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米兰·昆德拉

第一部、轻与重

词语：谵妄、硬疣、

段落：

1、且说永恒轮回的想法表达了这样一种视角，事物并不像是我们所认知的那样，因为事情在我们看来并不因为转瞬即逝就具有减罪之情状。的确，减罪之情状往往阻止我们对事情妄加断论、那些转瞬即逝的事物，我们能去谴责吗？橘黄色的落日余晖给一切都带上一丝怀旧的温情，哪怕是断头台。

2、但在历代的爱情诗中，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性身体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

3、巴门尼德答道：轻者为正，重者为负。他到底是对是错？这是个问题。只有一样是确定的：重与轻的对立是所有对立中最神秘、最模糊的。

3、 人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该要什么，因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来生加以修正。

4、而我们生命的草图却不是任何东西的草稿，它是一张成不了画的草图。

5、人是不能和比喻闹着玩的。一个简单比喻，便可从中产生爱情。

6、一起过夜，便是爱情之罪证。

7、他们做爱的目的并不是追求快感，而是为了之后的共枕而眠。

8、托马斯心想：跟一个女人做爱和跟一个女人睡觉，是俩种截然不同，甚至几乎对立的感情。爱情不是通过做爱的欲望（这可以是对无数女人的欲求）体现的，而是通过和她共眠的欲望（这只能是对一个女人的欲求）而体现出来的。

9、这种荒诞的、由理论上的可能性所引发的嫉妒，是一个证明，证明他把她的忠诚当做了一个必要条件。

10、“怜悯”一位妇女，意味着处境比她好，也就意味着降贵纡尊，要与她处于同一位置。

11、出于同情爱一个人，并非真正爱他。

12、狂欢节结束了。屈辱从此成了家常便饭。

13、没有比同情心更重的了。哪怕我们自身的痛苦，也比不上同别人一起感受的痛苦沉重。为了别人，站在别人的立场上，痛苦会随着想象而加剧，在千百次的回荡反射中越来越深重。

14、重、必然和价值是三个有内在联系的概念：必然者为重，重者才有价值。

15、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扛起命运，就像用肩膀顶住天穹的巨神阿特拉斯一样。贝多芬的英雄，是托起形而上之重担的健将。

16、但是，人只有一次生命，绝无可能用实验来证明假设，因此他就永远不可能知道为自己情感所左右到底是对是错。

17、他俩面对面站在雪原中央，冻得瑟瑟发抖。

18、我们都觉得，我们生命中的爱情若是没有分量、无足轻重，那简直不可思议：我们总是想象我们的爱情是它应该存在的那种，没有了爱情，我们的生命将不再是我们应有的生命。

19、托马斯想起特蕾莎谈Z朋友时说的话，发现“她”生命中的爱情故事并非建立在“Es muss sein”之上，而是建立在“Es konnte auch ander sein”上面，即“别样亦可”……

第二部、灵与肉

词语：

段落：

1、她心里想着另外八个求婚的，觉得每个都比第九个强。

2、唯一属于她，不会从她手里溜走，可以补偿所有这一切的人质，就是特蕾莎。

3、如果母性是一种大写的牺牲，那么做女儿就是永远无法弥补的大写的过错。

4、 女儿居然也要自由，敢争什么权力——比如洗澡时插上门之类的权利，对母亲来说，这远比丈夫想占特蕾莎的便宜更不可接受。

5、她的一举一动，只不过是一种粗俗的表示，她要借此抛却她的青春和美丽。

6、但是，如果一件事取决于一系列的偶然，难道不正说明了它非同寻常而且意味深长？

7、偶然性往往具有这般魔力，而必然性则不然。

8、人就是根据美的法则在谱写生命乐章，直至深深的绝望时刻的到来，然而自己却一无所知。

9、一个女孩子，非但没有“出人头地”，反而不得不伺候酒鬼们喝酒，星期天又得给弟妹洗脏衣服，这样一个女孩子，身上渐渐地集聚着一股巨大的生命潜能，对那些上了大学，对着书本就打哈欠的人来说，是难以想象的。特蕾莎读的书比他们多，对生活的了解也比他们透彻，但她自己从未意识到这些。自学者和学生的区别，不在于知识的广度，而在于生命力和自信心的差异。

