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水壕

文 康红军

                            < 一 >

    一九六四年秋,渭河流域发生涝灾,几十天的霖雨,使得低洼的沟、壕(土坑)、都积满了水。连平常种庄稼的洼地也形成了大小不等的水泊,长时间水排不出去。陇海铁路南,西温坊到北安谷的路也断了,要脱鞋卷裤腿,趟水才能过去。地势低洼的王堡,一条街道的住户被水浸泡,不得已,集体向南迁徙,形成了现在的新王堡。

    为了排水,政府修了退水渠。整个渠的规模咱不清楚,我村段的渠,西南方向与桑镇公社小赵堡寨子的一个积水壕连接。由于地势高,渠有一丈多深,渠岸就是去寨子的斜路。渠穿过三珍(土地的长度单位)我十一队的积水壕向东,与南岸子的十队积水壕相通,再向东,与九队的皮匠壕连接。然后就是连接汤坊公社的王堡、丰仪公社的阎村、冉庄公社的郭村。最后从啥地方进的渭河,就不清楚了。

    整个排水持续了不到十年,到七十年代初渠就断水了,积水壕也慢慢干枯了。到承包分地时,渠、壕都消失了,全都种上了庄稼。

    有渠、壕里有水的十年,正是我的青少年时期,六四年上小学,七四年高中毕业。星期日、寒暑假、秋夏两料的忙假,积水壕、铁路边就是我们割草拾柴火、打闹胡撒拐(小孩干坏事)的好地方。在脑海里就形成了永不磨灭的记忆。

                                    < 二 >

    小赵堡寨子的水壕里海蚌又大又多,有大人的手掌大,我没捞到过,但见过别的娃捞到。退水渠边上的泥里能捉到指头长的海蚌,没人时,海蚌会从泥里钻出来觅食。一有响动,马上钻进泥里,但短时间内,会在外面留下一个凹坑,顺着坑往下抓一拃(张开手,拇指到中指的距离)深,就捉到了。渠中间水里能摸到小的海蚌。

    冬天用来涂脸、涂手的一种油,就是装在小海蚌壳里,商店里有卖,但味道臭哄哄的。有钱人用的是香脂、香皂。一般新媳妇、大姑娘用。从你跟前走过时能闻到,香喷喷的。

    不管海蚌多大,我们都不会做着吃。一次我们摸到很多大小不等的海蚌,有几十斤,几个人拿到十几里外的西工地(408厂)去卖,一天都没人问。有一个人想要,但给的钱太少,我们说,还不如倒进护厂河里听响声呢。最后真的倒进了408厂西北角的护厂河里,但好像没听到有啥响声。

    桑镇地段医院的朱德玲大夫支援三夏时,住在我家。我拿一个大海蚌给她,她说也不会做,放在院子的渗井边,太阳一晒,海蚌张开口,流了出来,最后扔了。

    八十年代我到渭南参加工作后,老同学呼志功带老婆慧芳、儿子呼琳,在尤河水库边的河床上挖海蚌,脊背都晒脱了皮。小海蚌放干净水里,自己就把脏物吐干净了。慧芳手巧,爆炒后味道美极了。我们几个老同学吃了几次,至今难忘。

    九队皮匠壕很偏僻,我们不太去,水也深,见过有人从壕里捕到许多十几斤重、尾巴发红的大鱼。

    南岸子十队水壕的西头长着马莲(水生植物),我下水折毛泪蜡(蜡烛状的马莲果实)时,盘在马莲上的蛇,吓得我赶紧爬上来。三珍路东的十二队水壕里也有,我和红狼、杠杠光着屁股下去折,女同学育乐、霞霞等候在岸上,和我们共享毛泪蜡。青梅竹马是说恋人,我们这应当属于“两小无猜吧”?前几天,远在新疆,已经63岁的育乐还提到此事。

    校路上和大队砖瓦窑场相连的九队水壕,水脏也浅,我在壕里的莲菜地里捉到过一只野鸭子,是只雏鸭,飞不动,拿到西工地去卖,因为太瘦小,可能只卖了二毛钱。

    铁路北的八队水壕,西头的莲菜种的最早,其他几个水壕都是后来才种莲菜的。某次我进去折莲花时,突然刮大风了,被风吹歪的莲叶秆倒在我身上,尖刺划得我满身的血口子。

    东头的浅水区北岸,是我们耍水的好地方。南岸靠铁路的石头护坡,是妇女洗衣服的好去处,石头就是搓衣板,拿几个皂角捣烂就是洋碱(肥皂),洗衣粉还没发明出来。护坡就是晾晒场。

                                  < 三 >

    “叫你念书你不念书,整天耍水灌黄鼠,”是大人骂碎娃的常用词。黄鼠我没灌过,但耍水是夏天最有趣的活动。下水前,先撒泡尿,用手鞠着涂抹在肚脐上,啥讲究我忘了。开始学耍水时,会采摘些毛豆叶将耳朵、鼻孔塞住才下水。后来就不管这些了,耳朵进水了,头一偏、拍打拍打水就出来了,鼻子根本就进不去水的。大人们下午扬场忙活完了,也会到水壕里洗澡。

    三伏天里,午饭后大人们都午休,我们一放下饭碗,就往积水壕里跑。先是学狗刨,将长裤子的二个裤脚扎紧,弄湿后,二人配合,张开裤口,猛地往水里一扣,两只裤腿就充上气了,再把大口扎住,就是天然的救生圈。人爬上去,两脚上下拍打水面,就游起来了。

