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颜浣溪纱
一、
按家谱排,孔和我们是一个字辈。但现在许多农村人家,给孩子取名已经不按族谱,便也不知了祖训和辈分。
自我到这个村,孔忠已经看着有四十来岁。大哥在建筑外的架子上,他在架子下。弄水泥,和灰,一脸老实腼腆地笑。除了脸上突然聚集的皱纹,和一嘴咧开的黄牙,并无多余的话。
那时候他已经单身,独自带着三个孩子,住在村口池塘边三十平米左右的低矮平房里。
他黑瘦得像根电线杆子,但是到哪里打零工,他都不偷懒。有十分的力气,会使十二分。
那时候,他的妻子长得丰腴,漂亮。也许他外表也还俊着呢,对养家糊口也还满是乐观。
家里三孩子要读书,老小要吃饭,他爹就指点他到市里弄个废品回收站。他们父子曾在市里收过多年破烂,凑点钱,再租个偏僻的门面,也就干起来了。
孔忠的父亲是个驼背,孔忠妈去世以后,驼背背还不驼。他带着孔忠四处游荡,有时候垃圾桶里刨食,有时候攀个下水管从别人家里顺钱顺物。有时候也找点事干,给一些人家屋顶翻翻瓦片。
给人翻瓦是包吃包住有工钱的,一般都是住从前的旧瓦房漏了雨的人家,才需要找这样的师傅。而他们也没正经学会手艺,从前的农村人都是结群互相帮工,自己建个土屋,顶上再自己盖上瓦片茅草或者是树皮。
他们因此,砌墙,弄瓦都是见过的。
“天晴包不漏,落雨漏不包,嘿嘿嘿。”驼背坐在门口的青石上,大讲江湖混术,张开一口豁牙。
村里围着听故事,每听到他种种恶作剧,就爆笑出各种中高低音。
驼背手脚不干净,村里人背后说。
自他回村后,喂鸡鸭的破盆烂锅,铁的,铝的,胶的,门外一放,就没有着落了。
村里人藏到柜子抽屉里,木桶里,蛇皮袋里,连同老人藏棺材里的钱都失了窃。家家户户都不安生了。村里人暗地里留意着,提防着,日子还得过。
听海夸的渐渐不去了,虽然人们在背后恨得牙根痛,见了面,还得给这人笑一笑,问个好,递个烟。不为别的,这人阴啊。小人不可得罪。
即使所有人都在背后骂驼背,孔忠仍不失为一个好人。在村人暗中观察,时时刻刻集中注意盯梢后,都没发现过他爸可能通过“言传身教”给他的问题。
他出门,连棵葱,连棵小菜都不会要别人的。
反倒每年早播许多菜苗茄蔬,背着驼背,都分给村里人种了。他尽干的是赔钱又赔功夫的傻事。
二、
听说孔忠出去做生意,足斤足两,不敢取巧。
半年有余,没挣到钱,反倒亏损。
有时候是废品刚收进来,没及时卖出去,价格就跌了。什么囤了会涨,什么囤了会亏,使他完全懵了。加上本金不多,月月要交房租。资金没法周转,很快走向破产。
孔忠老婆身材丰满,样子也好看。本来也是老实本分的人。孔忠没钱寄回家,家里的孩子嗷嗷待哺。电话没有,通讯不便,她就一肚子苦水。
在大孩子开学之前,那女人坐了长途汽车去找他。空虚寂寞缺钱,她都没法和男人说。孔忠给了她两百块钱,让她回去。两百块钱,远远不够开销的。
村里已经时兴麻将馆,女人闲着没事,天天带着孩子去围坐,看打麻将。开麻将馆的人家里有时候供午餐和晚餐,吃喝也就有了着落。开始,她只是为着蹭吃蹭喝去的,没钱并不敢去打牌。一度被别人嫌弃。村里办麻将馆的人,到最后饭也不供了,可是打牌的,看打牌的照样坐满屋子。
她兜着两百块钱有了底气,上了牌桌。心里想着,如果手气好,赢一点就走。或者手气不好,输一点就走。
那一天,她接连赢了无数局。在一天挣几十的时候,她赢了一百多块。
赢钱的人眉飞色舞,输钱的板个黑脸,有摔麻将走人的,也有铁了心要复盘的,还有笑着放狠话的。不停抽烟,上厕所,要换位置转手气的。
