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当我回想起往事,我只能无可奈何地记得,刚刚,妈妈死了,年幼时的我根本不会知道死亡会在这一天降临,很多年后的我也没什么区别,我们都以为这会在非常遥远的以后发生,肯定不会在我身上。
妈妈死了,我没有办法,妈妈死了。
昨天和明天没有今天厉害,我猜我只能跟你这么说。我并不相信阎王,可好像命中注定,就得是今天,妈妈也许也是今天才被告知。今天……没得挑……唉……我能不能……我希望……天哪……妈……妈妈……我。嘿,我可不能找到谁商量求您了,让我妈晚一天走,两天,三天,能不能别让她现在走,晚点,晚几十年,晚到差不多可以了,求您了,给您跪下了(好像我求一个人只能到这一步)。不行!差不多可以了是谁说的,我说她就得今天走。今天就是今天。我不知道谁在日历上打了个叉,今天就得把她带走,在我看来,那日历上的日子一样啊,为什么就得是今天。
唉,妈妈离去非常明白,清晰,甚至简单,心脏跳完了,有个东西到底了。不得不,我在那一瞬间看到了一切,你能够看到,她的眼睛缓缓闭上,气息停止,甚至能看到她的血液没有足够的压力在血管里流不上去了。无比的安静乖巧。妈妈的灵去了,至少离开了她的身体,就像水汽消进空气里。死亡好像就是那一瞬间,我记得,但也许很早就开始了,她痛苦地挣扎了好久。说实话我没见过死亡是如何真正地降临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我之前没有听过弥留之际的人的声音。只有呼出来,没有吸进去。哬,哬,哬,哬,哬。很干枯。像风在横尸遍野的荒原上吹过。我只记得,空气中浸满了死亡,我闻不到别的东西,灰尘,被子,很久没有洗澡的妈妈,家具,来看她的家人的衣服,微带汗臭的我,这些没什么的特别的,我使劲闻,就是闻不出是啥,但,一定什么东西不一样,死亡的的确确是有味道的。她最后的呼吸是一种坟墓在呼吸的声音,亡灵之音,她的生命体在做最后的挣扎,死亡的河水马上就要将她吞没。她死前手微微伸了伸,好像要掀开棺材木,就像溺水的人,马上要完全进入水底时,手在水面上拨动,无力的被淹没。大门永远的关上了。妈妈在那头,我在这头,我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她,她闭上了最后一丝的眼睛,我知道,这是诀别,最后了。我说不出话,就像瘫痪了一样,那种你身上有嘴,脑子里没嘴的感觉,发声器官断了线,因为身体放弃了抵抗,我的内心再怎么唤,妈!妈!!妈!!!她就像沙漠里的一滴水,在炙热的阳光下失去自己的最后一个分子,就这么去了。没有用的,大门已经关上,世间再没有妈妈了。我只有一个妈妈。太阳早已下山,光线透过密布的乌云,暗暗地射进半拉窗帘的窗户,进入房间,铺在妈妈身上,像是死亡的幕布。她的生命力,她的灵,像是光一样,被太阳敛回,去了地球的另一边,漫在宇宙里,回到无边的空中。妈妈在这人间的最后一幕就是这样。
我只能坐在床边的椅上,缓缓低下头。舅舅让满房的家人们安静,摸着她的颈动脉,非常遗憾地告诉大家,大姐没气了。人总是这样,即便已成事实,还是会寄希望于最后权威的宣判。那种妈妈被判处死亡的感觉,不是考试失败,学校劝退,恋人分手,单位开除,医院报告,判处无期徒刑,说实话,我没有万念俱灰,我只感觉到平静的海面下汹涌的暗流,即将到来的巨浪,悲伤早已在以前未来分散透支了,我只知道一切都会不一样了,也许,一切又都一样,从此以后我就是没有妈妈的人了,不管之后的生活多么光怪陆离,把我搞到多惨,都很合理,我都得走下去,眼前,我是长子,我得照顾我的家庭。
