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下级军官把一摞材料放在桌上,转身关门离去。
已经是黄昏时分,夕阳的影子透窗而入,牢牢钉在墙上,似乎固执的不肯离去。其实再过半个小时,天色就会完全黑下来。
顾弘微一动不动,双手交叠在胸前、斜靠在窗台边,安静的看着窗前一株枝叶繁盛的吊兰。
直到他颀长的身影从夕阳的金色里完全融入黑暗。
银灰色剪裁得体的制服勾勒出他挺拔的姿态。多年的军旅生涯使他养成了即使独处时也从不松懈的习惯。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活动了一下紧握的有些僵硬的双手,顾弘微在键盘上敲出一个收信地址,按下了发送。
收信人是国家药物监督管理总局的一位高级官员。
三个月前,顾弘微收到一份待评估的报告,建议军方采购一种新型血液检测设备,并用于西部海外战区的战地医院和移动医疗队。虽然说尚且只是建议,文件首页上战区总司令周俨恒上将浓墨重彩的肯定,和其下各级主官一连串的“同意”,似乎都在傲慢的昭示来自高层的重视。
顾弘微没什么表情,只是眼中有些疑惑的看向助理:“今天都是除夕了。这份报告怎么被单独挑出来放在我桌上呢?这么着急?”
着急得有些逾矩。按道理这种申请应该先经由顾弘微主管的部门论证批准,此后才层层上报。
“这是今天一早周司令的秘书亲自送过来的文件,”助理回答,“那时候您还没来,他特意交代请您尽快批复。”
这种血液检测设备有一个拟人化的名字,沃森 —— 是六十多年前破解DNA结构的两位学者之一。公司则叫做见知医学。都是好名字,顾弘微想。见微知著,洞察先机,上医疗疾于未病之时。
他在脑海中搜索片刻,确认自己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家公司。
经过将近大半天的研究后,顾弘微没有找到更多信息。各种数据库里关于沃森和见知的资料非常少。他把文件移交给下属做尽职调查,临时决定趁新年假期回一趟江南市。
江南是一座岛,它坐落在东河的入海口上,南临烟波浩渺的碧海,北面以窄窄的河道与大陆相隔。它是繁花之城,也是欲望之都 —— 这一小块不足200平方公里的地方,汇聚了世界上最密集的财富。或许因为栉比鳞次的摩天大楼耸入云间,或许因为此间的生活总似在云端,这里也被称为云岛。
瘦长的江南岛上规划整齐的街道纵横交错,像棋盘似的,不、大概是比棋盘还要复杂。横向的街道也许是因为太密集了,都以数字命名,从1街直到207街;纵向的街道只有8条,便习惯被称为大道,各有其美丽的名字,像街景如画的公园大道,纸醉金迷的深蓝大道。
顾弘微是在江南市长大的。十多年前,他曾亲眼见证凛冬般的金融危机如何击垮这个国家最顶级的投资银行。而事实上,贝尔斯登和美林的收购,雷曼的破产只是这凛冬之中的小小寒潮,关乎每一个人生计性命的航母级保险公司和房贷公司的现金危机,才是可致整个国家经济体系倾颓的根本。
危机之后华街的银行家和交易员们一蹶不振、人人自危。连之前常常在江南岛上空盘旋、迎送这些银行家往来的直升飞机现在也比原来少见多了。许多愤怒、不平、夹杂着悔恨的负面情绪都指向这个金融之都。——这或许也有相当的道理:玩弄资本的精英阶层,通过高倍杠杆的豪赌拿走了巨额的财富,创造着虚假的狂欢;随后他们又搞砸了一切。而最令人不能容忍的是,金融市场崩塌后,中央政府却用敛自民间的税收做了一件被称为“救市”的事情。为什么要救他们呢?没有这些人,世界难道不会更美好?
顾弘微想起那时候父亲对自己说:我最讨厌救市这个说法。我们要救的不是这些投行和这个市场,而是整个国家的经济体系。这关乎于每个人的生活、每天的生活,关系到超市里的面包、牛奶和蔬菜。
不管怎样,直到新兴科技的崛起,江南才又融入了新的活力。人们觉得,这一次或许不再是构筑在泡沫上的空中楼阁了,而有一些实在能改变世界、让生活更好的东西。
中央政府与军方中枢所在地的京畿特区距离江南市不过四个小时车程。出发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天色很快暗了下来。顾弘微行驶在漆黑的高速公路上,远离城市,也远离了城市的光影。他打开自动驾驶,调高空调的温度,放松了从早上开始就有些紧绷的神经。
周俨恒是西部战区总司令,一向有爱兵如子的美名,在军中声望极高。他常身先士卒,与普通士兵同甘共苦,更是对自己的部队有种执着的保护态度。顾弘微猜想,大概是现在西部海外战区不太顺利的胶着战况,和他们所面对的恐怖组织使用的残酷手段,让这位老将军对每一点可以挽救生命的可能性,都十分珍视。
希望这种对生命的尊重不要被某些人别有用心的利用,成为他们攫取名利的工具。顾弘微默然的想着。
高速公路上一片寂静。前后、甚至对面的车道上都没有车。少了内燃机械的轰鸣,顾弘微的Tesla安静的像一枚划破空气的箭,离弦而去,悄无声息。只有车头打出的光柱笔直向前,以100公里的速度延伸到遥远的黑暗中。他凝视着晴朗无云的冬日夜空,陷入沉思。车载屏幕上的蓝光映在他无框眼镜的镜片上,闪出一点点寒星般的光芒。
在这样的气氛中,他的思绪不由得有些飘远了。
直到Tesla提示电量还能维持30公里。
