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个腌臜老婆今年才十八呀,她头上的虱子,一蹽一蹽仨呀,一呀一蹽仨呀……”
唱曲的人叫孙六合,他二十二三岁。正用一条红绸子拉着一辆花车,进三步退两步地扭着、唱着。他瓦刀脸,薄嘴唇,尖下颏,单眼皮,满脸菜色,一身穷气。
花车里的”新娘”叫方国章 ,头戴假发,假发上插满了各色绢花。上衣穿得花里虎稍。再看新娘本人,满脸横肉,面目狰狞,一副吓死小孩不偿命的样子。
这就是我脑海中一九五二年鲜活的 ,高井村闹花车的景象。
腊月二十三,花车从高井街西头扭到东头,再从东头扭到胡同,就宣布了高井村开始过年了。直到正月十五,除了在发电厂、钢铁厂上班的工人,所有的人,男女老少都不干活儿,吃唱玩乐过大年。
高井村有两口井:东井台,西井台。西井台下面有一个足球场大小的空地 ,空地东側的沟岸上又有个蓝球场大小的空地 ,人们在空地上搭了布棚。村里评剧团便开始唱戏.。去年唱的是《刘巧儿》,《小女婿》;今年唱的是《小女婿》《刘巧儿》。对了 ,我还忘了交待了 ,那时高井村己经通电了。太阳一落山,天刚擦黑,小村里戏台前,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这时 罗鼓声响了,各种乌儿都进了窝了,人们穿得厚厚实实,出来了。自带椅子,凳子前来看戏。从戏台上往下看,黑鸦鸦的一大片。
开戏前,如果有人献艺,还有可能加几个小节目。这方面才艺超群的人,要算是在发电厂上班的赵谝子了。
这人长相有点怪,透着哏:眼大无神 ,眼睛间距太大。骆驼似的大长脸,高高隆起的鼻梁,鲇鱼似的大嘴巴,往那一站,没说话,台下的人先就乐开了。
“说有一个不识字的人 ,文盲,快过年了,给朋友写了一封信 。”他嗓音有点尖,怪怪的。
台下安静下来。
“这位说了,不识字怎么写信呀?”他略停了一下 ,.继续说“画画呀。他画了一个人弯着腰,左手捂着屁股,右手端着饭碗。画好之后,教人送走了。”
他又停了一下,“朋友打开信一看一一,明白了。”
台下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这是午后请我去吃饭!”
他把”包袱”一抖,台下立刻笑声一遍。
赵谝子会的段子可真不少,从腊月二十三到正月十五,天天说,不戴重样的。可以算高井村的一个能人了。
花车来到我家门口的时侯,祖母没拿正眼看他们。我问祖母:“王六合有媳妇吗?”
“有虱子。作践自个儿给大家取乐呗!”她刻薄地说。
我知道祖母不欣赏这种不入流的表演。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态。可祖母这次真的错了。
王六合一家是本村赤贫户。自然是政府关注的对象,不久,他就进了钢铁厂学徒,每月有工资。以后的道路更是一帆风顺,娶妻,生子,分房,成了工人阶级的一员。相比之下,那些守着几亩地种庄稼的农户,甚至像春山那样买了大骡子大马的暴发户都显得尴尬多了。
时令己近三九,丑孩的爸爸春山只穿一件白布汗衫,把大青骡、枣红马赶出院,自己走上井台。井台下是一个用大青石凿成的足以盛两立米水的石槽。春山在井口旁拉好架势,飞快地用力拉动井绳,两只一上一下的水斗子便从六米深的井里把一斗斗的井水提上来。刚从井里提上来的水冒着热气。骡马喝水喘着热气,春山的头上也腾着热气。他不仅不冷,反而热得心里十分畅快。饮好了牲口,骡马自己跑回了家。
井台旁边几个轻年人正玩着一种早己绝迹的游戏:拨糖。
外乡人老魏-老闫 开的杂货铺就在这里。二十三糖瓜粘 。 俩个人进了一笸箩关东糖。
玩的人把糖平放在石台上,在石台边上露出一小节,然后,用食指在这一小节上用力一切,糖就飞出去了。.远者为胜,就赢了别人的糖。
春山的指头像桿面棍一样,又粗、又硬。一会儿功夫 ,小杂货铺里的关东糖就都进了丑孩的柳条筐里了。丑孩大方地递给我一支。
我看着黑黢黢的粘满泥土的关东糖,不敢去接。
“这-这还能吃吗?”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他说。
他看了看春山。春山把一根糖在衣服上擦了擦,格崩崩嚼得挺响。
“我爸爸能抵抗卫生!”丑孩说。
就是这种己经绝迹的游戏,害得我长时间陷入生活的泥淖中,不能自拨。
这一天,高井沟刮着凛冽的北风。天灰濛濛的像是要下雪。然而,寒冷挡不住贪玩的孩子。十多个孩子凑在戏台上,等着看戏。他们没有等来演员,却等来了乔文奐。
“天太冷,白天的戏不演了。”他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扮演小女婿的小喜叫着我:“二哥,他们不演,咱们演。开戏!”
