有种淡淡的笑意,与他平日里的冰冷面孔不大相同。
她明白,松本现在,应该是开心了点。
她转头,看着那排排冰冷的灵位,心里居然莫名多了一些感慨和苍凉。
对于她来说,她看到的只有这些灵位上刻的字,而松本看到的却是他曾经的朋友,曾经的亲人,一些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他被人尊重、被人敬畏、被人称赞又被人唾弃,但无论如何,都没有人能陪他左右了。
“会觉得……寂寞吗?”酱酱鬼使神差的问出这句话。
松本转头看她,沉默了一会儿,问:“为什么这么问?”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若有朝一日我的父母,亲人,还有我的朋友们都变成了不会说话的牌位,我还要一人守着空无一人的世界生活……”酱酱一顿,“我一定是活不下来的。”
松本沉默了一会,轻声说:“习惯了便好,而且重责在身,你说的寂寞也好,生死也罢,都不在我掌控之中了。”
酱酱看着他:“你不该是把世间所有都握于掌心么?”
“算是吧。”松本说,“可唯独我自身除外。而生死也非我能把控的。除非真正太平,否则,我还不能死。”
酱酱一愣:“你也会死吗?”
“天地万物都会死。”松本说,“我也不会例外。”
酱酱听得一愣。
——他也会死啊……
——有一天,他也会死的。会闭上眼睛,会灰飞烟灭。
——会变成这样一个小小的,冰冷的灵位吗?
这个问题她从来不敢想,在她看来,他是那么强,那么厉害,他怎么会死呢?
松本没有感应她的情绪,只是继续说:“我族人有生之年,都要世代守护这本书,守护这棵树。”
“而现在,他们都死了,只有我了。”松本说,“只有我,才能把这一切撑下来,把一切都归于平静。”
几百年来,他的家族的人,殚精竭虑,守护着那本奇书,守护着那个国家。他们一个个站起来,又一个个倒下。
有的寿终正寝,有的死于非命,有的下落不明……
只有他剩下来了。他亲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而这里的牌位渐渐变多。
扶桑妖书上那镌刻的如同命运一般的谶语历历在目:松本氏,三十五代而亡。
——而他,正是第三十五代啊……
“我还不能死。”他说,“至少在现在,还不能。”
——还不是时候,真正的危险、这个国家真正的威胁,一直都没有消除……
酱酱忙说,“你不会的,你一定会活到寿终正寝,杀了大国师,平安活到最后。”
松本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没再说话。
酱酱的心上压下更重的石头。思及这些时日以来自己的所有经历,酱酱垂了眉目,是这样的,松本不能出事,只有他能牵制住大国师,也只有他,能担负起这个国家的运命,如此沉重的责任,实在让人难以背负……
“所以。”松本轻轻开口,声色极淡,极轻,他眸光像是有璀璨星辰,一字一句道,“无论有多难,这条路我都会走下去的。”
酱酱第一次认真的观察他眼中的神色,月光映着烛光,在他黑色瞳孔中投下一片晶亮。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是真实存在的。即使以后他变了性情,但是现在的他,同样也是作为一个真正的人活着的啊。
这是他的一生,唯一的一生。
酱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在所有遭遇到的故事里,难免会摆出旁观者的心情。但是真正对于故事里的人来说,对于松本来说,死了就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此生尽,便是永生尽,没人能完整复述出他的一生,包括他自己。
她开始明白,无论是松本润,还是松本润之助,他们都拥有,让她穷极一生都无法了解无法参透的人生。
5.
回去的路上乌云厚重,层层叠叠。离开扶桑树的时刻酱酱才发现,原来天阴了。
“真可惜啊。”酱酱没来由的说了一句。
“可惜什么?”一直沉默不语的松本突然问。
酱酱笑着指着天空:“天阴了,看不到星星啊。”
松本随着她也抬头望了望天,随后淡淡笑了:“这也没什么难的啊。”
说罢,松本的手一挥,仿佛清风一般。那股萦绕在天空的乌云都不见了。露出了璀璨的星空。
酱酱抬头看着那片璀璨的星云,惊叹的说:“今晚的星空真美啊。”
松本嗯了一声,然后没再说话。他抬头静静的看着那片星空,微风吹过他的鬓角,心里突然多了一丝宁静。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有多久没有凝望过这片星空了。
他的心,挣扎了太久,也捆绑了太久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漆黑的眸子映射着无穷星辰的倒影。
酱酱看着他的侧脸,轮廓是那么明显,又是那么深邃。她想,松本一定不知道,他的眼睛如同星空一样美丽。
天渐渐的黑了,月色郎朗。仿佛和所有劫难都无关似的,人们终于在入夜之后安心的点燃了灯火。虽然不比往日璀璨,倒是也多了几分宁和。
“回去吧。”松本轻声说。
“嗯。”酱酱点点头,突然还是有些舍不得。自己也知道,这样的宁和,以后未必会有了。她轻轻叹了口气,眉梢眼角似乎有些失落。
松本沉默了一会,还未说话。
此时,天空突然传来一阵斑斓。紧接着,一层层的斑斓扑向天空。
酱酱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笑着说,“你看,城里开始放烟花了。”
松本一怔,随即说:“是啊。”
街上的人们聚集在一起放花火。五彩斑斓的花火在空中绽放,映衬着天空更加流光溢彩。伴随着花火爆破的声音,整条大街像是花火祭一样热闹起来,家家户户推门推窗,或者跑到街上笑着观望。
他们的面色是那么快乐,跟着花火欢呼起来。
松本定定的看着那些花火,看着那汹涌的人群,看着他们脸上洋溢出来的笑容, 内心却有莫名的感触。
原来,他们是这么容易得到快乐,原来,只是这样就可以让他们感到快乐啊。我以前的所作所为,真的是有意义的吗?他自己突然愣住了。
“走啊。”酱酱说,“我们也去看看嘛。”
松本没动。“这些没什么好看的吧。”
还未说完,手腕被温热的手掌紧紧抓住,松本被抓的一个踉跄。酱酱不由分说的拽着他往人群中走:“有些事,大家要一起做才有意思嘛。”
“喂……”
还未等松本说完,酱酱便一把手拉着他往人群中走去。离花火越来越近,爆裂的声音变越发响,人们的欢呼声也越来响亮。
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快乐和期望,在花火绚烂的映衬下,每个人的眼里都装着成千上百中颜色。
那个女孩拽着他的手在往前走着,带着他穿越拥挤的人群,分享他们的快乐。绚烂的花火在她的脸上映衬出各种颜色,让她看起来并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想了想,他掌心用力,将她拽了停住了。
她疑惑的回头看他。
此时他们就站在汹涌的人群中,周遭都是嘈杂的欢笑声,还有花火的爆裂声。
松本摇摇头,没再说话。
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就算说什么,对方也听不清楚。他只是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柔和又倔强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酱酱侧过头,静静的看了松本一会儿。
她张开嘴,口型好像在说一个“喂。”但是她的声音被掩盖住了,松本不得不凑近,问:“什么?”
酱酱看了他半响,突然笑了。她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是松本还是没听清楚。他有些疑惑的望着她,但是酱酱的表情显然不想再说第二遍了,只是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拖着他继续往前走。
松本却一直在回想她刚才的口型,一个字一个字的仔细的想,待想通,周遭的声音皆空。他仿佛听见她轻声说:“我们继续走,不要回头,不要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