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风雷,人所不得不受。
香港电影人中,周星驰是一种气候。所谓气候的意思是,如天气一样,是能够影响很多人的。古人形容圣贤人物,都是用“气象”一词。成象而有气,是龙行云起,虎迹风生,带有扰动。
不管是否愿意,都受影响。能产生这样的效果的人还有很多,比如成龙也是一个。和周星驰一样,也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与形象,获得认可。“双周一成”之中还有周润发,一起是当年的票房号召。
但周润发与周星驰和成龙两人不同,他没有成就出自己的电影,而是将自己演绎每一个角色成就。但如果仅仅只是如此,也不算周润发,因为很多演员在机缘中都能成就经典角色。周润发要比这更高一步,他不仅能演绎出经典角色,到最后反过来这些角色更能成就经典的周润发。
这就是人所不及之处了。所以期待周润发,是期待角色。而期待成龙和周星驰则不然,固然有期待角色的部分,但更多的则是期待成式的动作与周式的搞笑!期待对角色的演绎,所以是认可演员。而期待一种风格,成就的自然是电影!
一本电影没有周润发,就跟周润发无关了。但一本电影没有周星驰主演,却还可以说是周星驰电影,只要他参与其中。风格所能达到的是,周星驰只是在做周星驰,而笑出来的是观众自己。
今人多以‘无厘头‘三字形容周星驰的风格。无厘头源出粤语方言,意谓无来头,是无逻辑、无意义,甚至无目的的表达。如《庄子•天下篇》所谓的“无端涯之辞”,无端是没有话头,无涯是不着边际。
无头无尾,是没有条理。无厘头舍去了条理,不是为了不表达,而是自成一格的表达。不按套路出牌,是为了出奇制胜。既然已经到了言语难及或者不能言语的地步,说不清楚,不如只露态度。否则言语冲撞,只是各自以理相争,最终将彼此逼到穷巷,彼此终于难容。
不敢直面冲撞,但背后可以啐出口水,是弱者表达自我的行径。古人说,长歌可以当哭。为什么明明可以哭却要歌?因为心里所受,要比眼泪所能宣泄的更多。世相复杂,需要无厘头,来完成不说之说。
为何俚俗?因为本就是弱者之声,弱者总难以优雅。
周星驰的西游从大话开始,上半部《月光宝盒》,那时候他是一个山贼,而且是个帮主。虽然是强人之头,但是处处显露弱相。带领一支队伍,却仍受欺负,地位和遭遇的错位表现出荒谬,形成自嘲。不过到了下半部《大圣娶亲》却显露事实的真相是,虽然命运见证了我弱者的躯体,但我的灵魂是个身披金甲圣衣的英雄!
因为行动无法实现说服,我只好剖开胸膛,让人看见留在心里的泪!我本是个英雄,只是机缘未至。
抱持这样的信念,便是小人物的悲喜来源。日日消磨在重复中,无法以一言一行的积累改变,只有等到命运的转机出现,将这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抛向一个可能性。如果实现了,正是电影的故事;实现不了,就是现实。这一点贯穿在以往的周星驰电影之中。
《降魔篇》是个改变,或者这一点从《长江七号》已经显露了端倪。《长江七号》之中的父亲,是一个截然不同于以往周星驰的角色,再不是身怀异能的懵懂小子、齐天大圣孙悟空托世、万中无一的练武奇才、贬落凡间的食神,乃至连早期的种种出场便有与众不同的长才的各类人群也不是,甚至还有教育缺失造成的知识匮乏的问题。
他是个父亲,身上只有劳累和责任,没有一丝奇迹,也没有半点的突出才能,只能在工地搬砖,彻头彻脑是个生活艰辛的证明。相比之下,好似其他电影中的那些角色正是这个小人物的一个个幻想而已。现实中这样的人物比比皆是,哪怕身怀坚忍的美德,仍然不会受到尊重,尽管他们身上永远存在着勤劳无息、坚韧顽强的美好品质!
所以很多人看了《长江七号》会产生巨大的差异感,伴随着观影,一直会有一个疑问:“周星驰怎么还没有变成超级赛亚人呢?”
从某种意义上,《长江七号》中的父亲,或许更接近真实的周星驰,而不是周星驰的自我幻想。从中也许可以看见改变的痕迹,因为就算是到了《长江七号》片尾,努力的主角,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却还在不断地努力着。
一生努力,却有可能最终一无所获,但是生活却要人不停地努力。这多么让人感到沉重,因为差不多每个人受到的劝诫都是,努力是为了那个成果。所以问题便是,如果努力而得不到成果,那我们为什么要努力?