10、这些没有灵魂的人团结一致，手舞足蹈。他们很高兴抛却了灵魂的重负，抛却了独一无二的幻想，抛却了滑稽可笑的自傲，为所有人都一模一样而庆幸。

11、这些梦不仅富有说服力，而且还美。这是弗洛伊德关于梦的理论遗漏的一个方面。梦不仅仅是一种信息交流（也许是一种密码信息交流），还是一种审美活动，一种想象游戏，这一游戏本身就是一种价值。梦是一种证明，想象或梦见不曾发生的东西，是人内心最深层的需求之一。

12、一个不断要求“出人头地”的人，应该料到总有一天会感到发晕。……发晕，并非害怕摔下来，而是另一回事。使我们身下那片空虚里发出的声音，它在引用我们，迷惑我们；是往下跳的渴望，我们往往为之而后怕，拼命去抗拒这种渴望。

13、她之所以发晕，是因为她听见了一声十分温柔的呼唤（差不多是欣喜的），要她放弃命运和灵魂。

14、托马斯的不忠突然间让她明白了自己的虚弱无助。正是这份无助的感觉，让她感到发晕，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往下坠落的愿望。

15、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表面是清晰明了的谎言，背后却是晦涩难懂的真相”。

16、她总害怕一丝不挂的母亲被人看见，忙跑过去放下窗帘，可引来的总是一阵嘲笑，至今，她还能听到那笑声。

17、她被软弱吸引，如同被眩晕感所吸引。她之所以被吸引，是因为她感到自己软弱。

18、“你要我为你做什么？”“我要你变老，比现在老上十岁、二十岁！”那一刹那，她是想说：“我要你变得软弱。要你跟我一样软弱。”

19、的确，他们彼此相爱，这足以证明错不在他们本身，不在他们的行为，也不在他们易变的情绪，错在他们之间的不可调和性，因为他强大，而她是软弱的。

20、这就是眩晕，一种让人头晕眼花的感觉，一种无法遏止的坠落的欲望。我可以说眩晕是沉醉于自身的软弱之中。

21、过了一会，特蕾莎醒了。她首先想到的是：他来这里是因为她。因为她，他的命运改变了。从现在起，不再是他对她负有责任；从今往后，该她对他负责了。

第三部、不解之词

词语：

段落：

1、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正处学术生涯的巅峰，在专家的论战之中他所表现出的高明与执著甚至令同行忌怕。那么他为什么终日牵挂，担心女友会离他而去？我只能做出这样的解释：对他而言，爱情并不是社会生活的延续，而正与之相反。对他来说，爱情是一种甘心屈从于对方的意愿和控制的热望。委身于对方就如同投降的士兵一样，必须首先缴械。因此，自己没了防备，他便止不住担心那致命的一击何时降临。所以，我可以说，爱情之于弗兰茨，就是对死亡的不断等待。

2、 内衣突显出她女性的诱人曲线，而那顶男式毡帽否定了她，凌辱了她，使她变得滑稽可笑。

3、他们完全明白彼此所说的话语在逻辑上的意思，却听不到话语间流淌着的那条语义之河的低声密语。

4、假若人还年轻，他们的生命乐章不过刚刚开始，那他们可以一同创作旋律，交换动机（像托马斯和萨比娜交换产生了圆顶礼帽这一动机），但是，当他们在比较成熟的年纪相遇，各自的生命乐章已经差不多完成，那么，在每个人的乐曲中，每个词，每件物所指的意思便各不相同。

5、身为女人，并不是萨比娜选择的生存境界。既然不是选择的结果，便算不上功绩也算不上失败。面对一种强加给我们的状态，萨比娜想，就必须找到一种相适应的态度。在她看来，对生来是女人这一事实进行反抗，与以之为荣耀一样，是荒唐的。

6、后来她才了解到，他特别强调说出的“女人”这个词，对他而言，不是用来指称人类的俩种性别之一，而是代表着一种价值。并非所有的女人都称得上是女人。

7、他自觉配不上如此伟大的爱情，而对这份爱，他认为应该深深地低下头来。

8、那一天，在他们一起出门要去城里走走时，弗兰茨发现母亲穿的鞋不成对。他很不安， 想提醒她，又怕伤了她。他同母亲在街上走了俩个小时，双眼始终不能从她的脚上移开。从那时起，他开始懂得了什么是痛苦。