就像我之前提到的我并没有体会过至亲真实在你眼前死去的经历,同时我知道生活在之后也许会很奇怪。我起身,去楼上,叫我父亲,他在洗澡,他之前一直在陪她,太累了,想抽个空歇息一下。我敲他的门,“啊?!”,“妈妈走了,你赶快下来。”,“什么?”,“我说妈走了,你赶快下去”他还没意识到。我回到楼下,外婆的姐妹们,二外婆,三外婆,趴在床边,爆哭,捏着床,不好意思摸她的身体,叫着我妈妈的名字,“你怎么就走了啊!”,四外婆抱着我的外婆,边哭边不让她撞墙,我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可以 发出这种声音,但是我的外婆做到了,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过这么凄厉的哭声,又配上家乡一种伤逝哀魂的调调,听起来就像歌,“我的好女儿啊,你怎么就走了,留我一个人在人间,你爸3个月前刚走啊,我都没敢哭,就怕你知道,你肯定就好不了了,心心念念在你身边,就为了老伴那句话啊,‘我是肯定要走了,照顾好咱女儿,不然我死不瞑目’,我日日夜夜守在你身边,就想留住一个,老天爷,你怎么能这样,我造什么孽了,把我女儿老公都夺走,我只是个普通的老太婆,我都70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们走了,我可怎么活啊!”疯狂地用头撞墙,那力度一看就是寻死的,“咚!”旁人赶快拉住,“你可不能做傻事啊,女儿走了,还有外孙,儿子,还有我们啊。女儿也不希望你这样。”我差点笑出来,这一幕如此的滑稽,是的,我觉得是滑稽这个词,像狗血电视剧,外婆明明如此痛苦,哭得那么惨,却说得那么清楚,那么多,语速那么快,好像她是专业的,还有升降起伏的不可言说的调调,甚至是个歌唱家。大家的劝说也都那么平凡世俗,一切似乎都在遵循某种套路,什么“节哀啊!”“她走了,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啊,她也不希望你这样。”“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振作啊!”连悲伤的表现形式都被决定了,你能说什么内容,做什么表情,什么动作,似乎都被规定了,即使不被某种规则限制,悲伤也好像只有这样表现,我的生活似乎是一场剧,我几乎要笑出来了,好滑稽,演技真好,可这是我的生活,也许我可以这么说,我的生活真实存在,不是剧,也许就是剧,但眼下我觉得不是,我妈妈刚死了,我怎么笑得出,想到这,我甚至觉得妈妈刚死想笑是种罪恶,但我错了嘛,我只是有个想法,我绝不可能付出行动,我只是被所谓的社会伦理所限制,大多数人怎么做,就要决定我怎么做吗?我连对自己妈妈的死的反应都没有权利吗?死亡什么时候变成了受限制的东西?我又没有伤害到任何人,我只是觉得应该对死放轻些,让与妈妈有关系的我们不那么痛苦,我觉得大家为什么难过,要开心才对,妈妈脱离了病痛,死亡又不是终点,你说对吧,妈?你们把死亡看太重了,妈,这些人这好笑,对吧?只是所谓一个人不在了而已嘛,内心的庄子跳出来,你们在干什么呢,跟我一起鼓盆而歌,我们应该像墨西哥,像非洲,甚至舞蹈,音乐,庆祝,这是一场盛大的典礼。但,但这确实是2021年的中国(真的跟哪一年,哪一个地方有关系吗,我很怀疑 ),显然不合时宜,我是多么荒唐,你这该死的家伙,我好像,亵渎了死亡,死亡是神圣悲痛严肃的,就像宫殿,不可大声喧哗,嘘,你在想什么哪,你是猪脑子吗,你妈妈刚死,你还想笑,觉得家人悲伤得很滑稽,多么愚蠢。爸爸姗姗来迟,真是讽刺,他之前一直陪着妈妈,就最后那么一下不在,人,就是一泡尿的功夫就没了,像屁一样,在暗处响了下,不知消失在哪,那样浓烈的味道剩下了啥,他好像不懂得怎么悲伤,好像来不及反应,他好像以为还在洗澡,妈妈还没死,我不想这么说,但确实好像又是很滑稽,令人想笑,他脸上只是惊愕,甚至可以说没有表情,没有我想象的悲痛欲绝,他慢慢爬上床,双腿岔开,妈妈的身体在中间,他好像不知道到该摸什么,我知道他在摸索点什么,脸,手,被子,床单,我现在居然记不得了,但我肯定,他最终摸到了什么,合时宜地哭了,悲伤终究还是淹没了所有人,姗姗来迟也避不了,爸爸好像不会怎么哭,也确实,这么多年,我哪看他哭过,除了他妈妈去世,妈妈生病骨瘦如柴的样子,男人好像生来就不是来哭的,黝黑,疲惫,干燥的面庞,窝起一滴水,这男人似乎小了好多,当年他可是我眼中多么伟大的爸爸,现在,他只是个中年鳏夫,岁月没给他留下什么,看他悲伤的样子多么令人觉得生活的心酸和人的渺小,他好像很乖的样子,就像妈妈对宝宝说,再哭我就打你,只是窝着泪,很小声地说,“老婆,我的老婆。”