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公平
人到了某个年纪之后就不再被认为“有前途”了,我觉得是40岁左右的时候。
——丹尼尔·卡尼曼
1984年,泰勒39岁。
这一年,他与卡尼曼一起在UBC度过学术假期(sabbatical),他们和杰克·林奇合作,投入了围绕“公平”的一系列研究。如果说心理账户和自我控制仍然多出于利己主义(但很大程度上区别于“理性经济人”),那么“公平”的概念则更多关乎利他、长期合作、博弈等。这一部分的内容不多,主要涵盖以下几个问题:
人们觉得怎样的情况算“不公平”?又在怎样的情况下觉得可以接受?
如果有一个问题,大多数人觉得不公平,那么另一小部分觉得公平的人,会不会有些系统性特征?
怎样突破囚徒困境,达到“合则两利”?
有证据表明人们“一旦拥有,就会喜欢”吗?
公平:敲竹杠、拍卖与涨价
在大雪天后提高雪铲的售价,被82%的一般居民认为是“不公平”的敲竹杠行为,然而同样的问题拿到MBA学生面前,却有76%的人表示“可以接受”——供需影响价格,需求增长了,自然要把资源配置到最需要的人(表现为愿意支付的价格最高)手里。我们是不是该警醒一下经管学科的教学——管理者们与经营者们在常年的商学院“精英培育”下,已经与普通人(通常是他们的客户)想法迥异,这样真的对MBA们所在的企业有好处吗?
奢侈品的拍卖一般不会引起大众的反感,毕竟那是富人的游戏。但有些短期内抢手的普通商品(比如一种不知道为什么就火起来的网红玩具娃娃)因为数量稀少而被商家拍卖,则被很多人所诟病。如果这种商品是如医用药品一样有着救命属性,那么拍卖它以攫取利润简直就要犯了众怒。
将拍卖所得部分捐赠给福利机构,可以某程度上安抚大众的“不公平感”——大家很关心分配方式的受益者和受害者是谁。另一种安抚方式是玩弄文字(框架效应),比如你永远不要对顾客说“我们涨价了”,而可以说“过去这个商品一直打折,现在我们恢复了原价”。名义工资刚性也是一个例子:你可以裁员,可以搞通货膨胀,但不要减少工资单上的数字——否则大家真的都很不满意。
商家对商品涨价,或者对某项一直免费的服务进行收费,也是需要谨慎而行,且悄悄为之,不要声张。芝加哥第一国民银行为了推广ATM的使用,决定对人工服务实行每次3元的收费,还大张旗鼓宣传——这真是南辕北辙,在竞争对手“趁你病要你命”的痛击下,把自动和人工两边的顾客都赶跑了,落得被收购的下场。
聪明的商家知道把握涨价限度——如果你宰客太狠,那么下次他们就不来了,你确定挣了这次的钱就要跑路吗?很多规模并不大的餐厅、旅店都懂得“养回头客”并坚信口碑效应,反倒是苹果、索尼、可口可乐这种大公司,经常犯一些奇怪的涨价错误来背骂名。比如惠特尼·休斯顿去世时,她的唱片突然涨价六成;再比如Uber的价格居然会在暴风雪天气时上浮10倍。事实上并非这些公司有资本店大欺客——他们后来都为危机公关付出了更加昂贵的成本。
关于公平的博弈实验:人并不都是“理性的蠢人”
最后通牒博弈
博弈过程:提议者获得一定现金,由他向响应者提出一个分配方案。如果响应者同意该方案,则执行分钱;如果不同意,则两人都空手而归。
经过实验经济学家们的大量实验,最后通牒博弈的结论大概是:
1.大多数提议者倾向于对半分,这与“理性经济人”假设相违背。
2.大多数响应者的做法是:如果我能得到超过20%的钱,就同意;如果连20%都不到,则拒绝。
3.分配金额的多少(10美元还是1000美元)并不会严重影响实验结果——无论是提议者还是响应者,对公平的关注程度都普遍超过了利己。
4.提议者的最佳策略(在不被拒绝的前提下,尽可能最大化自己的收益)大约是:分给响应者40%。
独裁者博弈和惩罚博弈
博弈过程(独裁者博弈):提议者和班上另一个匿名学生共同分配20美元,提议者有两种选择:自己18元对方2元,或对半分。响应者只能被动接受。
选择“我多你少”的提议者记为U,“一人一半”的记为E。
博弈过程(惩罚博弈):一名学生被邀请与两人(这两人就是独裁者博弈中的U和E)中的一人进行新的分配,他可以选择与U一起平分12美元,或者与E一起平分10美元。
虽然惩罚博弈中,与U平分12美元显然要多赚一元,但81%的参与者选择了与E分钱——他们认为U应该因为在独裁者实验中的“不公平”行为得到惩罚,为此自己宁愿受到经济损失。
公共产品博弈