    熟练后就是自由泳了,扎立水,就是在水里直立,还能举起双手几秒钟。扎猛子比赛最能体现个人实力,我最远能扎十米左右。长吸一口气,进水后,头偏着,速度能快些,要在心里数数到二十,实在憋不住了,才钻出水面。但容易方向偏斜。也有别的娃头碰到石头上,满头的血。

    八0年,我在渭南尤河水库游泳时,也是从岸上向水里扎猛子,出水时,我的头碰到了旁边的浮桥底上。又是方向偏斜。十几米宽,几十米长的浮桥,是舟桥部队训练用的。幸亏我头脑冷静,知道浮桥在我右边,我立即向左边游过去,钻出了水面。再耽搁十秒就没命了。此事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危险的事了。

    铁路南面我队的水壕比较深,只能在边上玩。某次玩的兴起,想游过二十几米宽的深水区到对岸,按我的实力应当没问题,但是游到中间时,腿被细长的鱼草缠住,我憋一口气,双腿不动,整个身体浮上水面,保住了性命。飘在水面上黄绿色的玠娃被儿(一种藻类)虽然脏,但不缠人。

    六几年,北巷东头的同学碎牛好像是游泳时,淹死在郭村水壕里了。七几年,在宋村搞农田基建时,康撑珍四队的二个娃,中午游泳时淹死在宋村水库里。我们常耍水的几个积水豪好像没淹死过娃。

    老师不让我们耍水,在课堂上经常强调,还到水壕边监督过。但根本挡不住,于是就对每个男孩进行检查。用手在我们腿上抓,有白色印迹,肯定就耍水了。要罚站的。

    星期日、暑假期间,老师就不管了。我们挎个担笼,放把镰刀,先把水耍够,才在水壕边割草。好几次耍水时间长了,两只眼睛发涩、发痛,充满了血丝。有个说法,北方人都是沙眼,所以海军征的都是南方人。

    九十年代在渭南的某个夏天,我带老婆、女儿,和厂里一大帮人,乘车到三张水库游泳,弄了个充气大轮胎。我在水里把另个女娃送上岸时,嘱咐岸上的女儿站好,别急。但女儿脚下一滑,一下滑进水里。水库根本就没有过度的斜坡,一下子就是几米深的水,我吓得脸都白了。幸亏娃进水后,马上又浮出了水面。我赶紧救起上岸,收拾回家,再也不带她们去水库游泳了。

    某年隆冬,还是在铁路南面我队的水壕里,水面结了冰,但不太厚。我们几个小孩在冰面上采又黑又硬的莲仔,长在枯杆上。突然发现冰面下面游来游去的鱼,都是好几斤的大鱼。满生哥发现几条大鱼在一块儿,“快来看、快来看。”几个娃都向他快步走去,刚看见鱼,我就听到脚下的冰有异响,赶紧大喊着跑开。满生哥慢了些,一下子掉进水里,幸亏水只有齐腰深,往冰上一爬,冰就破了,一爬就破。一直快到岸边了,才上到冰面上。

                                      < 四 >

    退水渠到积水壕中间十几亩地,一会儿被水淹了,一会儿水干了。人们在地里隔个十米挖一条大沟,沟与退水渠相通,凑合能钟庄稼。不知哪年从渭河南的终南弄了些稻子秧苗,在水沟里栽种,效果很好。第二年就都改造成稻田了。

    稻田离不了水,浇水的任务就由我们小男孩来完成。脱成光屁股,用洗脸盆将水从渠里舀到田里。连玩水带干活,道也自在。但渠水里钻子虫(水蛀)多,经常爬到腿上吸血。不痛不痒的,根本感觉不到,等出水后发现了,又弄不掉,吸得特别紧,我们都怕钻进肉里了。胆小的经常被吓哭。弄下来后,钻子虫会缩成一个球状,很筋,用手根本掰不开弄不死,得用硬土块才能砸死,会有好多的血。

    还有水蝎子,长像很像蝎子,特怕人的,我现在才知道那是蜻蜓的幼虫。油葫芦能在水面上跑,长的就像长腿喜蛛。在稻田的井里还见到过虾在水里游,但没捉到过。黄鳝经常见到。

    提起黄鳝,想起夏天给牛淡(喂)黄鳝。南方人提一桶黄鳝,到生产队的饲养室,从牛的鼻子里将黄鳝灌入。说是给牛降温增加营养的。但骡子马驴等高脚牲口不行。有时黄鳝会从牛的鼻子里再钻出来,在牛槽里乱串,惊吓起全部的牲口。饲养员赶紧查看,捡起黄鳝扔掉。

    鱼我们经常吃,但黄鳝、长虫(蛇)从来都不敢吃。我见过几个老汉,从城壕里捡来死鸡,在饲养室里弄着吃。那时候人经常吃不饱,肚子里没油水。听说新兵入伍后,炊事班先用肥肉喂一个月,肚子里有油水了,新入伍农村娃的饿相才能缓和。

    稻子快抽穗时,出现了一种卷叶虫,和蚕一般大。将稻叶卷起来藏进去,可能想在里面化蛹。某天傍晚,我们在铁路边数虫,生产队按数量记工分。这时一列客车刚好经过,我们把虫子扔向列车的窗户。夏天,窗户都开着,就一米多的距离……现在想起来,真是太造孽了!

   

    五十几年过去了,每次回家探亲,我都要到当年的积水壕边走走。刚好我家的地就在壕里,顺便看看庄稼。当年耍水逮鱼捞莲菜,割草拾柴带撒拐,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

    许多次梦到壕里水上来了,醒来后无限惆怅。回不去的少年梦,虽然深藏心底,但时不时的会被翻出。

    今天唠叨这些,其实是给自己看的。顺便和同龄人谝谝闲传。

康红军  2017年12月16日写成,12月18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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