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叛逆持续了两年,持续到麻木,持续到走在真正的堕落边缘,直到那个女人的离世。
——她是成建业的原配,成然的母亲,那个病怏怏的女人。
两年来,不管是成家老太太的痛心疾首,还是我母亲的愁眉紧锁,亦或是成建业的恨铁不成钢,那个女人从来没有说过我一句。她看着我就如看着任何一个普通人,寻常的眼神,寻常的态度。她从不对我热络,也不像成然那样,看见我就一副天敌的样子。她就是她。
她去世那天的上午,突然让人把我叫到她那里。为了方便她孱弱的身体出行,她被安排在一楼。我是从外面回来被告知“然然的妈妈”找你,请你过去一趟。
那一刻,我是没有情绪的,除了诧异。我和她几乎不同桌吃饭,因为说不清是对她愧疚还是为自己愤怒。
说来真的挺可笑的,成家富有到差不多要只手遮住暖城的天,重婚罪在新时代新制度里居然也能被熟视无睹。成家的两个本该折腾点什么的女人,却一个比一个安静。成然的妈妈何霏从我和我妈吴静来的第一天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好”,之后几乎没有碰到过,也就没说过话。
“有事?”十二岁的我早已经觉得自己是大人了,站在何霏的门口并不打算进去。
她窝在窗边的木式沙发上微笑着看着我,并没有立即说话。我觉得她仿佛能看透我伪装的成熟,伪装的叛逆。于是,我眉头紧蹙,有些不耐。
“成浩,回来吧。”就在我要爆发的边缘,何霏轻声慢语说着。
“我不是已经在这里了?”那时的我还是稚嫩得很,想什么就说什么的年纪。
“你的心不在这里。”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准确地说她想做什么。
“我知道你的心结是什么。成浩,不要看轻自己,你不是因为重男轻女才来到这个世上的,你是带着他们(成建业和我母亲)的祝福出生的,你是他们感情的结晶。”
“嘁,照你这么说,你们没有感情,那为什么他不和你离婚再娶我妈?让我成为私生子,让我妈一辈子成为见不得光的小三。”那时候每当想起这个我就愤怒,我是上了成家家谱的,我妈没有,也不可能有。
“你倒是懂得挺多!”面对我的愤怒,何霏依然微笑着。
“拜成然所赐!”我可不会忘记成然每次见到我都一副刺猬的样子,没人的时候就各种讽刺,左一句“私生子”,右一句“小三”。
“这丫头!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她也是看我一直这么病着,胡乱迁怒。
我和你爸……和成建业不会离婚,不是因为我们感情有多深厚。只是他是个有责任的男人,从答应娶我照顾我那天开始,就把自己搭进去了。如果我身体好好的,可能他也就离婚了,是我这副不争气的身子拖累了他,耽误了他和你妈。
如果你不介意我耽误了你的时间,你可以听听我的故事。也许过一两日,这些往事也就随着我去了。”
我本来是要拒绝的,但终究是没有忍心,大概还是因为年龄还小,心也是软的。
看我自己找了高凳坐下,何霏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欣慰。
“我的父亲和建业的父亲是很好的战友,当年我父亲为了救流弹下的老爷子自己中弹了,我母亲因为掩护小小的建业,被抓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当时我在乡下一个远房亲戚家,所以躲过了。战争结束后,几经辗转,老爷子找到了我,并把我带在身边,养在成家。
那时候我比你还要小一点,建业也就像你这么大。后来老爷子就做主安排了我们的婚姻,建业反对过,但最终我们还是结婚了。建业只是拿我当亲人,加上我身体一直不太好,我们结婚七年才有的成然。
这些年,我只不过是他的责任,你妈妈才是他想要的女人。我和他毕竟相守了这么些年,自认对他还是了解的,所以小浩,我知道他是真的很爱你的。”
何霏似乎说不下去了,脸色很苍白,连嘴唇都没什么颜色,头上一串水珠,似乎很不舒服。但是她还是坚持慢慢讲下去。
“小浩,放下吧。没有什么比有人爱着幸福,不要浪费这种福气。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一个有志向的孩子,那就好好为你自己的梦想计划一下。成家的男儿没有一个颓废窝囊的,我相信你也不是。
这些年,我关注着你的点点滴滴,为你开心着骄傲着。如果不是我太关注你,成然,成然她也不会这么早发现你,迁怒你。但我也欣慰,欣慰你们相认了,在我还能看到的时候。
小浩,成然她本性不坏的。成家就你们姐弟俩,以后你们要互相扶持。”
何霏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我有些听不大清,但还是蒙眬中明白了什么。
“你出去玩会吧,我累了,休息会。”何霏想要努力朝我露出一个笑脸,但只是嘴角动了动,却没能扬起。
我心里五味陈杂,什么也没说,离开了房间。
晚饭的时候,佣人从花园里慌慌张张跑回来说,“然然的妈妈”要不行了!
后来救护车来了,她被抬上了救护车,从此再也没有回到成家。
葬礼很隆重,我和成然一起参加,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大家心知肚明我是谁,又默契地把我归到何霏的名下。
我母亲没有参加葬礼,连公司员工的身份都没用。她被成建业保护了起来,对,是保护。隔绝一切好的坏的目光。
成然似乎一下长大了,不哭不闹,也没有对我恶语相向。她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不悲不喜。成然有着和何霏一样漂亮的眼睛,但却没有何霏眼里的温暖。
“成浩,再见。最好再也不见!”这是何霏葬礼头七后,要出国的成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想起了何霏用弥留的力气对我说“小浩,回来吧。”
我忽然就想起“红颜枯骨”这个词,而我更愿意用“美人枯骨”。何霏不管用哪个年代的眼光都算是一个美人,但常年羸弱,让人更多关注到的是她的病态。即便如此,她千年雪莲般幽静清雅的美,却怎么也掩盖不了。
我想成建业对她还是有感情的,不然也不会这些年宁愿我被人指指点点,也不放弃她。
我不知道自己是想要成建业做个放不下发妻的多情人,还是只对我母亲有情的忠情人,这一刻一切就像何霏说得那样,什么都不再重要了。
何霏离去后不久,我母亲就成了成夫人。我本该为她高兴,可是我却常常想起何霏。
在这个家庭里,本该抱怨有委屈的人应该是她,可她直到离世都没有说过任何人不好的言语。
她总是淡淡地笑着,安静地待着。不打扰谁也不埋怨谁!
她的话我终究是听了进去,我开始天天回家,认真上学,只是相对曾经爱发脾气的我更加沉默。佣人们从战战兢兢到习以为常,我母亲也不再为我愁眉紧锁。
当然,谁怎样我并不在意。我只是记得何霏说的“成家的男儿没有一个颓废窝囊的”,终究我还是把自己当成了成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