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西小河城,环城路的少年都知道,环城路往西延伸,过了车床厂之后,有条危险分岔的下坡路。
整个下坡路呈50度下坡,像一把破铁锹,直彪彪地插入下一个街口,在坡头和坡脚的路边,都清晰地表明几个醒目的安全提示:“事故多发路段,行人车辆小心。”还加重了一个血腥的惊叹号,和一个发笑的骷髅头。
是的,很多外来的车辆,或者不熟悉的司机,到了这下坡路就疯狂地放空挡,一旦街口转角出现人或者车,往往避闪不及,酿成悲剧:杨妈的孩子被失控的大卡车,碾死在这里;肥膘的二叔也在这里出了车祸,撞到阴沟里,成了长短腿;熊厂长的小车司机也被撞成了独眼龙......
环城路的孩子把那条路叫做喊娘路,因为你总会听到那些受伤的人,在那里疼得哭爹喊娘。
而下坡路的尽头就是文艺路。
环城路的少年更知道的是,文艺路的妹儿是全城水准最高的,那里有艺术学校,有美术学校,来上学的孩子都是家庭条件极好的,学舞蹈的,学音乐的,学画画的,而政府的艺术馆和文化馆都在那条街上,那里对于环城路的野小子来说就是美人窝。
可是,文艺路的妹儿从来不往环城路方向走,我们这里是城郊,是暴力地带,而她们也是看不上环城路的狂野少年的。他们往往都是内心狂野,外表垃圾,浑身散发着工业工人的铁锈和机油的气息。小河城的人都说“文艺路的妹子,环城路的混子”。
但是欧歌不相信这个,那年,他喜欢上了文艺路上的一个学舞蹈的妹儿。
一 少年欧歌
你的学生生涯一定会碰到各种各样的古怪少年,但不一定会碰到像欧歌这样古怪少年,他的古怪在于极其强大的自信,甚至升华为领导力,对,就是“领导力”,他就是这样说自己的。
之前我们并不认识欧歌,他是个转学生,他父亲也是被调动来汽修厂的。恰好和我一班。他个子不高,戴着副眼镜,薄嘴唇,没给我太多的印象。
但很快,他的才华就展露出来了,这小子文武双全,文能提笔作文获奖,武能下球场,踢球破门,技术一流。除了个子矮点,戴副眼镜之外,简直就是环城路历史上神一般的存在,很快,他就有了几个跟班,还一度弄得汽修厂少年头目“肥膘”觉得地位不保。
肥膘小看欧歌了,欧歌不是要统治汽修厂的少年,他是要统治小河城三小的少年。这就是最大的古怪的地方。
这些古怪的地方都是跟着欧歌才华展露出来的。率先,我们知道他喜欢上了文艺路的一个女孩,那年头那年纪,公开宣布自己喜欢某个异性,简直就是耍流氓。11岁的男伢从来没有那么大胆的。更古怪的东西出来了。
五年级的下学期,他偷偷告诉我们汽修厂孩子们,他有个竞选校大队长的计划,请我们支持他。我吓了一跳,那个时候,他连班级的班干部都不是。要知道做三道杠少年可是难于登天,基本要“认贼作父”。
因为一道杠,是小队委;两道杠,是中队委,而三道杠,是大队委。校长把这个全校的少先队的头头,给了他的亲戚家小孩。
我不信,但说了,如果可以竞选,一定支持他。
我不知道他准备如何弄,他后来每天下课和他的跟班鬼鬼祟祟地商议,后来我们都知道了那个颠覆现任大队委的计划,叫“政变1992”
那天,应该是下午第4节课,快要放学的时候,第4节课往往都被弄成自习或者作业课。欧歌开始完善他的计划,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没人会注意这个古怪的少年的行为,他自己也暗下得意,不留神,被一只手抽掉了本子,他再一抬头,只见是胖胖矮矮肥肥的班主任田大妈。