9、背叛。打从孩提时代起，爸爸和小学老师就反复向我们灌输，说这是世上可以想到的最可恨的事。可到底什么是背叛？背叛，就是脱离自己的位置。背叛，就是摆脱原味，投向未知。萨比娜觉得再没有比投身未知更美妙的了。

10、不过，如果当初你为了B而背叛A，如今又背叛了B时，并不意味着要与A重归于好。……它引起更多的背叛，如同连锁反应，一次次地使我们离最初的背叛越来越远。

11、她曾以为只有在共产主义世界才会风行这种音乐。来到国外，她发觉，从音乐到噪声的蜕变是种全球性的过程，令人类进入了极端丑陋的历史阶段。丑陋的总特征首先表现在那无处不在的丑陋声音：汽车、摩托、电吉他、风镐、高音喇叭和汽笛。视觉上的丑陋用不了多久就会跟着出现，同样无所不在。

12、他朦朦胧胧而又不可遏制地渴望着一种巨大的乐声，一种绝对的噪音，一片美妙欢腾的喧嚣，将所有的一切吞噬，淹没，窒息，令话语带来的苦痛、虚幻和空洞永远消失。

13、对萨比娜来说，活着意味观看。视觉受双重边界所限：让人什么也看不见的强光与完全彻底的黑暗。她对任何极端主义的憎恶，或许产生于此。极端标志着生命的终极之界，极端主义的激情，不论是政治上的，还是艺术上的，都是一种改头换面的对死的渴望。

14、吞噬着他的极度快感企求的是黑暗。那黑暗是彻底的，绝对的，没有形象也没有幻影，无穷无尽，无边无际。那黑暗是我们每个人内心所在的无限。（是的，凡寻求无限者，只需闭上双眼！）

15、但是，人在内在的黑暗中变得越大，他的外在形象就越小。一个紧闭双眼的男人，只是一个毁弃了的自我，看起来让人心生厌恶。

16、因此萨比娜不愿看他，也闭上了眼睛。但这种黑暗对他来说并不意味着无限，而仅仅是对她所见的东西的拒绝，是对所见之物的否定，是拒绝去看。

17、萨比娜听那位灰白头发的先生讲话时想的就是这些。同胞足球踢得好不好，或是有无绘画天才（从来没有一个捷克人关心过她画的什么），这人都满不在乎；他只对一件事情感兴趣：弄清楚他们是否反对过当局，是积极地还是消极地，是一开始就背叛还是最终变节，是真正反对还是装装样子。

18、为此她心里感到难受，可一走到街边，转念一想，到底为了什么她要跟捷克人来往呢？她跟他们有什么共同之处？……这些人的共同之处，不过是他们的失败和相互的斥责。

19、他没与觉悟到，他以为不现实的（图书馆里离群的工作），其实是他的现实生活，而被他视为现实的游行不过只是一场戏，一支舞，一个节日，或者换句话说：一场梦。

20、她将这一经历告诉了几个法国朋友，他们都很惊讶：“别人侵占了你的国家，你就不愿去作斗争？”她想跟他们说，在一切入侵、占领之下，掩盖着另一种更为本质，更为普遍的恶；这种恶的表现便是结队游行的人们挥舞手臂，异口同声地呼喊着同样的口号。于是，她清楚无法向他们解释这一点。她觉得尴尬，于是宁愿换个话题。

21、怎么样？世上总存在一点他们有一致看法的东西吧？不。就此而言，也同样存在着区别。纽约之美的那种陌生性强烈地吸引着萨比娜。这种美令弗兰茨着迷，可同时又让他恐惧，让他陡生对欧洲的思恋。

22、档案馆里堆的那一捆捆发黑的论文，比墓地还要凄惨，即便到了万灵节，也不会有人去看一眼。文化就在大批的制造、言语的泛滥、数量的失控中逐渐消亡。

23、弗兰茨知道，一件首饰丑或美，他妻子根本就不感兴趣……那她为什么非要觉得萨比娜自己做的首饰丑呢？……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有资格这么说。

24、在妓女的世界和上帝的世界之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尿骚味，如同分隔俩个王国的一道河流。

25、在这座教堂里，她无意中遇到的，不是上帝，却是美。与此同时，她很清楚，教堂和连祷文本身并不美，而是与她所忍受的终日歌声喧嚣的青年工地一比，就显出美来。……美就是被背弃的世界。……要发现美，就必须把那场景击破。

