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后的天气依然严寒,趁着空儿,我独自一人来到了已经故去多年的爷爷坟前。将带来的饭菜、烧酒放进坟前的破旧的小龛里,又将几根香点燃插在小龛的前边的空地上,再将带来的几张香表用一个土块压在了坟头上。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后退几步,望着年久而变成灰褐色的坟茔,我郑重地磕了几个头。本来农村人祭拜祖先是在旧年的最后一天或者开年之后的清明节,由于我常年在外地,年前和清明节也难得回来,于是在我回来之后,母亲常嘱咐我去看看爷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娃呀,你爷爷对你的恩情大着哩!”
十多年前我还在上初中一年级,正处于性格形成和变化的叛逆期。和我一道上学的同伴大多因学习成绩不好而早早地辍学了,于是在通往学校的那条道路上剩下我一个孤单的背影,之后我也决定“叛变”了。于是顺着学校前的马路,和发小一道到了省城去打工;然而却由于年龄尚小、体力不支,一个月后便从工厂败下阵来,黯然地回到了我们村。
当父母为我的未来发愁忧虑的时候,我的爷爷却冷峻而又掷地有声地说,让娃继续去上学。在我的印象里,爷爷在冬日里时常披着黑大褂,嘴里叼着烟锅,挺着腰杆,踏着酥软的雪花穿过我们村,逢着谁家有个难事都去帮一把,完事之后饭都不吃就咂着烟锅离开了。后来,人缘好的爷爷托人又给我找了一所学校,但我还是不想去。这下可惹恼了气急败坏的父亲,他举起巴掌就要打我,而我心中却想:你怎么打我我都不去。无奈之下母亲只好去找爷爷,母亲知道爷爷有一种莫名的威严可以镇住整个家族的人。就在父亲打我的时候,爷爷从父亲的身后走过来,一把拉着父亲的胳膊示意他停手。之后他轻轻地凑到了我的跟前,俯下身子替我擦去了刚刚哭泣的泪水,然后和蔼地问我去工厂累不累,我没有说话。紧接着,他说,爷听你老师说你念书念的好,咱堡子这么多娃都不胜你,爷给你重寻了个学校,你好好念,将来给咱考个大学生。这话说完以后我心里感觉暖洋洋的,之前父亲的恐吓一扫而光。而爷爷能如此温柔地对我这么讲话,平生尚属首次,令人不敢违背。然而我还是倔强,就连顺道捎我去学校的乡人教师也不耐烦了,后来我才知是爷爷托的他才给我找的学校。他骑着自行车一直在焦灼地等待,就在这时,爷爷抖了抖他的黑大褂,从嘴里吐出一股白烟,他用慈善的眼睛看着我,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忽然之间,他的身子俯的更低,像一块永恒的磐石盘踞在我的身旁,仿佛历尽沧桑仍然矢志不渝。紧接着,他张开两个胳膊缓缓地画出两个半圆搂抱起我的下身,像一棵盘根错节的苍天古树一般荫庇了我。之后,他一边站稳脚跟抱起我,一边用略带严厉的口吻对我说,听话。他用多年教育引导子女的经验和力量温柔地震慑住了我。我上了自行车的后座还没反应过来,却意识到被他的绝佳一抱摧毁了所有叛逆的抵抗,我乖乖地坐在了车子上面。当他再次望着我的时候,我感觉到那目光里边的鼓励慈爱和少许的鞭笞,而此刻在一旁的父母则用敬佩的眼光望着爷爷。
之后多年,我终于成为了爷爷想让我成为的人。然而我回归学校刚一年,爷爷就故去了。那年的夏天,叔父和婶子闹了矛盾,之后婶子离家出走,经过协调,婶子回来的条件是必须盖一座新房。农忙之后的八月,太阳正荼毒着北方辽阔的大地,爷爷和奶奶拿出柜子里霉了的存钱,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修房子。在后来修房子的时候,爷爷经常要给匠人们找东西和递工具,我经常看到他穿着老头衫不停擦汗,手插在腰间,来回跑动。一个月后,一座崭新而漂亮的房子修起来了,爷爷站在房屋前,完成使命般的笑了,之后还是手插在腰间,等待婶子归来与叔父和好。
谁知归来的不只是婶子,还有噩耗,晴天霹雳传来,爷爷竟然得了肝癌。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手老插在腰间,原来是他的肝脏在阵阵发痛啊!后来奶奶告诉我,爷爷是了解自己的病情的,只是知道这病看好需要太多是花销,儿女们负担不起。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来日无多,于是就在那急促的一个月里修好了房子。果不其然,刚修好房子他就病了下去,整日水米不进,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恶化的肝脏膨胀起来,像个小山包一样顶起肚子。每次他让我给他揉肚子的时候,都在强忍着疼痛虚弱地喘息,有几次都企图自杀,不再受折磨。
在家人的张罗下,爷爷住进了用自己毕生积蓄修建起来的屋子,儿女都想让他享受一下,以弥补自己心中那份遗憾和自责。然而住进去不久的一个早晨,爷爷就没有了反应,只是微弱地呼吸着。家人忙给他穿起了老衣,抬到了外边过堂临时搭建的床上。我木然地走到他身边,拉起他那被农具磨砺的粗糙的手,忽然想起了一年前他搂抱我的场景,我突然很想让他再抱我一次,然而他终究没有任何反应,跪在他旁边,我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此后无数个夜晚,我想爷爷究竟去了哪里?还依然在冬日里披着他的大褂在某个村子走来走去吗?直到我此刻站在他的坟茔前,我才忽然明白过来,他没有去哪里,他永恒地和耕耘过的这片土地融为一体,他以他深沉而博大的胸怀挚爱和拥抱着这片大地,就像当初搂抱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