他好像慢慢知道了什么叫老婆走了,慢慢知道他曾经有个老婆,唉,终究还是意识到了。我爸妈很相爱,相濡以沫,可以这么说,但绝不是世间最烈的爱情,只是生活中很好的合作伙伴,所以你可以看出,他没有那么撕心裂肺,但看到他这样悲伤也足够动容,生活只能到这份上,他也明白生活还要继续。我转身离开房间,表舅(四外婆的儿子)走来,哽咽地说,“你得记住这时刻,听到没,现在是2021年4月14日 晚上7:44,你听到吗?你要记一辈子。”我心里一点点记住这时刻2021……4.14……7:44,我知道很重要,人一辈子就那么些值得铭记的时刻,现在我也许用不到,以后会想回忆的,要是我忘记了,怎么可能忘记呢,生活中要是让你随便记些东西,哪里记得住,可在紧要关头,有些东西露了一次就会跟你一辈子。四外公在打电话,向他的领导表明他需要请假,叔叔在打电话叫人买丧葬用品,叫处理这些事情的人来。我走向外婆,镇静无比,我知道我得安慰她的心,她还在嘶吼,哀嚎,说真的,人居然能发出如此凄厉的声音,像刀割一般,我给她倒杯水,我知道,她等下会很累很枯很干,我就抱着她,“外婆,我在,妈妈不在了,我在,我在你身边。”旁边的三个外婆扭成一团,互相抱紧推搡,我不知道人能摆出这种形状瘫在地上,死亡将她们揉成一团。一切似乎都在有序的进行着,可是又很荒谬,很干,除了悲伤,还有什么吗?
我踏出门,长长地出了口气,已经是四月中旬,今年好像是晚春,一切才刚刚萌发,门前的大水杉虽然已萌绿芽,但整体上看还是冬天那副落了叶,秃秃的,红红的样子,公路边的紫野花稀稀疏疏的,点点缀在路旁,没有什么味道,聊胜于无吧,前几天刚刚下过雨,地面还有些湿,阴天,所以天黑的很早,湿度大,空气重重的,微湿的柏油路像是刚洗完头的女人,路灯昏昏黄黄地照着,沿着路,渐渐变小,在尽头消失,没有什么车,只看得见一天昏暗的路,不知通到哪,平常该有的小雀,野鸦不见踪迹,它们也许在某处活着,还是不敢发声。我拨通了三舅的电话,
“嘟嘟嘟……”
“舅舅,”我停顿,我在等他问。
“你说,怎么了?”
“妈妈……,妈妈走了”
“呼!”电话那边慢慢地长舒一口气,“唉,也是没办法的,**(叫我名字),没办法的,大家都救不了她的”
“我知道的”
“我和你舅妈前一个星期来看你妈妈,看她的眼神,神态,已经,已经不太对了,我们去找了医生,医生也说她的器官已经衰竭了,就是别人怎么病,他的土还是肥沃的,你妈妈已经太贫了,已经没有挽救的机会了,医生也建议拉回家,让你妈妈安心的走,唉,**(我的名字),没办法的。”
“我真心知道的。”
“你还好吗?”
“我还好,就是外婆们很伤心。”
“嗯,理解。你爸爸呢?”
“他在打电话,应该在叫人来处理事情。”
“*(我的名)”
“嗯?”
“照顾好自己,以后会不一样了,你别太担心,有我,你爸爸,舅舅,大家都在的,你等我,我明天还是后天就回来。”
“嗯 ,我明白的”
“生活还要继续,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要是不想回学校了,跟我说,我会和老师沟通,他理解的,我今天就给你请了无限期的假,真的,别太担心,你还有我呢,你妈妈走之前,我就跟她说,让她放心,我会好好培养你,陪你长大的。”
“好,拜拜。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挂了电话,舅舅出来在我身边,我低着头望着地,他仰着头看着天,我觉得我们在看同一样东西。速速地吸了两下鼻涕,“谁啊,你三舅吧?”