26、阿姆斯特丹教堂的空荡之广，在他看来就像是自身解放的象征。

27、对于萨比娜而言，要活在真实中，不欺骗自己也不欺骗别人，除非与世隔绝。一旦有旁人见证我们的行为，不管我们乐意不乐意，都得适应旁观我们的目光，我们所做的一切便无一是真了。……至于弗兰茨，他肯定认为，一切谎言的根源来自私人生活领域与社会生活的分界：私底下是一个人，公共场合又是另一个人。依弗兰茨看来，“活在真实里”便要消除私人生活和公众之间的阻隔。

28、这样，他们虽然默默地肩并肩走着，却听不出彼此的沉默。

29、如俗语所说，眼睛是心灵之窗。弗兰茨的身体伏在她身上扭动，双眼紧闭，在她看来，这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

30、而且，他一向偏爱虚幻胜于现实。

31、玛丽-克洛德笑了，说：“爱情诗一场战斗。我会一直抗争。抗争到底。”

32、她的悲剧不是因为重，而是在于轻。压倒她的不是重，而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33、赋予我们行为以意义的，我们往往对此全然不知。

34、假如坟墓用一块石板封住，也就是不愿让亡者还魂。那沉重的石板对他说：“待在这别动！”

35、她悔恨当初太不耐心。假如他们相处的时间更长一些，也许他们就会渐渐地开始理解彼此说的话。他们的言语会像非常腼腆的情人一样，羞涩地慢慢互相靠近，而他们的乐章会开始与对方的融为一体。可为时已晚。

36、他闭起眼睛，浮想联翩。他紧闭双眼，如同他在欧洲的十五家旅馆和美国的一家饭店的房间里，在萨比娜身上闭着双眼。

第四部、灵与肉

1、特蕾莎望着成为废墟的市政厅，这番景象突然让她想起她母亲：这岂不是一种反常的需要——要展示毁灭，夸耀丑陋，标举悲惨，露出断臂的残痕，强迫全世界都来观看。

2、集中营，是对私生活的彻底剥夺。

3、因为真正严肃的问题，是孩子能提出来的问题。只有最天真的问题菜真正是严肃的问题。

4、她知道自己成了他的负担：她把事情都看得太过认真，把一切都搞成了悲剧，她无法明白肉体之爱的轻松和不把肉体之爱当回事带来的乐趣。

5、一个画面纠缠着她：她刚刚从厕所出来，她的身体立在门厅里，一丝不挂，被抛弃在那儿。她的灵魂，受了惊吓，在身体深处颤抖。

6、特蕾莎知道，爱情诞生的时刻就像这样：女人无法抗拒呼唤她受了惊吓的灵魂的声音，男人无法抗拒灵魂专注于他声音的女人。

7、在他们交往的头一年，特蕾莎做爱时总要叫喊。这叫喊，我已经说过，力图蒙蔽，堵塞一切感官。后来，她叫喊得少了些，但是她的灵魂一直被爱情蒙蔽着，看不见任何东西。

8、要逃避痛苦，最常见的，就是躲进未来。在时间的轨道上，人们想象有一条线，超脱了这条线，当前的痛苦便不复存在。

第五部、轻与重

1、凡认为中欧共产主义制度是专门为了制造罪人的，那他们至少没有看清一个根本性的事实：罪恶的制度并非由罪人建立，而恰恰由那些确信已经找到了通往天堂的唯一道路的积极分子所建立。

2、是不是只要他们不知道就算是无辜？如果王位上坐的是个蠢蛋，那么是否只因为他是个蠢蛋就可推卸自己的一切责任？

3、难道不正是在“我不知道！我当时以为是呢！”的表白中铸成了永远不可弥补的错误吗？于是托马斯又想起了俄狄浦斯的故事：俄狄浦斯并不知道跟自己同床的女人是自己的母亲，然而当他明白所发生的的一切之后，他绝没有感到自己是无辜的。

4、托马斯很明白：天平的俩边是俩种东西：一边是他的名誉（这就要求他不能反悔以前写下的东西），一边是他已经习惯于称作自己生活的意义的东西（即他作为医生和科学家的这份工作）