若执迷于此而不得解,其实思考的是人生的价值与真相。
于是可以看看《降魔篇》。
有人说《降魔篇》结构松垮而且叙事混乱,表达粗糙且审丑暴力,我不以为然,其实若从另一视角来看,或许并不如此。出自认真之人手中的作品,不会粗糙,而周星驰恰恰是个用心认真的人。
在我看来,降魔篇的叙事结构十分鲜明,叙事递进自有安排。简单而言,整个电影可以从玄奘除妖的主题分为三段故事,流沙河、高老庄以及五指山,对应的是他的三个徒弟,也就是三妖。而整本电影从人名、地名、情节、台词等处处都设置了各种隐喻和象征,三妖设置自然各有寓意,是脱离了西游来的文本而进行了再创造。本文试图对电影中的隐喻和象征作出一些解读,作为自身看待《降魔篇》的一些想法,而并建立所谓真相破解或者正确解读之意,聊供同好一笑!
【流沙河】
故事是从鱼妖吃掉了根叔开始的,渔村村民们因此请来道士降妖。可惜的是道士是个唬弄人的假道士,炸死了一条魔鬼鱼来欺骗村民。此时,陈玄奘现身道出了真相,可惜在假道士的挑拨之下,反而引起村民们的愤怒,毒打一顿之后,几乎将他吊起来烧死。
鱼妖的故事很有意思,因为此时陈玄奘的遭遇,正是此前鱼妖的遭遇,这一点是后来借玄奘师父的口中道出的。鱼妖原本善良,却在河边被人误会为人贩子而被打死,尸沉河中,血肉为水族吞食。善行而得恶报,积怨难消所以成妖!
鱼妖可以说是死在了无知群众的情绪之下!情绪总是让人盲目,村民的局限就在于此。暴打玄奘之时表情夸张,以喜剧表达淡化暴力色彩。其实何止是渔民,大多数人不外如此,不关心真相,在乎的是自己情绪的发泄,以完成自我。这一点在玄奘指出魔鬼鱼不是鱼妖的时候体现的最凸出。假道士一番话,没有一句是证明魔鬼鱼到底是不是鱼妖,但是村民们都被成功煽动了!
“你有没有死过老公?”
这是根嫂的质问。一个男人怎么会有老公呢?对着玄奘问出这句话,有喜剧的效果。但这句话却不仅仅只是搞笑,这是根嫂的遭遇。人在情绪之中,会笃定的认为没有相同遭遇的人,永远无法体会自己的感觉。
情绪造成盲目吗?所以情绪不该发生吗?因此人应该学会消灭情绪吗?
鱼妖死在众怒之下,玄奘也几乎有相同的遭遇,善行而得恶果,被人冤枉。在挨打一刻,玄奘就是鱼妖曾经的经历重现。但是玄奘却有和鱼妖不同的心念,这一点体现出了玄奘的不同,他曾自报家门是“未剃度的大乘佛法弟子”。纵使被毒打,玄奘心中也无怨恨,只有救人之念。否则之后他就不会仍然如此尽心救助村民了,受冤而无怨,是此心不动。
一念不守,行善之人成了鱼妖;一念之持,玄奘成了一个收服鱼妖之人。
如果说村民们打死鱼妖是因为汹涌的愤怒和误解,那么鱼妖对于村民的报复,何尝又不是一种汹涌的愤怒呢!至于误解,鱼妖也不曾想到,村民们并不是真心要打杀“他”,而是在打杀一个“坏人”啊!所以鱼妖也误解了村民。
无知与无知相遇,情绪和情绪相招!
从这一点而言,鱼妖即汹涌的村民,汹涌的村民即是鱼妖,两者并无区别。所谓的报复,其实更确切是一种报应。善应则善至,恶应则恶至,当年无知的村民的暴行,招徕的就是鱼妖的暴虐。
问题是,这其中谁错了?
可叹的是,从事而言,竟无对错。难道一个人贩子不可恶,不该打杀吗?难道行善而得恶报,不该怨恨吗?从无知和冲动之中,可见处处的悲哀。但是事到临头,又有多少时间留给人澄清一切呢?更何况,情绪横流,成见已定,百口难说。
是非难分,无人是错,那该怎么做呢?