“嗯,我跟他说了,妈妈。”
“舅舅?”
“嗯?”
“说真的,我觉得我摸着良心,我从来都很懂事,很珍惜妈妈,我妈可是辛苦一辈子,我一下清福都没让她享到啊?!”
“唉,我跟你妈妈从小就是感情最好的,大姐,从小就很照顾我,别人家的姐妹兄弟都各种不和,我跟你妈从来没有,我俩没什么不可以说的。”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的记忆如此模糊,这段对话,后来怎样了,我就是想不起来,我只知道我妈妈刚刚走了,舅舅跟我说了一堆妈妈很早就跟我说过的他们间的事,我知道他们俩感情什么样,陈词滥调可以说,你可以说什么实质的内容,没有,但不知为何我们毫无内容与直接情感表达的话语里充斥着遗憾和悔恨,这种感觉就像一张白纸却仿佛涂满了颜色(小时候,我一直以为所有颜色加在一起是白色,难道不是吗,七色构成白光,可是,当我把所有色彩的颜料混在一起的时候,它们是黑色的,绝对没错的,我重复了好多次,那种黑不是今晚的夜那种黑,它很实,今晚的夜的黑看着很虚,仿佛它们是白色,哦,不,是那种空空的颜色,没错)。我只记得,我们刚刚在房里,妈妈走的时候,都没哭,现在对着这漆黑空空的天,夹杂着一些湿润水汽和烧东西味道,都缓缓地化下了泪,就像火山喷发,流之前我就不断感觉身体里的话语情感不断涌出来,接着到来的便是毫不费力的泪,就像泉眼,水汩汩地流出来,在眼里堰出一汪水,然后当眨眼的时候,似有似无地流下,一边说话一边流泪让我喘不过气,只好稍稍停下,吸口气,我只记得我的眼睛明明一直在流泪,可是却很干,鼻子一直在流鼻涕,却感觉很堵,明明身体是放松的,却感觉有力量挤得我紧紧的。我们都在自己的悲伤里,他没有抱我,我也没有抱他,隔了半米,不似电影里的场景,此时的镜头下,只有两个身形极其相似的男人,一个看天,叉着手抱在胸前,另一个看地,手插在裤兜里,他们两个都不太习惯,好几辆车子停在院子里,院子墙边的芦荟虽是丛生,可根早就腐烂,杂草抢占了春天的前排座位,座无虚席,漆白色的栅栏与大门留着通往家外的世界,门前是一排的红水杉,没入夜色的黑,其身下的公路,逐渐绵延,通往尽头小小的黑暗,不知在哪里拐了弯,眼尽不到了,好像永远在那的路灯弯着自己的顶部,垂下一个大大的灯泡,发着暗淡的黄光,声音也许是有的,村子里的人一定在打牌嬉笑,随着音乐扭动腰身,跳着广场舞,对着电视谈天瞎扯,还有晚归的人在努力扒饭,周边的田野也有还没收工的老人,跟随着他们的孩童,以及田间窸窸窣窣的昆虫,毕竟春天已经到来,但此处听不见,虽说之前下了雨,但云还是据这天,还有好多雨没有但即将到来,不是此地,就是周边,总要到来。今夜爸爸,妈妈,我,我们的房子是一个圣坛,虽仍在尘世,但上顶天,下立地,连接着几个不同的世界,独独地立在祖祖辈辈的土地上,仿佛与周边父老乡亲的房子相隔开。
我走到房子里,爸爸已经在一些人的指示下,布置事宜。叔准备出去买蜡烛以及各种,看到终于有人离开,我也对着谁暗暗又确实地说了声,我也要出去走走。我一定得出去走走,我需要走走,我需要走走。刚骑着车走了几米远,远远地就有人问我,爸爸,外婆还是别的谁,“你去哪儿啊,这么晚了?”“我要出去走走,马上,那个,我就回来。”转过头对着那方向回答。其实,我并不知道去哪,但内心有强烈的感觉,外面有个东西在等我,又或是我在等着那东西。该死的东西,你总得想个地方啊,我们去哪?河边吧,我回答我的内心。
我将速度提到最快,路上没有车,这样我好快点到,也好让风大些,吹着我的脸。沿江公路即将完成,都铺上了柏油路,但公路两边还未完成,粗犷的石料就放在路旁,绿植也还未完善,我常来这里散散心。上游还未开闸,家乡的江水薄薄的罩着河床,在月光下日月兼程地奔赴,水很浅,水线离坝远远的,对岸近在咫尺。我骑到草坪那,花海就在这边,人们开发这个项目,好带动旅游业,烧烤,婚纱照,游玩赏景,搞活动。我来到江水拐弯的地方,刚好对岸后面远远的地方是幽幽山,这里离我家很近,我停了车,拉紧衣服,向江边走去。草坪看着不高,踩下去已没过我的鞋,带着晚上露水的湿润和刚下过雨的泥泞,我不知道我要干啥。走着走着,我开始,喊,希望有回音,
“妈。”
“妈。”
“妈。”
前几声几乎就是说,也没啥情感,淡淡的。对岸就是隔壁村子,我还怕惊扰到人家。没有听到回音。
“妈。”“妈?”