5、在一个由恐怖力量统治的社会里，声明根本不承担任何实际责任，因为都是在暴力威胁下作出的声明。

6、在托马斯所遇到的形形色色的微笑中，他的这一个是十分特别的：微笑中带着洋洋得意的精神优越感。

7、第一种人高兴，是因为一旦懦弱成风，他们曾经有过的行为便再也普通不过，因此也就给他们挽回了名誉。第二种人则把自己的荣耀看作一种特权，决不愿放弃。为此，他们对懦弱者心存一份喜爱，要是没有这些懦弱者，他们的勇敢将会立即变成一种徒劳之举，谁也不欣赏。

8、可是托马斯现在（这是他这人生头一次）发现自己陷入困境，仿佛怎么也抓不住那些对他紧逼的目光，他既不能还之以自己的目光，也不能用言语解释。

9、他已经很清楚人们的心理，他们从别人的精神耻辱中得到无比的快乐，根本不愿意有什么解释来糟蹋这份快乐。

10、贝多芬就这样将诙谐的灵感谱成了严肃的四重奏，将一句玩笑变成了形而上学的真理。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由轻到重（也就是巴门尼德的正负变化之说）的例子。奇怪的是，我们似乎并没有对这样的转变表示出惊讶。如果倒过来，贝多芬将严肃的四重奏变成关于登普金还钱的无聊笑话的四重唱，想必定会引起我们的愤怒。然而这却是符合巴门尼德精神的，因为他把重变成了轻，把负变成正！最初（作为一支没完成的短曲）表现了伟大的形而上学的真理，而最终（作为完成了的作品）却只是在再无聊不过的玩笑？！我们已经再也不会像巴门尼德那样思考了。

11、换句话说，要去看一看当一个人抛弃了所有他一直都以为是使命的东西时，生命中还能剩下些什么。

12、在这之前，他还从来没有感受过不在乎带来的快乐。

13、追逐众多女性的男人很容易被归为两类。一类人在所有女人身上寻找他们自己的梦，他们对于女性的主观意念。另一类人则被欲念所驱使，想占有客观女性世界的无尽的多样性。

14、爱由隐喻而起。换言之：爱开始于一个女人以某句话印在我们诗化记忆中的那一刻。

15、这类请愿书造成的后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政治犯不会被赦免，即便当局碰巧打算释放他们。

16、他们把他的整个一生归结为对于俄狄浦斯的微不足道的思考，甚至还要少：归结为对当局发出的一个简单的“不”字。

17、没有人在灵魂和良知上比俄狄浦斯更无辜。然而看清了自己的所为之后，他惩罚了自己。

18、善与恶的界限极其模糊。我不要任何人受到惩罚，这不是我的初衷。惩罚一个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人，是野蛮的行径。

19、他就产生于这一形象。就像我曾说过的，小说人物不像生物那样诞生自母体，而是产生于一种情境，一个语句，一个隐喻。

20、历史和个人生命一样轻，不能承受地轻，轻若鸿毛，轻若飞扬的尘埃，轻若明日即将消失的东西。

第六部、 伟大的进军

1、他双肩承载的，是人们所能想象的最为高级的戏剧（他既是上帝之子又是堕落天使），他怎能容忍自己因粪便，而非高贵的（与上帝、天使相关的）事情而遭人责难呢？最高雅的戏剧与最粗俗的遭遇竟如此令人头晕目眩的接近吗？

2、如果打入地狱和享受特权是唯一且同一的，如果高贵和粗俗之间没有丝毫区分，如果上帝之子可以因为粪便而遭人指责，那么人类存在就会失去其整个维度，成为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

3、粪便是比罪恶还严重的一个神学问题。

4、就其根本而言，媚俗是对粪便的绝对否定；无论是从字面意义还是引申意义讲，媚俗是把人类生存中根本不予接受的一切都排除在视野之外。（备注：联想到定义、定性、排除可能性。）

5、萨比娜内心对共产主义的最初反叛不是伦理性的，而是美学性的。令她反感的，远不是世界的丑陋（城堡被改造成马厩），而是这个世界所戴的漂亮面具，换句话说，也就是媚俗。五一节，就是这种媚俗的典型。

6、游行队伍走近主席台的那一刻，即使是最愁苦的人都马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好像要证明那是他们应得的喜悦，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要表达他们应有的赞同。这并非是一种简单的对共产主义的政治认同，而是对生命的认同。