他一喊,我唱开了,“鸟入林,鸡上窝,黑了天,杨香草,守孤灯,左右为难”……
“听说是刘彦贵要把巧儿卖……”有人没腔没韵地大声唱。
不知谁学着王寿昌的词唱道:“我身上穿的是绫罗稠绣,腰里装的是大洋钱……”
戏台上如蛤蟆吵坑,乱成一锅粥。
忽然,小槐子高声提议:“别唱了,现在开始,玩拨棍!”
他的提议,立刻得到村西头的刘世俊的响应。一起玩的还有陈大冬,李文森,王广发和村东头的小福子,小贵等。
所谓拨棍,就是用手指拨一根小竹棍。
“二分钱玩一局。“刘世俊说。
刚过完春节,孩子们身上都有些压岁钱。
玩这种游戏的孩子们都想着赢钱,一旦输了,又想翻本。
十几局下,来孩子们的压钱都进了刘世俊和小槐子的口袋。
王广发输光了,摸着眼泪走了。
李文森也输光。站在边上看着。
我和大冬也输光了,不仅不走,还要求接着玩。
小槐子说:“再输了怎么办?”
刘世俊说:“记帐。有钱再还”。
直到乔文奐又来了。他叫住我:“二弟,别玩了,他俩都该娶媳妇了 ,这不公平。要不我替你玩!”
刘世俊要回家,一算帐,我和大冬各欠他二元多。
要知道,那年月,羊肉六角壹分一斤,猪肉八角二分一斤。两元多,对孩子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第二天,刘世俊告诉我,我欠他的钱大冬给还了。叫我把钱还给大冬。
没过几天,大冬他爸爸发现家里丢了钱,真相暴露了。
结果是:大冬挨了一顿打,刘世俊受学校处分,我欠了大冬二元多。
我虽然没见着大冬把钱交给刘世俊,我也没想向大冬借钱,可事己到此,也不能赖帐啊。要还大冬钱,我也不敢跟母亲要。欠帐的嗞味真难受哇!
有一天临睡前,母亲关好门,还把门闩插得紧紧的。
婶问我:“你是欠西头大冬二元多吗?”
我知道事情敗落了,母亲非跟我算帐不可。
在这个家里婶对我最好。前面说过我俩同时来到这个家的,同一时辰,我降生,她下轿。婶的娘家在八大处山下的小村里,她有一个透亮的名字:玻璃。十五岁定婚,十七岁遇到灾荒。她娘叫人稍信给祖母,要认这门亲,就赶紧把婶娶过门,否则就带到关外去了。反正不能看着饿死。
偏就叔父死活不想成亲。牛不吃草强按头,勉强拜过天地,一尥蹶子走了,从此不在家里落脚。
这一下,婶在这个家的地位就尴尬了。她过门不久,父母又相继去世了。她无依无靠,渐渐的,她整天不说一句话,成了干活的机器,家里的长工。幸好母亲和她很合的来,像亲姐妹似的呵护着她,还说将来把我过继给她做儿子。
我偎在她身边不敢去大屋。
这时,我听是大屋里母亲抽抽答答的哭声,我不得不走出来了。母亲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带着哭腔说:“二,你跟妈说,永辈子也不去赌了 ,行不?”
母亲的泪,点点滴滴打在我的心上,比骂我,打我更令我难过!至今说起这件事,我还禁不住簌簌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