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来,我一直不敢回忆这些事情,兴许是每一次回忆我都会在心里鄙夷自己一次的缘故吧。
我还是一个孩子时,作为家里的独子,我却并没有在哪个家里感受到多少爱,可能是父亲、爷爷都不善言辞,这个家更像是宿命拼凑而成的。
那时候的我家里很穷,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一点不为过,不过我的成绩却非常的优异,当同村的孩子都选择辍学打工为出路时,我是村里少有的考上高中的人,同村也还有两人和我一样考上了高中,不过都是偏僻山村的农人,面对高额的学费,那二人最终选择了世代耕种的土地。
我本来以为我也会和他们一样回家种田或者去外地打工,那时候的我并不觉得遗憾,在那个落后的村子里,没有人认为读书可以改变命运。
那晚做完农活,我回到家,却见父亲默默的从压着的被褥里取出钱来递给我,“这是你读高中的学费。”他说了这一句话后,就闭上嘴,整晚没有再吐出过一个字。
那是家里几乎全部的积蓄,其实在我的心里也认为读书没有什么用处,世代居住的山村狭隘了我的眼界,比起读书,现在出去打工是我认为更好的选择。
第二天,我就将我的想法告诉了父亲,我本以为父亲也会欣然同意的,高中的学费可不是他一个农村人能够承担起的,况且家里还有年幼的弟弟和多病的母亲,仅有的劳动力只有他和爷爷,我不相信他们靠那几块田能够供我读到大学毕业。
我没想到的是,他最后拒绝了我的请求,并向我承诺,钱的事情不需要我操心。
离行前夜,我凝视着他憔悴的身影,第一次产生了他可能是爱我的想法。
就这样,我只得到县城读书去了。
从来没走出过山村的我,第一次来到了县城,虽然那也只是一个十八线小城市,但也真正让我打开了眼界。
第一次见到高楼大厦,看见玲琅满目的店铺,看见穿着光鲜亮丽的同学们。
但我的心,或者说我的根还是挣不出那块三寸天地。
因为路途遥远,来回一次的车费已经是我一个星期的生活费,高中之后除了长假外,我很少回家,再加上我本来话少,就连在家人面前也是如此,也很少到电话亭向家里打电话。
而我始终也融入不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我沉默不语,我成天幻想着如果我去打工应该赚了挺多钱了,估计够买一头猪了,估计有钱买一身像样的衣服。
我开始厌学,慢慢的也认识了许多社会上的人,半夜翻墙出去上网,白天就在课上睡觉,我丝毫没有感觉到我正在生吃父亲的肉,正如一只蛀虫一般蚕食他的血液,不劳而获。
第一学年结束,我终于要回到阔别已久的大山了。
客车行驶到山脚,泥泞的土路迫使我不得不抱着行李徒步走回家。
一年没碰过农活的我在这条路上走的极为艰难,好几次被崎岖的山路绊倒,彼时我只有一个想法,前方的路何时是一个头。
终于我走回了家,那个土坯房子,家里只有弟弟和妈妈,父亲和爷爷应该还在外面做农活,我把行李扔在门前的地坝上,妈妈见到我回来,忙跑过来欣喜道:“大学生回来了,吃饭没?长高了,又瘦了好多,都有黑眼圈了,读书也不能糟蹋身体啊。”天真的妈妈,还以为我这黑眼圈是因为熬夜学习,她哪知道这黑眼圈是我晚上泡在网吧的成果。
半夜的时候,爷爷和爸爸终于回来了,两道人影在月光下悠悠晃晃,我生怕他们随时会倒下去。
不长的路仿佛走了整整一个世纪,他们回到家,三代人的对视,最终只换来一句“过的好吧,别委屈了自己”。
晚饭的时候,我注意到父亲右手的小指明显断了半截,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父亲为了给我攒学费,跑到外面的采石场赚钱,手指是一次意外断掉的。那时的我已经说不出话来。
做一个蛀虫不劳而获,你却对此甘之如饴。
离别那天,父亲亲自送我去车站,走路去的,一路上父子之间难得的多了许多的话。
我打听家里的情况,父亲也问我在学校的情况,我不敢告诉父亲我在学校是如何的抛洒时光,我只得向他一遍遍的重复着,一切都好。
以至于许多年后,我一直不敢告诉他,那一次回家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想意味着一个悬崖边前的少年回头,他用自己的行为救赎了那个溺在花花世界的穷小子。
今年中秋,我选择回到家乡的中学做一名教师,想要让更多的孩子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在县城工作了20多年,也存了些钱,至少不用再为以后的生活忧虑。
正好也能多陪陪父亲,如今的我也为人父,孩子也到了读高中的年龄,我也继承了父亲的寡言少语,但当我成为了他,我终于明白了他是多么的爱我。
可惜爷爷不在了,如果他能多活几年,我也可以让他多吃点肉,多享点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