7、这位参议员怎么能知道孩子就意味着幸福呢？他能读懂孩子们的灵魂深处吗？要是刚一摆脱他的视线，那三个孩子便扑向另一个孩子，动手揍他呢，该如何解释呢？

8、参议员做出这样的结论只有一个依据，那就是他自己的感觉。当心灵在说话，理智出来高声反对，是不恰当的。在媚俗的王国，实施的是心灵的专制。

9、在一个多种流派并存，多种势力互相抵消、互相制约的社会里，多少还可以摆脱媚俗的专横；个人可以维护自己的个性，艺术家可以创造出不同凡响的作品。但是某个政治运动独霸整个权力的地方，人们便一下置身于极权的媚俗之王国。

10、我说“极权”，那是因为有损于媚俗的一切，必被清除出生活：任何个人主义的表现（因为任何的不协调，就是啐在笑吟吟的、博爱之脸面上的一口痰）、任何怀疑（因为一个人往往从怀疑一个最小的细节开始，最终会怀疑生活本身）、任何嘲讽（因为在媚俗之王国，一切都要严肃对待），甚至是抛弃家庭的母亲，爱男人胜于爱女人的男人，都是有损媚俗的行为，因为这就威胁着那句神圣不可侵犯的口号：“多生多育。”

11、的确，在那个可怕的年代里，苏联的电影充斥了共产主义国家的各大影院，这些影片里处处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纯朴。

12、在我看来，苏联的媚俗在萨比娜心中激起的情绪很像特蕾莎在梦中感觉到的恐惧，在梦中，特蕾莎看见自己跟一群赤身裸体的女人围着游泳池在走，被迫唱着欢乐的歌。（备注：消灭不同）

13、特蕾莎的梦揭露了媚俗的真正作用：媚俗是掩盖死亡的一道屏风。 

14、在极权的媚俗之王国，总是先有答案并排除一切新问题。所以极权的媚俗的真正对手就是爱发问的人。

15、只是，那些反对所谓的极权体制的人几乎不能用疑问与怀疑作为斗争的武器，因为他们也要拥有一份坚信和简单化的真理来得到最大多数人的理解并感化他们的整个集体。

16、人们总想以自己的生活制造媚俗，要摆脱它，得付出多少艰辛，令人绝望。

17、在她心灵最深处，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不时奏响那首荒谬但伤感的歌曲，向人诉说，在俩扇闪亮的窗户后，生活着一个幸福的人家。

18、在媚俗被当做谎言的情况下，媚俗必定处于非媚俗的境地。媚俗一旦失去其专横的权力，它就像人类的任何一个弱点一样令人心动。因为我们中没有一个是超人，不可能完全摆脱媚俗。不管我们心中对它如何蔑视，媚俗总是人类境况的组成部分。

19、媚俗的根源就是对生命的绝对认同。

20、自法国大革命时代以来，欧洲的一半人被称为左，一半人则接受了右的称谓。若以它们所依据的理论原则来对左或右的概念进行界定，基本上是行不通的。这根本就不足为怪：任何政治行动并非建立在理性的态度之上，而是以表演、形象、词语、老套等为基础，其总体构成了这种或那种的政治媚俗。

21、将一个左的人造就为左的人的，并不是这种或那种的理论，而是将任何一种理论都纳入所谓伟大进军这一媚俗之中的能力。

22、弗兰茨蓦然意识到伟大的进军到此为止了。死寂的疆界紧逼着欧洲，伟大的进军只不过圈在了这个星球中间的一个小小的舞台上。那些拼命挤在台下的观众早已扭过头去，伟大的进军在孤寂中继续着，没有一位观众。

23、但每一次反对的是一方的屠杀，每一次支持的是另一方的屠杀。

24、他很清楚这种请愿活动帮不了犯人，其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真的就能释放那些犯人，而是为了明白仍然有人无所畏惧。他所做的也近乎是在演戏，但他没有别的可能。在行动和演戏之间，他别无选择。他唯有一种选择，要么演戏，要么什么也不干。

25、他跃身触电死在铁丝网上，看见人类生存的两极近到了几乎相触的程度，以致贵贱之间，天使与苍蝇之间，上帝与粪便之间再无区别，他实在受不了。

26、他恨不得将自己的生命投到那架天平上去，去证明伟大进军比粪便更重。但无法作出任何类似的证明。天平的一头放上了粪便，斯大林儿子将整个身躯投到另一个托盘之上，天平却纹丝不动。