田大妈淫笑了几声,翻开欧歌的本子,大声念道:“政变1992,我们的目标是成为第一届民选的少先队委员会......”边念,还边笑,露出金光闪闪的镶牙。
一开始,我们都吓了一跳,但很快在班主任的阴阳怪气的朗诵调子和声情并茂的鼓励下,我们随即大笑起来,什么幼稚的东西,竟敢推翻蒋校长的英明领导,推翻他优秀侄儿的大队委?你在班上还狗屁不是。
欧歌涨红了脸,起身想从田大妈的手里抢过本子,但他矮小的身子根本够不到田大妈的肩膀,田大妈轻轻一甩手,欧歌就摔坐在自己凳子上了。
“欧歌同学,你想干嘛?想毁掉证据不是?”田大妈转身恶狠狠地看着他。
欧歌无法,只有看着他的左右跟班“黑人”和“二眼”,他的左右跟班也吓坏了不敢动,屁股像是被粘在凳子上。
看到自己的领导力,受到了挑战,欧歌绝望的“嗷”的一叫,扑向田大妈肥胖的身躯,两人轰隆的几声巨响,桌椅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顿时整个教室乱成一团。
那一幕,欧歌扑倒田大妈,惨不忍睹,好笑至极,彻底成为汽修厂少年,甚至环城路少年又一个道德败坏的典型,而也成为我们汽修厂少年津津乐道的欢乐瞬间。
结果呢?
结果当然是欧歌被处分了,其实学校不知道欧歌阴谋颠覆少先队,算是什么过失,但跟老师打架,抢夺并撕毁颠覆证据,成为最大的记过行为。
这下,欧歌彻底由好学生正式晋级为坏学生。
欧歌被父亲暴打,然后向老师道歉,接着在班上道歉,他的政变同盟也瓦解了。政变1992,彻底完蛋。
自那后,欧歌变了,不再兜里插一本历史书,边走边看,不再放学后,和同伙大声辩论二战德军的战略失误,不再两手插着裤兜,神气地去买冰棍;不再去追求那个神秘的文艺路女孩。
我们后来才知道的,欧歌想去竞争大队委,就是为了在喜欢的女孩面前显摆。
环城路的男伢都是这么幼稚,以为这种方法,可以征服女孩。那么他一切的怪癖,都有了可以解释的逻辑。
一直以来,欧歌喜欢的那个女伢的姓名,一直是汽修厂少年的一个秘密。
直到那天,欧歌在那条下坡路出事。
二 单车少年
过了一年后,我们小学毕业。那年夏天,汽修厂的孩子突然集体开始着迷学骑单车。
我们骑单车,不是现在这种可升降折叠的山地车,而是经典国货的飞鸽自行车,凤凰牌自行车,这种大人款的车,那时候,我们甚至还没有车高。
要想学会骑这种车,最重要的就是三个字,不怕摔。
你必须先找个斜坡,然后,扶着车,在地上慢慢游,速度起来后,你再踏上去,如果你掌握不好重心,一下子就会甩翻在地。在环城路,都是沙子地,泥巴路,哪有什么沥青的路面,一旦摔伤,破皮出血,都是小事,甚至骨折,断手断脚的都有。
欧歌是第一个学会骑单车的,尽管他是我们中间几乎最矮的一个,他还没有车高。
欧歌摔过很多次,身上几乎什么地方都摔过,摔的多了,连单车他都开始会修了,几乎环城路所有的修车师傅都认识这个不要命的小孩。
尽管他不是个俊美的少年,骑在车上,脚还不能完全的蹬到踏板,但他骑上车的样子十分好看,在于他胆大自信的神态,而不是像我们那般猥琐,生怕失控摔下车来。他在车上,如鱼得水,他还能从右侧上车,还可以玩“车里藏身”,就是躲在单车车身的三角架内,只用两只小手控制车,远远看去,那驶来的单车,好像是无人驾驶一般。而一旦,欧歌上车,他可以左右顾盼,神采飞扬,如果放在古代,一定是个骑白马的翩翩少年,放在现在,就是“速度与激情”。