这个小镇上的充电站未免过于简陋了。通常,充电站会建在繁华的市镇中心或购物广场附近,这里却只有几台老旧的自动贩卖机,连照明设备都半明半灭。
“他们居然还在使用一次性纸杯,真不环保啊。”在顾弘微试着黑灯瞎火的买一杯热咖啡的时候,有人站在他身后开口道。
“这不应该是一家以拯救地球为理念的公司的做法。”看他回头,那人冲他笑了笑,继续道。
顾弘微先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像纯净的黑曜石,散发出灵动的光彩,即使在夜色中也无法隐藏。蜜糖色的肌肤却完美的融入到夜色下明暗不定的昏黄灯光中。唇边一点恰到好处的笑意,又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暖洋洋的。
“抱歉,没吓着你吧?”看顾弘微不说话,对方眼中含了一点歉意,不好意思的扯了下额头前有些凌乱的头发。
“没有,我看到了这边还有一辆正在充电的车。”顾弘微回以微笑。
“考虑到电池的制造工艺,其实电车并不会更环保。”通常情况下,如非必要,顾弘微不与人争辩。然而眼前的这个人看起来有种特别的亲和力,让他放下躲回车里暖气中的想法,在接近零度的冷风中和他攀谈起来。
江凝刚从印度回来。经过十个月南亚次大陆丰沛阳光和雨水的洗礼,他整个人黑了三个色度。更不用说在一场近乎于超现实主义的旅行后,一下飞机,沐浴在北方寒冷干燥的空气中,他甚至觉得恍若隔世。
当然,世界也确实有所不同了,特别是与他离开的时候相比。
江凝在几天前收到了姐姐江涵的邮件,说她与见知之间有一些法律纠纷。她行文之间所透出的戾气让江凝吓了一跳。江涵为人常以中庸之道,十几年的职业生涯中,她从未树敌、也并不轻易得罪人。她在江南市的商界也有些名气,大家提到她,总会浮现出漂亮又温柔的形象。如今,江凝想象着她收到见知律师函时候的表情,秀丽的脸上必定是不可置信的气愤。
想想也快要到新年了,江凝决定结束漫无目的的旅程,回去与江涵探讨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毕竟,他们都曾经与见知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遇到顾弘微的时候,江凝闲极无聊的打了个招呼。长久而奇幻的异国旅行让他有些思念家乡的语言,何况他本来也是个喜欢结交各色朋友的人。
眼前的这个人外表俊美、气质清贵,又温文儒雅,带着浓厚的书卷气。江凝注意到他的双瞳是极其浅淡的琉璃灰色,即使在微笑的时候也含着一点冷淡和戒备。他整个人像是一柄用月华凝成的美玉雕琢而出的名剑,温润谦和,却也总是散发出一缕寒意。
于是江凝并没有过多的介绍自己。两个人站在车前灯的光束中,聊起他刚刚结束的印度旅行,倒也是相谈甚欢。
半小时后电充满了。两人向相反的方向驶去,顾弘微去江南市,江凝去上州。
按照北上南下的说法,人们习惯把江南岛的最南端称为下城,那里曾是江南繁华地,盛名久负的华街也位于此处;而下城以北,则被叫做中城,现在是风投基金与高科技创业者们最爱的地方;至于再到了江南岛以北,与它一水之隔、占据大片土地的几个市、县则都被叫做了上州,尽管这些城市其实也各有各自独特的名字。
“这大概就和巴黎人喜欢傲慢的将巴黎以外的其他地方都叫做外省一样。”江凝有时在心中揶揄,似乎在某些人的想法中,江南便是宇宙的中心。
当然,巴黎也是。“可是宇宙怎么能有两个中心呢... 或许,我们其实是生活在平行的宇宙中吧?”他漫无目的的瞎想着,自得其乐。
上州的生活与江南完全不一样。江南是刺激、喧闹、光怪陆离的都市,上州是静谧、闲适、山水自然的田园。自从五年前离开星云后,江涵就和家人一起搬到了上州的一幢小别墅里。白墙墨瓦的三层小楼,宽阔的后院花草葱郁,一条小溪潺潺流过。雨量丰盛时小溪清流奔涌,枯水时节则是幽泉鸣咽,与总是繁忙喧闹的江南市比起来,倒是这里,才真有些烟雨江南的感觉。
江涵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十五年前她和乔沧海一起创立了星云,还借出父母家的车库做公司的临时实验室。此后乔沧海与星云几番起落,清洗、归零、拆分、并购,江涵一直相信乔就是改变世界的那个人,坚定的追随他的脚步,直到星云成为了世界上最伟大的IT企业。两人一起经历了IT狂热和金融危机,一起看着江南的投资银行衰落,新科技产业崛起,看着最聪明的交易员被人工智能取代,风云变幻、也是大浪淘沙的十年间,江涵觉得她已经赚到了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花的钱。
她告别于中流击水、在山顶听风的激荡,选择退于青山碧水之间,莳花弄草,陪伴家人。当然,事情从来都不会这么简单。时势、人心、欲望,你总不能什么都算得准。
“这么说,你已经决定退出见知的董事会了?”江凝捧着一杯红茶。茶水已经不烫了,透过薄瓷杯的热度刚好可以温暖双手。
“嗯,”江涵点头,“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过...... 来自于唐先生的压力也不小。”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