人们提防的驼背在沙场给人守东西,那老板为了不丢东西,而给了他一份工作。月有五百,白天在那边拴条狗,地里干活去,晚上才到那边棚里睡觉,很是自由。
他去看打牌时,见儿媳妇第一次打麻将赢了不少,认为她有赌命。长此以往,家境就得好了。
然后破天荒地给儿媳妇煮了碗面条,端到桌边去,接连送了三天饭。女人兜底都输空了,已经四处借钱。学费没凑到,反而借了两百多给输了。
赌桌上的人各种嘲笑,驼背也听不下去,再也不想看打牌。女人从牌桌回去,头眼昏花,又累又饿。
锅里的剩饭,早被孩子徒手抓起吃了。
孩子到了年纪也没上学堂,天天就在牌桌边,村子里瞎转。饿了,到好心人家里吃一顿。女人见孩子去别人家有饭吃,她便也去。逐渐连孩子也没人同情了。
屁大小孩,也学会了翻村里老人的棺材板。
三、
中秋将近,女人已经输了千余块钱,越输越不甘心。只要有牌局,她就不分白天黑夜地打,啥也不管了。
农村人大多数都是打牌要过现的,玩拖欠的便没人打。但村里有几个老光棍,早年因为沉迷赌博,还脾气暴躁,动手家暴的男人,老婆过不下去就跑了。他们还嬉笑着陪着她打,牌桌之下,勾腿捏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那些男人的眼睛盯着她,仿佛苍蝇盯上了腐肉。
其中一个外号叫龟脑壳的男人,主动借了不少钱给她,那些钱她没带出门就又输进了男人们口袋。
牌局上的嘻哈声,总使她心里万般慌乱。越发慌越是乱出牌,一丢出去人家就糊了。沉浸在麻将哗啦哗啦吵人声里头,她从未有过那种,心跳加速,既刺激又心堵的感觉。
像大风大浪里颠簸的沉船。
孔忠的父亲驼背,显然是听说了什么。房子太小,挤在一个屋子里住着,对着儿媳妇的丰乳肥臀,起了邪念。
那小老头没事爱看点低俗的戏曲,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是小姨子和姐夫,就是公公和儿媳妇以及有违伦理,无道德无底线的故事。戏曲里的最渣部分,最受老头欢迎,街边堆放的那种廉价碟片,一度跟某级片一样畅销。
驼背弄个小电视,在屋里一天到晚循环播放。有时候路过听到那唱词,都能使人作呕。
中秋时的月亮已经圆亏过不知多少回。孔忠的女人也不晓得去找过他多少次,最后一次他一分钱也没让自己女人带回去。
他收进来的废品差不多卖干净了,还有一大笔亏空,像个黑漆漆的无底洞。他也不晓得自己在如何度日如年。
“你别来了,等过几天,我还是回村里去,再给人打点工,安稳还不操心。”他对女人说。
村里每家每户都飘出了肉香,粽香,月饼香。
小屋里那群孩子追追赶赶,不知哪里弄了钱,买了几包五毛钱小泡面,干嚼着吃,他们抢来抢去的,碎渣掉了满地。
夜晚有了月光,撒得大地如白霜般苍白。她觉得身体有些不对,一会儿暗冷,一忽儿又高热。
公公驼背见她回来,搭着后脚进了门,把一袋小月饼放到桌子上。东西没放稳,几个孩子又开始抢。
急什么,还有。这样,叫你们妈跟我去沙场那边拿一下,老板给了两盒好月饼,还有酒菜。有你们吃的。
女人头疼,她想说不去。
驼背拉住她说,好啦,走吧你不去,我一双手拿不完,再说,孩子还等着呢。
那些男人某些时候的目光异样得很,盯得炙热灼人。女人意识到了不对,但被鬼摸头了似的,跟着他出去了。
进了守沙场的棚子,她局促不安起来,一会儿看看四围的木板,一会儿看看棚顶。头上低矮地挂着五瓦灯泡,泛着橘黄微光。
驼背对她说,有鸡有鸭,还有月饼,鸡蛋,你看真的很多。他边收拾,边在床沿上摸索,一会儿摸出个手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钱袋子来。
“一千块,你拿着。爹喜欢你。”
“不,不要。爹你别这样,一会被人看见……不好。”