欧歌不但骑车厉害,而且会修车,甚至开始试着跟汽修厂的工人改装车,弄个变速器,什么的,十分洋气。
即便不搞政治,欧歌还是才华横溢。我们每个人都嫉妒得要命,也服他。他果然有了领导力。
他开始第一个挑战喊娘坡,就是那个危险的赛道,几乎是环城路少年的禁地。要去那里飙车,你一定要有很好的刹车和出众的技术,最重要的是冷静应变的心理素质。一旦极快的车速下到坡脚,你不知道在转弯处,出现的是老太太,还是运木材的大卡车。
会骑车之后,欧歌不再和我们在院子里玩了,他驶上了大马路,在各种货车里穿行,以七八十码的速度直冲下坡,他成为环城路当时最快的单车少年。
后来,我们有几个人跟着欧歌去玩了,也有其他厂里的单车少年加入了喊娘坡车队,没事他们就在那里玩“速降”的生死游戏,在大人和胆小的孩子看来那是玩命,在欧歌看来那是可控制的小游戏。
有一次,我麻着胆子,把车骑到喊娘坡,也想玩一把。我很放心我的技术,而在坡脚转弯处,欧歌他们也安排一个小孩,在看车况。没人没车的时候,就舞动绿色T恤衫,而有人有车开来时候,就挥动红色T恤衫。妈的,欧歌的领导力又一次体现出来了。
我飞驰而下,肾上腺素急剧分泌,那真是个高潮时刻,风声呼呼,景物快速闪动,心蹦到嗓子眼。结果车差点在坡脚失控,最后我刹车过猛,一头倒栽下来,撞上了一堵矮墙,牙齿碰掉了半颗,血流不止,我才知道什么专业?什么是业余?
我休息了一周,才敢再次上车。
三 出事
那天出事,就在一个秋日午后,欧歌的跟班“二眼”和田大妈同时都被送进了医院急救室。
我赶到的时候,救护车早就走了,喊娘坡脚一地狼藉,鲜血,单车部件,蔬菜,豆腐,苹果散了一地,也没人敢捡。
留在那里的人告诉我,“二眼”在玩最后一把的时候,在坡脚转脚出,突然杀出来胖胖矮矮肥肥的田大妈买了菜,从菜市场回家。二眼躲避不及,两人撞了个满怀,当时昏厥过去。
“不是有人看着坡脚示意吗?”我疑惑道,“应该很安全的,再说二眼跟了欧歌在这里练了很久,技术可能是第二好的人了。”
“守坡脚的是欧歌,他发了誓,说当时根本没人没车。”
我奇怪道,“是欧歌守坡脚啊。”
“按理说,不该他,他倒数第二个下去了,就接换上面的黑人,他来守了。”
我看着破车,不语,心里却暗暗想,估计以后再不会有这游戏了。
二眼断了两个肋骨,三个月才见好点,而田大妈摔成脑震荡,只后连智商也有点影响,上课时候经常前言不搭后语,后来不再做班主任。
而欧歌选择了转学,和离婚的妈妈住在了一起。本来那年他和我们都在一中念书,后来转学到二中,估计是不愿再见到我们这里汽修厂的伙伴。我们一直把他看成害了“二眼”的罪人。
而二眼有一次也跟我们坦承,是他出卖了欧歌给田大妈的。那次田大妈才能神奇精准地抓获欧歌。
环城路喊娘坡出的事情太多了,这个小小的碰撞算不得什么,更血腥的事故几乎每个季节都会发生一次。
而欧歌喜欢的那个文艺路的女孩究竟是谁?他是不是真的故意陷害背叛他的“二眼”?则永远成了环城路上的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