“妈?”
“妈!”
“妈!”
“妈!”
我渐渐大声,既因为没人,也因为我想喊,我得喊。
“妈!”
“妈!”
“妈!”
“妈!”
我开始嘶吼,一股强烈的情感攫住了我,我变得不可遏制,“妈”这个词好像来不及赶出来。
“妈!”
“妈!!”
“妈!!!”
“妈!!!!”
“妈!!!!!”
只听得见,一个男人对着空空的江水,天空,山,狂吼。突然,我意识到了,我没有妈妈了,之前,在家里,我还没感觉我妈没了,我知道她死了,我亲眼看着她死了,但这意味着什么呢,我脑子还来不及反应,好像也不知道怎么反应,死了,具体是什么呢?好模糊啊!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就好像她没有死,就像她出去买东西了,她出去上班了,像以前一样,我只是暂时看不到她了,但她一定会回来的,我只要喊她,她就会回我,如果一开始没听见,我继续喊,走近了喊,嗓门大起来,没几声,她肯定回我了。她会说:“诶。”喊着喊着,我突然意识到,她真的没了,我喊了这么多声,喊得这么大声,连我的回声都听不见,只有,水,天,草,山,黑,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一个没了妈妈的孩子孤独地在江边对着什么都没有疯狂地喊。想到这里,热泪再也控制不住。
“妈!!!!!!”
“妈!!!!!!”
再大点声!我用了我这辈子最大的声音。我用了我最大的声音。
“妈!妈!妈!妈!”
再快点!我用了我最大声音加最快的语速。我接不上气,泪止不住,鼻涕堵了嘴,我有些赶不及说。
“妈——妈——妈——”
我长长地喊。声音越过顶,开始变小。
“妈……妈……妈……”
渐渐用很缓的声音。我知道我快喊不动了。
“妈~”
“妈妈”
结束了。我喊不动了,身心俱疲,万念俱灰可以说。妈妈这个词对我失去了意义,以后我不会再喊了,我妈妈已经死了,这个词也跟她去了。脚沉沉的,一步步艰辛地拔着腿,顶着脑袋,挂着手,向车走去。我哭完了,还得回家。
上了车,我又把车骑到最快,让风拭去我的泪水,切割我的面庞,真希望我能消失在风里,让它一点点把我抹去,杀死,像妈妈那样变没有了(听起来像小时候她哄我开心的话,“宝宝你看,诶,没有了,妈妈变没有了。”然后我傻傻地笑得很大很开心),可是我没有朝着家的方向去,时间还没到,我还要游荡。(是的,我要像鬼魂一样游荡,我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在人间也是游荡)可是我还能去哪呢?江边。
我来到江边。我常常在炎热的夏天来到这。那时候太阳很大,水很大,人很多,妈妈叫我不要游泳,她怕我淹死,可我喜欢来这,我喜欢偷偷做她不让我做的事,然后安全地回家,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也不傻,我不去深的地方,妈妈,从小我就很懂事,我知道注意安全,我知道我得保住我的小命,我怕死,但我喜欢温暖,凉爽,有人陪我,好玩。可,现在。我缓缓地下了台阶,走到河边,河边有大树,好几百年,一千年了,没有我,没有妈妈之前好久好久就有了,它一直在河边,又绿又高,粗的要死,河水一直陪着它,它也一直陪着河水,还要好久好久要陪。我坐了下来,河水应该肯定很冷,就在我脚边。这时,外婆打来电话。
“喂,你在哪?”她的声音透着极端疲惫,但已经恢复了些,肯定哭停了,她在担心我,我们两个都知道,她想让我回家,安心,我想在外面,散心。
“我没在哪。”“你在哪!”她带着急切。
“你别担心我,我就在不远散散心,快回来了。”
“你到底在哪?!”