“不会有人看见的,这会儿都吃饭呢。”
“我……”女人的嘴被一口说话走风的豁牙堵住了,他一边把钱塞在她的手上,一边动手动脚。
五、
又过了几月,就到了年底。孔忠回了村,风言风语已经传得遍地开了花。
女人在村里也越来越不知耻。她和牌友龟脑壳过了一阵,那人没钱给了,然后换人。和那些牌友大爷,和那些不打牌但觊觎她美貌身体的大爷们都一起过了个遍。男人们各种给钱,给食物的都有。那些男人一边和她戏耍,一边又骂她廉价。
村子里骂声四起。要说以前驼背和她的孩子们偷鸡摸狗,别人还不敢明着骂,多少给未成年留了点遮羞布。可这种事一出,那些村里泼妇们可再容忍不了。没婆娘的,也就算了。有婆娘的,少不得三五成群地来,每被人按地上暴打一顿。被打之后,她脸上尽是指甲抓痕,血淤裂坑。
麻将馆的地上扯的尽是女人们的长短头发。
几乎天天都是撒泼打滚骂娘声,好不热闹。
村里人送她个外号野鸟,当面这么叫,背面也这么叫。女人在村里待不下去了,没等孔忠到家,她就又勾搭上了外村的一个在煤窑上班的老光棍。
那个男人年轻的时候长得极好,又是老高中生,仗着条件好,把自己给弄成了老单身。他谁也看不上,但是见着这女人,倒是对了眼。老了老了,倒想和这女人生猴子了,他宠她,爱她,把家底都交给她。希望着以真心能打动她,他有着澎湃而汹涌的爱情。
孔忠傻了眼。白天他跟村里人去工地打工,晚上回来给孩子洗衣服,做家务。他变得更沉默寡言。他没有大骂,没有狂,没有疯,成天给他的孩子们挤一脸皱巴巴的笑,遇到路人,面对他爸也是如此。
“可怜孔忠,老实傻气,吃亏啊!”村里人摇头叹息。
女人回来,孔忠默默推她出去。她又进屋,抱着他哭,还要与孔忠一起同住。
矿里那男人怎会答应,他后脚就追了来,围着他们的屋子打门,甚至握着石头打天。等我们去的时候,矿里那男人已然平静下来。手上握着份报纸和杂志,在门外述说着他苦心和爱。
对每个看热闹的人说他爱她爱得痴狂了,求大家劝女人跟他回去。他肯定是对女人最好的那个,不然女人会后悔的。会后悔的!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神神叨叨着,黯然离去。
孔忠不再接受那个女人。她来就来,她走就走。只是任她怎么着,就是不搭理她。女人自觉无趣,跟来喊她多次的矿上的男人走了。
许多年里,女人时不时还回来,带着钱带着物,孩子全部读上了书。没两年,孔忠卖了地,建了两层独门独户的楼房,和他的孩子搬了出去住了,那房子和村子隔出了距离。
女人后来找了许多份工作,也找了无数个男人。
离开婚姻的围墙以后,她享受着男人们的追逐与热恋,贪图着刺激与新鲜。再没有了归途,期盼,和停泊的海弯。
男人和麻将都是有毒的。离不开的人,在挥霍无度中饮鹧止渴。
驼背更老更驼了。他一生病,就半夜把衣物扔到马路上,让车子碾压。带着对死亡的恐惧,日复一日。
孔忠的女儿很漂亮,十八岁就嫁给了一个私办加油站的老板家残疾儿子,村里人说女孩自小得了癫痫,时常晕倒,说她嫁了个好人家,过上了好日子。
他的两儿子呢,孔忠回来以后,教他们钓鱼,捕鸟,捉泥鳅,搬砖,一点点大就担起了挣钱糊口的重担。十五六岁就到外面工厂打工,三五年也不回来。村里渐渐恢复了太平。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孔忠结巴了。他在聊天叙事的时候,你,你,你,我,我,我,一句话说好半天都憋不出来。他皱成一团的笑,似乎舒展不开的抹布。
人们惊奇地说道,他从前可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