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打算集中看完贾樟柯的电影,前几年粗略看过《天注定》《江湖儿女》,这次,当然是首选科长的处女作《小武》。
恰巧今年柏林电影节展映《小武》电影的修复版本,导演马丁斯科塞斯还给贾樟柯写了一封贺信,他说:“对一部电影来说,最真实的考验和评判方法是,即使当你最初观看它的时候,你可能不知道它来自何处,可能不知道它出自何人之手,也可能不知道它的创作背景如何,但它还是会突然间触动你,会让你产生再去做一部电影的冲动。这样一种本能反应,在我观看《小武》的时候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小武》拍摄于1998年,电影的时代背景是1997年,正处于改革开放后社会转型期。贾樟柯原本是计划拍摄另一部短片,但回到家乡的县城,发现无论是人还是城,均处于变动状态,人有人的各种矛盾,县城有新旧交替带来的种种问题。贾樟柯立马意识到,这是一个值得记录的时刻,值得关注的真实社会状态,所以他转而投入《小武》的剧本创作。从现在来看,贾樟柯对电影的态度从未改变,仍然是关注社会变革之下的人的焦灼。
这种创作态度,是第六代导演的相似之处。经历过第五代导演的强烈的历史使命感、责任感,对悲痛、苦难的一次次反思,第六代导演更为关注个体命运的挣扎和寻找,在个体命运的动荡中,凸显出时代的变革。用贾樟柯的话说,用电影关心普通人,尊重世俗生活。他也从不诗化自己的经历,因为自我诗化的目的就是自我神化。尤其是面对苦难,当上一代人过于注重苦难,以致轻视下一代人的挫折时,贾樟柯认为对待苦难,也需要有平等精神,不应让苦难成为一种霸权,并因此衍生出价值观,演变成一种对苦难的崇拜。
似乎只有呈现苦难,才是好作品,不够苦难,就不值得呈现,于是,那些普通的芸芸众生不值得关注,那些粗糙的甚至平淡的现实不值得关注。这时的“苦难”成了一种手段,就像道德也会成为一种手段,用来打压他人一样。其实,没有谁有权利代表大多数人,你只有权利代表你自己,也只能代表你自己。所以,第六代导演呈现出与上一代导演不同的视角。
如果说,想在这样的电影里,寻找一种宏大的如信仰般的主题,一种了不可得的超越,那是要失望的。他是让你去感受生命的喜悦或沉重。至于为了后世子孙的创作,用北岛的一句话说,下一代怎么个活法?这是他们自己要回答的问题。相比让作品走进历史,贾樟柯的电影更关注当下,可是,从定格时代的角度上来说,他也走入了历史,成为中国电影绕不过去的导演之一。
在《小武》这部电影中,主线很明确,在社会变革下,友情、爱情和亲情的叛离。小武的身份反传统,是一个小偷。作为有着职业污点的边缘人,却保留了内心对感情的真诚。影片中,昔日同为扒手如今已是企业家的好友小勇结婚,却不通知小武,小武一再地说对方变了。如果要站在道德高尚的角度讲,小勇不再和小武一起做小偷,那是改邪归正。可是在两人尴尬的沉默对峙时,却无法那么轻而易举对此议论,你只会感知到小武内心的情感起伏,在此刻,感知到的是一个被好友抛弃的活生生的人。即便如此,小武也记得曾经对小勇的承诺,等他结婚时,送他六斤钱。但最后,红包仍然被小勇送还。
可其实,小勇无非是换了更适合时代的说辞挣大钱,站在了时代的顶端,挣的还是那些东西,但换了个说法。而有着某种江湖道义的小武却被时代抛弃。之后,陪酒女胡梅梅让小武感受到爱情的愉悦,就当小武要送给她戒指时,胡梅梅却突然傍大款走了,只留下小武送的热水袋。受伤的小武回到老家,却因母亲把他送的戒指,转送给是城里人的二儿子媳妇,大吵一架,最后被父亲赶出家门,这里的“城里人”代表的就是一种符号,因为是城里人,所以得到尊崇,而这种尊崇是以忽视或贬低他人为代价。回到县城,又因行窃被捕,从电视上看到曾经的小弟对自己的唾骂。正如影片中几次引用了香港电影《喋血双雄》,一方面是表现时代性;另一方面,也是借这部香港电影,暗示在社会变异下,无法抵达的情义。
贾樟柯将小武的身份设定为小偷,是非常高明的,因为他的身份和为人形成了一种反差,是对社会常规的伦理的挑战。由此,看出影片对人本身的人文关怀,和对生命尊严的思考。如果说,小偷的身份是出于某种迫不得已,或许能引人同情,可当他小偷的身份毫无遮掩时,更彰显出裸露的真实,让影片更有深层的张力。他既是小偷,却也讲义气重情感;既偷盗,又会把失主的身份证送到公安局。通过这样的身份,呈现出一种生活本身的多元性。
影片中,更有趣的是围观,尤其是结尾。公安局局长临时办事,用手铐把小武铐在大街上。镜头先是对准小武,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无措和尴尬。而后,镜头一转,对准看热闹的围观群众,让这些看客从主体变成了客体,关系瞬间转换,让看客们也暴露在镜头之下。有些人感到不自在而离去,有些人直接看向镜头。
这些围观群众,让我想到了鲁迅笔下的看客,那一瞬间,仍然是那样形形色色的一群人,伸长着脖子,驻足观望发生的一切。
【参考资料】
1.《贾想:贾樟柯电影手记》;
2.《电影手册》主编评贾樟柯的小武——爱与微笑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