“嗯”我顿了顿,“我就在咱们江边散心,你放心,我真没事。”
“你赶快给我回来,听到没,别做傻事,我担心死了。”
“哎呀!我真没事,你放心,我真不会做傻事的,快回来了,啊。”
“要多久?”
“快了,快了啊,我马上就回来了。”“10分钟。”
“哎呀,你让我再走会,我真马上回来了”
“20分钟,20分钟你一定给我回来。”
“好好好,我答应你,我不会做傻事的,马上回来。”
“一定啊,20分钟你还没回来,我就打你电话,听到没?”
“好的,你放心。”“20分钟,啊!”
“唔,好。”她这才挂了电话,也就是说我还有20分钟。“呼!”长舒一口气。
该死,我想给人打电话。我必须得找个人说。可是我能打给谁呢?翻开通讯录,不过几十个人而已,大多还是不常联系的。打给不熟的没啥意义,我干嘛要跟他说我妈妈去世了。打给熟的人,能怎么样呢,对我表示同情,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也不想不需要安慰,所以我为什么要打呢?这就是所谓的联系吗?把他们留在手机上,就是有人帮个忙、聊个天、说无关紧要的话吗?也许本该如此,我要是对方,所谓的联系人,也只是做到如此吧。真的需要来联系的人,不需要联系,满是不需要联系的人世所谓的联系人。如此虚妄。眼前没有月光,只有水静静地流,我的悲伤与此无关。没有人,人家都在自己的家里,哪个没事人大晚上跑到这。只我一人,一山,一水,无他。
眼前好像都是空的,江是空的,山是空的,天是空的,我的心里没有情感,也是空空的。突然,这空好似生了无穷,我只有万千想法,万千情绪,像小水波,构成一条江,只汇成一个想法,我,想到江里去。
不消说,我摸了摸,冰凉的。我也不傻。出门的时候就带了毛巾。我知道我是来这里。也许是打捞,也许是掩埋。但我知道,这空空的地方有东西,我得消失,得变成空。不知为何,我觉得妈妈就在这。
我脱了衣服,一件不留,只感觉水汽围绕着我的裸体。缓缓地走向江里,脚下很滑,水很浅,但深处足够了。骨头,水,冷,我只感觉到这些。没错,跟我来,我们得进去,到这江里去,消失。只有沉重急促的呼吸,有力的心跳,让我感觉我活着。我走到齐头深的地方,然后我放了,我下去了,消失在江里。我只感到水在流,心在跳,很冷,很冷,刚好过了我的肌肉,到了骨头,我开始打颤。没有起来,我想,我想,把这口气耗完。我就是要让我冷到骨头,让世间在没有比这更寒冷的感觉,妈妈死了,我在江里,我想让这一切都刻在骨头上,子弹,钉子,全都要打进我的骨头,我要让他们成为我的一部分,我不想再让他们进来,我知道往后的世界会很冷,但不会比这冷了,不会在比这冷了。浮出水面,我激烈地呼吸,血在体内是热的,但隔几厘米就是冰冷的水,我本以为春天的水会透着些暖意,但还是如此冰冷,里热外冷,我的肺来不及收缩舒张,突然脑子里除了呼吸,没有任何想法,我沿着水面望去,升起的水汽,消失在远处水转弯的地方,后面是幽暗的山。我又下去了,但头朝上,躺在江里,哦,鼻子被水没过,淹没鼻腔挤出一些水泡,我没有呼吸,只有心跳,我感受到失控,恐惧,以及无所谓。哦!让这些水狠狠地冲刷,切割我吧!让他们洗去我的悲伤,罪恶,愧疚,扒去我每一寸皮肤,刻蚀我每一厘骨头,让原来的我死去!我睁开眼,还活着,看得见,但视线模糊,只有看不清的水,看不到天。此时,我突然觉得妈妈就在这!她不在江里,但是在这。我在这空空的地方看见了她。我知道只要我决心赴死,不让我出水面,心跳一到我就死了,我也可以像妈妈一样了,变成空,消失便没有。人间的一切跟我没有关系了,都被我留在江面了,我不在乎我是活的死的,我一点不关心,只要我一直在这,我马上就会通往另外一个世界。妈妈,我们不会分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