孔子有一句话,“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由此可知夫子此言可贵,经历一切而不改初心,是所谓君子难得。哪怕遭受一切误解、考验,始终心如冰雪,身似松柏,可贵之下又可想而知有多么艰难,有如岁寒。儒家修养之中还有一句自持守善之言,便是“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愠字从心而言,是内在的情绪,是怨、是尤。怨是埋怨上天让自己遭受这一切;尤是责怪他人的作为和不作为。普通人易入怨尤而难出心愠,修身之道不是讲该不该怨尤,而是能不能做到不受勾牵。
从中可见玄奘和鱼妖的分别,两者初心无任何不同,都是救人,但在经历的不公正的对待之后,两者就体现了不同。虽然是未剃度的,但玄奘不愧是大乘佛法弟子,处事行之在己,所以不会因为他人的回应而改变自我。
但是情绪不该有吗?玄奘挨了打就一点儿都不介意,不会生气吗?当然不可能,拳头打到肉上而不痛的,只有一个可能,那块肉长在别人身上。只是情绪可以有,但是做事却不可以从情绪出发,这就是关键。
此情之中,是此身所受,但若从此而去,就是一片无明混沌,难有清明。鱼妖成为鱼妖,是因积怨,所行就是怨行;村民成暴民,是因愤怒,所行就是怒作。玄奘之所以是玄奘,是因为心有规戒,大乘佛法弟子的规戒。
规戒自持,儒门称之为克己,最有名的便是颜回。所谓克己,不是压制自我意识,恰恰是守护心意之诚,不受情绪之偏。所以克己不是克我,应物而生为己,施身与物为我。也就是说,所谓的自己是从对象而生的,而自我则是可区别他人本然。
只有克己之后,人才有看清真相的机会。大部分的时候,我们认为错误之行,源于无知。比如当玄奘解释那只是一条积极乐观的魔鬼鱼时候,村长说,魔鬼鱼我们知道,没见过这么大的。在国语版魔鬼鱼成了古氏鱼,其实是配音的错误。
人能接受的是常态,事出反常,常识解释不了,人便有惊惧怀疑之心。心中既生疑神疑鬼之念,自然就会有人来装神弄鬼。那个假道长就是表示,这是妖物附身。村民们就信了,当然不是因为他们了解妖物附身这么专业的知识,而是假道长给出了一个符合村民的接受思维和相信习惯的解释。
其实信什么并不重要,但是看清楚自己是因何而信、所信为何,就很关键了!人从不因无知而显露愚蠢,只在不留心自己如何相信、也不保持对自己行为的观察,从而实践愚蠢。这就是不用心,也是平常人最习惯又最隐蔽的偷懒之处。所信之后,是一片心灵觉察的真空,那不是信,是蠢!
其实信是一个自然的状态,是心灵安稳。无事的时候,没有人会强调信,除非出现了让所信产生动摇的事实。心灵动摇,产生怀疑。比如鱼妖,因为自己的遭遇而对自身的善念产生了怀疑,并最终代替了本心开始主导他的行为。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自食长生之根。
世间无常,触目没有恒定之物,但却有永恒价值存在于人性之中,这就是长生之根,也就是人本性之善。电影为了阐述这个道理,有了一个设计,那就是将被吃掉的一家人取名为根叔根嫂,而被吃掉的小女孩则名为长生。
本性之善的背离,也就意味着鱼妖丧失了真正的永恒价值,成了万物生化之中轮回生息的过客,而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透发显露。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玄奘也有可能成为鱼妖,但玄奘终于没有成为鱼妖,影片中有一个桥段非常有意思,那就是玄奘为了救还在摇篮里的小婴儿的时候,和鱼妖分别落在了由断桥形成的跷跷板上,彼此较重,而小婴儿则滑动两端。
这是个有心的设计,究竟玄奘和鱼妖谁重?创意或许来自佛经中割肉贸鸽的典故,以一身之重方能与天平另一端的鸽子持平。但是在影片之中并不是寻求持平对等,而是分出轻重。
玄奘只能做到的事情是将鱼妖落至跷跷板的一端,这意味着他无法胜过鱼妖,只能与他持平。要将鱼妖弹至岸上,只靠他自己是不够的,这意味着他身无诸力,只靠他自己是无法战胜妖物的。这一点在跟鱼妖周旋的时候也有体现,若不是村民及时一刀斩断绳索,让魔鬼鱼撞开鱼妖,那小婴儿早就被吃掉了,可见玄奘无力。
跷跷板上,为了弹起鱼妖,前后共有四次跳落的行为,颇有寓意。第一次是玄奘和假道士,两人失败了。这是因为玄奘心正而无力,道士既假,那么也是无力的,所以不会成功。第二次是三个村民,但也失败了。因为三人虽然心齐但是力量太弱。第三次是八个村民,却还是失败。因为人数虽多,但心不够齐,这从跳落方式花样百出以及无统一行动,反而相互冲撞可以看出,是一盘散沙难以成事。
到了最后一次,一个胖妞出现,最终成功。若留心看,她是挤开一个瘦弱无比的男子而冲出的。为什么是这个胖妞成功了,她难道真的会比三个大汉要重吗?从一本喜剧电影而言,可以解释为是用夸张的电影语言造成喜剧效果。但将之作为一个隐喻而言,也许可以有另一种解读,此处先按下不表,待后文说明。
因为胖妞的出现,鱼妖终于被弹上岸,危机解除,那小婴儿也总算是被救了。而鱼妖上岸砸中假道士,是报应不爽,不必细表。但为什么影片中的两个孩子,一个被吃了,一个被救了?而且从故事而言,为什么出现了第一个孩子,还要出现第二个孩子。电影史上少有孩子被伤害的镜头,所以当长生被吃,很多人都感到意外。
为什么玄奘救不了那个孩子,只能救出那个婴儿?其实这一重隐喻很深,因为小女孩长生代表的就是鱼妖,而睡篮里的小婴儿则是玄奘自己。鱼妖吃了小女孩,是自己吞食了自己,而玄奘救了小婴儿也是自己救了自己。这就是他们各自遭遇之后的结果!
