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神圣的阿尼玛卿雪山上,格桑滩草原散发出夏季温暖的味道,普拉坐在自己的帐房前,数着那音符般流动的羊群与牦牛,她回头望向正在打糌粑的母亲与姐姐:“不知道父亲走到哪儿了。”说完,她仰面躺在松软的草地上,凝视着那空明澄澈的蓝天。
第二天,普拉起得很早,她溜出帐房,独自向草原另一头走去。草原的另一头是一条通向远方的公路,普拉的父亲就是从这里出发,去向所有藏传佛教信徒心中的圣地——拉萨。不过,普拉的父亲不是坐汽车去的,也不是走着去的,普拉父亲选择的方式有些特别。
远远地,普拉就看见公路上有一个“磕长头”的人,他每前进三步,就要双膝着地,用整个身体贴向地面叩拜一次,然后再站起,重复之前的动作。等普拉真正地走到马路边时,她才惊讶地发现,这个人——只有一只脚,她的心顿时像浸润在阿尼玛卿融化的雪水里,震颤却透亮。这个人和普拉的父亲年龄相仿,大约四十来岁,清晨和煦的暖阳照在他黑色的脸上,嵌满风尘的皱褶泛出金光,他胸前挂着的一张毛皮,手、膝戴着的护具,都因长久摩擦地面的缘故,已跟公路的颜色没什么两样,他口中念念有词,诵着藏传佛教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清晨微寒的空气使他声音有些打颤,他的手掌与膝盖早已磨出鲜血。最让人心疼的还是,他只能跳着向前,他在蹲地叩头时常左右摇晃,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因重心不稳而摔在地上,但他表情丝毫不见痛苦,也没有特别的喜悦,有的只是平和,平和得就像是雪上顶上的蓝天,平和得一层不染。普拉盘腿坐在了马路边上,静静地看着那个朝拜者,她的思绪开始沿着蜿蜒蛇形的公路向远方飘去,飘向她父亲身上。
以前,普拉的父亲常对她讲:“我们祖祖辈辈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去拉萨的大昭寺朝拜,那里供奉有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听说大昭寺转经筒的灵音彻夜不绝,门前跪满了来自各地的信徒们,八廓街的地面已经被他们虔诚的信仰磨得十分光亮了。阿爸盼着有一天也能去那,去完成对佛祖的朝拜,去了却毕生的心愿。当然,朝拜的路上不总是顺利的,你若中途倒下,后来的朝拜者将取走你的一粒牙齿,钉到大昭寺释迦牟尼殿前的柱子上……但‘磕长头’神圣的,一个人的修行中,至少要磕一万次,才能领会佛的旨意和教诲!”普拉此时此刻很想知道,已出门六个月的父亲走到了哪里?他在路上遇到倒下的朝圣者了吗?父亲取走他们的牙齿了吗?又或是父亲的牙齿……普拉不愿再想下去,那个“磕长头”的人已在公路上缩成了一个黑点,他的身后是巍峨的雪山与从草原上升起的红日,可普拉觉得他的影子那么长,那么亮,长过了雪山,盖过了太阳……
公路上只剩普拉一个人了,宽广的草原,空旷的马路,静谧的雪山,初生的太阳,令人的心也随着那么坦荡,那么澄澈,于是普拉开始唱起父亲教她的那首唱了数百年的藏族民歌:
黑色的土地是我用身体量过来的,
白色的彩云是我用手指数过来的,
陡峭的山崖我像爬梯子一样攀上,
平坦的草原我像读经书一样掀过……
电影《可可西里》有这么一句台词:“你见过‘磕长头’的人吗?他们的手和脸脏得很,可他们的心灵特别干净。”都说“天籁”在藏区美丽的自然风光里,都说“天籁”在藏民高昂悠长的歌声里,可有种信仰,叫一生朝拜,有种“天籁”叫“唵嘛呢叭咪”,圣徒缄默,用身体丈量土地,因为信仰在心中,佛在心中,心中自有“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