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浅夜华婚礼七日之后,又是由连宋君亲手操持、一甲子才得一轮回的千花盛典开典,是以,许多原本被请上天赴婚宴的神仙便干脆暂居下来没走。
以清洁神圣著称的九重天一时没落下几个清静地,一十三天的芬陀利池算是仅存的硕果之一。大约因池子就建在东华的寝宫太晨宫旁边,也没几个神仙敢近前叨扰。
四月十七,天风和暖,白浅上神帮侄女儿凤九安排的两台相亲小宴,就正正地布置在芬陀利池的池塘边儿上。
东华帝君平时都不出宫,但今日不仅出了宫,出来的距离还有点近。就在布好的小宴五十步开外,被一棵蓬松的垂柳挡着,安然地躺在竹椅里闭目养神。
凤九吃完早饭,喝了个早茶,一路磨磨蹭蹭地来到一十三天。
碧色的池水浮起朵朵睡莲,花盏连绵至无穷处,似洁白的云絮暗绣了一层莲花纹。
小宴旁已施施然坐了位摇着扇子的青衣神君,见着她缓步而来,啪一声收起扇子,弯着眼角笑了笑。
凤九其实不大识得这位神君,只知是天族某个旁支的少主,清修于某一处凡世的某一座仙山,性子爽朗,人又和气。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微有点洁癖,且见不得人不知礼、不守时。为此,她特地迟到了起码一个半时辰。
宴是小宴,并无过多讲究,二人寒暄一阵入席。
东华被那几声轻微的寒暄扰了清静,抬眼望去,隔着花痕树影,正瞧见五十步开外,凤九微微偏着头,皱眉瞪着面前的扇形漆木托盘。
托盘里格局紧凑,布了把东陵玉的酒壶并好几道浓艳菜肴。
天上小宴自成规矩,一向是人手一只托盘,布同一例菜色,按不同的品阶配不同的酒品。
青衣神君收起扇子找话题:“可真是巧,小仙的家族在上古时管的正是神族礼仪修缮,此前有听白浅上神谈及,凤九殿下于礼仪一途的造诣也是……”
“登峰造极”四个字还压在舌尖没落地,坐在对面的凤九已经风卷残云地解决完一整盘酱肘子,一边用竹筷刮盘子里最后一点酱汁,一边打着嗝问:“也是什么?”
嘴角还沾着一块酱汁。
知礼的青衣神君看着她发愣。
凤九从袖子里掏出面小镜子,一面打开一面自言自语:“我脸上有东西?”
顿了顿:“啊,真的有东西。”
果断抬起袖子往嘴角一抹。顷刻,白色的衣袖上印下一道明晰的油脂。
微有洁癖的青衣神君一张脸,略有些发青。
凤九举着镜子又仔细照了照,照完后若无其事地揣进袖中,大约手上本有些油腻,紫檀木的镜身上还留着好几个油指印。
青衣神君的脸青得要紫了。
碰巧竹筷上两滴酱汁滴下来,落在石桌上。
凤九咬着筷子伸出指甲刮了刮,没刮干净,撸起袖子一抹,干净了。
青衣神君递丝巾的手僵在半空中。
两人对视好半天,黑着脸的青衣神君哑着嗓子道:“殿下慢用,小仙还有些要事,先行一步,改日再同殿下小叙。”话落地几乎是用跑的仓惶而去。
东华挪开脸上的经书,看到凤九挥舞着竹筷依依不舍告别,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却无半分不舍情绪,反而深藏戏谑笑意,声音柔得几乎是掐住嗓子:“ 那改日再叙,可别让人家等太久哟~~~~” 直到青衣神君远远消失在视野里,才含着丝笑,慢悠悠从袖子里取出一方绣着雨时花的白巾帕,从容地擦了擦手,顺带理了理方才蹭着石桌被压出褶痕来的袖子。
第二位前来相亲的神君也是一路兴致勃勃前来,一路落花流水离开,唯留石桌上一应狼藉的杯盏,映着日光一派油光闪闪。
一个时辰不到连吃两大盘酱肘子,凤九有些撑,握了杯茶背对着芬陀利池,一边欣赏太晨宫的威严辉煌,一边消食。
东华起身,向她走来。
凤九正老太太似地捧着个茶杯发愣,听到背后轻缓的脚步声,以为来人是近日越发老妈子的迷谷,回神搭话:“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担心我和他们大打出手么,”往旁边让了让:“姑姑近日的口味越发奇异了,挑的这两个瞧着都病秧子似的,我都不忍心使拳头揍他们,随便诓了诓将二位细弱的大神诓走了,可累得我不轻。”抱着茶又顿了一顿:“你暂且陪我坐一坐,我一个人,很无聊。”
东华停下脚步,从善如流地应声坐了,就坐在她的身后,将石桌上尚未收走的两个茶壶挑拣一番,随手倒了杯凉茶润嗓。