孩子代表的是无染之心,也就是每个人本心,所以有赤子之心的说法。婴儿和长生的不同,体现在长生的一句话,“如果大龙虾夹住我的话,我就把它给吃了”。多么平常的一句话,尤其是在渔村成长,受到的习惯熏染就是如此。但这句话中内在的含义就是一个丛林的法则,彼此相食。好比鱼妖和打杀他的村民之间,彼此相杀!
鱼妖上岸,从眼睛的变化完成还原人形的转变。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一变化过程就可以得知,鱼妖就是这个人的内心。心已成妖,可知成妖的只是心,至于外相妖身,是相由心生!这里还有一个细节,村民们立即围了上来喊打喊杀,但别忘了此时的鱼妖已经化为了人身,也就是说村民们是对着一个人喊杀。
玄奘驱魔的方式,居然是唱儿歌,令人发靥。但里面透露的一个最简单也是最深刻的道理就是,其实每个人,甚至眼前的鱼妖,其实都是孩子,都具备本性之善。问题的出现就在于那一句歌词“孩子,孩子,为何你这么坏?”
世上做出伤害他人之事的人,难道就没有善心吗?难道就不会对人好吗?世上真的有纯恶之人吗?只为干坏事而出生,为了做坏事做坏人而勤勤恳恳奋斗一生?而原本一个个当初可爱真纯的孩子,具备本性之善的人,为什么会做出坏事呢?
其实这很简单,孩子干出坏事,就如村民为什么会打杀了救小孩的行善之人;就如同为什么行善之人会变成鱼妖前来报复村民。所以其实玄奘的歌,讲出了大道理,也是说出了大废话。
大道理成了大废话,不是道理不对了,而是不应机。鱼妖不是不明善之人啊,他当初就是个善人。玄奘的歌为什么收服不了他,因为玄奘没有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对待鱼妖所遭受的恶意。没有人会怀疑善,只是太多的时候,不知道如何处理面对人间的恶意。如果我是鱼妖,只怕也会当场抡起拳头狠狠揍一顿玄奘。老子当初就是做好事才有今天的下场,谁还要你在老子耳边叨逼叨!
以他人之错掩盖了自己之错,这是自欺之法。鱼妖心中就是如此,他有万千的委屈、怨念、不忿以及迷茫,他只会认定村民之错,却毫无察觉在不知不觉中,他自己正成了他觉得错的人,做了他己所不欲而施于人的事。
人间最悲伤的事,是自己成了自己所厌恶的人!
玄奘挨打,幸亏有一个女子及时出现解救了他。三拳两脚搞定了鱼妖,将之收入法术袋化作一个鱼布偶。收妖结束,玄奘看清来人,是一个面目脏污的女子。对方发出了一个质疑:“你也是驱魔人?”
玄奘和女子的对话有一个核心,相信!但其实展现的却是一种分歧,即驱魔真的是应该唤醒妖怪心中的真善美吗?还是只需要简单的将妖物收服?对玄奘而言,这不是理论假设,而是眼前的事实。
驱魔有这样的分别,现实生活中,面对他人之恶,是要感化,还是直接以牙还牙?记得《哈姆雷特》中有这样的句子,“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还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个干净,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加高尚?”而前一句则是更为经典的“To be,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回到师父所在之处,玄奘显露沮丧。师父重申了他们的驱魔理念,不要一刀杀,要去掉魔性,留住善性,并质问玄奘不会对理念有所怀疑吧!玄奘口中说没有,但却哭了,说他本可以救更多的人,痛问师父是不是找错人了?
师父的回答是,“没有错,但你只差了一点点!”
《西游记》原文之中,沙僧住在流沙河。为什么叫流沙河?沙是流动无定之土,缺水而不能滋养万物生长。流沙入河,非但不能滋润成养育之土,反而只成一团浑浊之水,如心之浊而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