27、我们全都需要有人注视我们。根据我们生活所追求的不同目光类型，可以将我们分为四类。第一类追求那种被无数不知名的人注视的目光，换句话说，就是公众的目光。……第二类是那种离开了众多熟悉的眼睛注视的目光就活不下去去的人。……接下来是第三类，这类人必须活在所爱之人的目光下，他们的情况与第一类同样危险。……最后是第四类，也是最少见的一类，他们生活在纯属想象、不在身边的人的目光下。这类人是梦想家。……

28、是啊，对于妻子而言，丈夫的下葬，终于成为了她真正的婚礼：这是她生命中的皇冠；是对她所有痛苦的补偿。

29、难道说西蒙无权用自己的话，来表达父亲的一生吗？难道这不是自古以来的子孙后代都享有的权利吗？

30、在被遗忘以前，我们会变为媚俗。媚俗，是存在与遗忘之间的中转站。

第七部、

1、过了一年，集聚起的所有仇恨（首先拿动物做实验），都转向了真正的目标：人类。开除、逮捕、审判开始了。牲畜总算可以缓口气。

2、人类真正的善心，只对那些不具备任何力量的人才能自由而纯粹地体现出来。

3、我喜欢的就是这个尼采，我也同样喜欢特蕾莎，那个抚摸着躺在她膝头，得了不治之症的狗的头的姑娘。我看见他俩并肩走着：他们离开了人类的道路，而人类，“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在这条路上继续走着。

4、这叫声，就是卡列宁的微笑，他们想让这微笑尽可能持续下去。

5、特蕾莎知道自己缺理（狗并没有睡着），而且，她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就像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非要伤害别人，而且善于找岔子。

6、对伊甸园的怀念，就是让人不想成为人的渴望。

7、女人的月经令特蕾莎厌恶，而一只母狗行经却让她心中激起一股快乐的温情，该如何解释这一切？我认为答案很简单：狗从未被逐出伊甸园。

8、因此，把动物看成有生命的机器，把奶牛当做产奶的自动机器，是极其危险的：人就这样斩断了其与伊甸园相连的那根细线，因此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在时间之虚无中翻飞，也不能给他以任何鼓舞。

9、这份爱更美好，而不是更伟大。

10、如果我们没有能力爱，也许正是因为我们总渴望得到别人的爱，也就是说我们总希望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爱），而不是无条件地投入其怀中并且只要他这个人存在。

11、她养它不是为了改变它（而男人总想改变女人，女人亦想改变男人），而只是想教它一门基本的语言，使它得以与人类彼此理解，从而共同生活。

12、人与狗之间的爱是牧歌一样的。这是一种没有冲突，没有撕心裂肺的场面，没有变故的爱。

13、卡列宁如果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人的话，它肯定早就对特蕾莎这么说了：“听我说，我不乐意一年到头嘴里叼着一个羊角面包。你就不能给我弄点新鲜点的东西吃吗？”这句话蕴含着对人类的谴责。人类之时间不是循环转动的，而是直线向前。这就是为什么人类不可能幸福的缘故，因为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望。

14、他可以让卡列宁享受任何人都得不到的一种特权，即在所爱之人的注视下让死神悄悄降临。

15、那不是绝望或忧伤的眼光。眼中流露出让人不能承受的、令人心悸的信任感。这是一种渴望问个明白的眼神。

16、啊！多可怕！我们竟然提前想到我们所爱之人的后事！

17、她泡在热水里，想着自己耗费一生的精力，滥用女人的软弱来对付托马斯。人们都倾向于把强者看成是有罪的，把弱者则看成无辜的牺牲品。可是现在，特蕾莎意识到：对于她和托马斯来说，事实则相反！甚至连她做的梦，都好像摸准了这个强大的男人唯一的弱点，向他展示特蕾莎的痛苦，使他不得不让步！特蕾莎的软弱是咄咄逼人的，总是迫使他就范，直至他不再强大，变成她怀里的一只野兔。特蕾莎总想着这个梦。

18、当你发现自己是自由的，没有任何使命时，便是一种极大的解脱。

19、变成一只野兔，这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忘记他是强者，这意味着从此谁也不比谁强。

20、此刻她又感受到了坐在飞机上的那种奇特的幸福，那种奇特的忧虑。这忧虑意味着：我们已在最后一站。这幸福意味着：我们在一起。忧虑是形式，幸福是内容、幸福充盈着忧虑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