凤九静了片刻,被半塘的白莲触发了一点感想,转着茶杯有些唏嘘:“他们说这芬陀利池里的白莲全是人心所化,所以形状各不相同。那顾剑也应该有自己的白莲,对了,顾剑是谁,我记得是我下凡识得的凡人,为什么关于他的事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就记得这个名字。”配着这声叹息饮了口茶。
东华也垂头饮了口茶,迷谷此人他隐约记得,似乎是凤九身旁随侍的一个地仙,看来她是认错了人,顾剑这个名字一响起,想到什么,他的脸色变了。
树影映下来,凤九两条腿搭在湖堤上,声音含糊地道:“半月前,西海的苏陌叶邀小叔饮酒,我赖着去了,腾云时正好途径那个凡世。”停了一会儿,才道:“原来澧朝早已经覆灭了,就在我离开凡世后的第三十年。”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道:“我觉得我很奇怪,为什么会经常想到那个朝代了,好像我有很重要的人留在那里似了。”唏嘘地叹了一声回头添茶,嘴里还嘟囔道:“话说苏陌叶新制的那个茶,叫什么来着,哦,碧浮春,倒还真是不错,回头你给我做个竹箩,下次再去西海我……”一抬头,后面的话尽数咽在喉中,咽得狠了,带得天翻地覆一阵呛咳,咳完了保持着那个要添茶的姿势,半晌没有说得出什么话。
东华修长的手指搭在淡青色的瓷杯盖上,亮晶晶的阳光底下,连指尖都在莹莹地发着光。没什么情绪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她沾满酱汁的衣袖上,缓缓移上去,看到她粉里透着红的一张脸此时呛咳得绯红,几乎跟喜善天的红叶树一个颜色。
许是回过神来,凤九的脸上缓缓地牵出一个笑,虽然有些不大自然,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笑,客气疏离地先他开口,客气疏离地请了一声安:“不知帝君在此,十分怠慢,青丘凤九,见过帝君。”
东华听了她这声请安,抬眼打量她一阵,道了声坐,待她垂着头踱过来坐了,端着茶盖浮了浮手里的茶叶,不紧不慢地道:“你见着我,很吃惊?”
她方才踱步过来还算是进退得宜,此时却像真是受了一场惊,十分诧异地抬头,嘴唇动了动,还是客气疏离的一个笑:“头回面见帝君,喜不自胜,倒让帝君见笑了。”
东华点了点头,算是承了她这个措辞,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那僵硬一笑里头着实难以看出这个喜不自胜。还抬手给她续了杯凉水。
两人就这么坐着,相顾无言,委实尴尬,少时,凤九一杯水喝得见底,伸手握住茶壶柄,做出一副要给自己添茶的寻常模样,东华抬眼一撇,正瞧见茶杯不知怎么歪了一歪,刚倒满的一杯热茶正正地洒在她水白色的衣襟上,烙出锅贴大一个印儿。
他手指搭在石桌上,目不转睛瞧着她。好久没和她一起静静的坐在一起,感觉很不错。就一会,东华想了很多,顾剑这个名字如鲠在喉,她忘了他,居然还记得那个该死的凡人。他恨不得再杀这个凡人一次。在凡世他们之间因为丹嗤的血海深仇,她以死离开他,他认命后孤独痛苦的活了三十年后才自杀死去,在神界他绝不允许她再离开他。
他撑着腮,寻思她下一步是不是遁走的打算,果然见她三两下拂了拂身前的那个水印儿,意料之中地没有拂得开,就有些为难地、恭敬地、谦谨地、客气疏离地又难掩喜悦地,同他请辞:“啊,一时不慎手滑,乱了仪容,且容凤九先行告退,改日再同帝君请教佛理道法。”
白莲清香逐风而来,他抬起眼帘,递过一只硕大的瓷壶,慢悠悠地:“仅一杯茶算得什么,用这个,方才过我手时,已将水凉了,再往身上倒一倒,才真正当得上乱了仪容。”
凤九仿佛没听到这句话,转身告辞离开。东华的视线一直钉在凤九身上,凤九离开的步伐急速起来。
不远的亭子里,看到眼前这一幕的连宋和司命,两人互相望了一眼。
“帝君刚刚瞧小殿下的眼神,好吓人,像要把小殿下吃了一样,”司命忧心忡忡到。
“司命,你就是一个傻子!”连宋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