博弈过程:10个陌生人被各自分配了5美元(每人5张1元纸币),现在他们被要求匿名捐助一定金额(根据自己意愿)到一个空信封里,而最后这个空信封里的钱会被实验者加倍后,再平均分给10个人(比如10名参与者一共捐了23元到空信封,那么之后他们每人将分得4.6元的回报)。
理性经济人应该搭便车——一分钱都不捐,因为“没有人会在公共产品博弈中选择合作”。然而实验的结果很有意思:
1.平均来说,人们会将手中50%的钱捐到空信封里。
2.经济学专业的研究生在参与这个实验时,平均只捐了20%。
3.实验对象反复参与了这个实验,他们的合作率呈现了U型:一开始大家都很合作,但渐渐有人看出“自私”可能是更好的选择,于是合作率在降低;但再之后,大家又将合作率恢复到了起始水平。
在公共产品博弈中一毛不拔的人被经济学家阿玛蒂亚·森称为“理性的蠢人”。然而实验证明,重复参与公共产品博弈并不会把人们教成蠢人,而是会让他们认为自己的对手都是些蠢人——没有人喜欢扮演笨蛋的角色。
大部分人属于“有条件的合作者”,即只在有足够多的人选择合作时,他们才愿意合作。这一点非常普遍,甚至普遍到“如果超过半数的人去春游,那么我才去”——你可以理解为从众,却也可以理解为“有条件的合作”。
在不清楚别人是否会合作的情况下,人们会假设别人会合作;如果合作率较低,他们也会变成搭便车的人。这令我想起“信任的演进”的小游戏,对于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欺骗自己(或者说是能不能给出一个公平的分配方案)时,他们有很多策略可以应对,其中一个就是:如果提议者和响应者有机会互换角色,那么有机会惩罚不合作的人,对维持较高的合作率十分有益。
从代币到马克杯:人们有一种“安于现状”的本性
马克杯实验的过程略显复杂,但本质上是在模拟一个市场:
市场上有12名参与者,他们中有随机选出的6个人拿到了一个代币。组织者分别告诉每个参与者他们可以用代币兑换到的美元数额——从5.75美元到0.25美元递减,这是为了控制市场上所有参与者对商品的效用符合均匀分布。然后,让这12名参与者自由攀谈和交易代币。
平均来讲,这个市场应该发生3笔交易——平均应该有3名代币持有者愿意卖出代币,因为他们能用代币换到的现金真的太少;而另一方面,有3名买家也十分希望以一个合算的价格把它买下,根据代币在参与者中的价值分布,我们知道保留价格(买卖双方的)应该是3元,市场运作良好。
然而,当我们把代币换成马克杯(售价6美元,但参与者们不知道),事情就变了:
这个市场上发生的交易数远低于马克杯拥有者数量的一半(这是理论上应该出现的结果,比如6个代币持有者存在的市场,应该发生3笔交易),而且卖家的保留价格平均为5.25元,买家的保留价格只有2.5元。显然这个市场很难发生交易也在情理之中——卖家不太想卖,买家也不太想买。
泰勒想用这个实验证明禀赋效应的存在:拥有马克杯的人更喜欢马克杯,而没有马克杯的人更珍惜口袋里的钱——然而他们对于马克杯和钱的喜好本应该是随机的(也就是没有系统性偏差的)。禀赋效应减少了市场上交易发生的数量,因为大家普遍珍视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并害怕损失它。泰勒将其总结为“损失厌恶”与“现时偏见”,即人们又怕失去,又不愿改变——更愿意做一根一动不动的木头。
然而从“代币”换成“马克杯”,泰勒却在书中忽略了一点:这两者到底是有怎样的区别才导致实验结果的差异?禀赋效应可以解释一部分不假,但无疑还有一些因素,我列出两个:
1.市场对马克杯的估值分布并不如代币那样清晰(更极端的例子比如艺术品,价值很难准确估计,有人当珍宝有人当废纸)。
2.马克杯的变现比代币难得多(因为代币是组织者承诺可以在实验结束后立刻换成现金的),即交易成本高。
不过,马克杯实验的有趣之处,是再次量化了“损失的痛苦到底大过获得的快乐多少?”这个问题——市场的交易量减半,卖家出价是买家的两倍,这些数字都大致显示了:能带来一份快乐的东西,失去它则要承受两份痛苦。前景理论的S形曲线有了更精确的绘制参考。
小结:本章关键词
公平 最后通牒博弈 独裁者博弈 公共产品博弈 禀赋效应 市场失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