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敬义的老伴前两年去世了,两个儿子也成家立业单过了。偌大一院子房就他一个人每天出出进进。不过,他并没有感到孤独,63岁的年龄也许还不算太老。再说,他有他热爱的秦腔。他的“小匣子”里集中了所有秦腔曲目,无论点到哪一行都有好戏听。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秦腔一直就着厨房飘出来的饭菜香味在院子里回荡,跟着太阳升升降降。
放学了,安秦升背着书包三步并做两步往回走。他不是要急着回家,他要去村北头敬义爷爷的大院里,他有重要的话给爷爷说。
“敬义爷爷!”安秦升轻轻推开院门喊了一声。
“汪——汪——”
敬义爷爷还没有搭腔,他家的黄毛先吼了起来。
敬义爷爷从厦房里走出来喝住了黄毛问了一句:“谁呀?”
安秦升奇怪今天爷爷的院里很安静,没有开演唱会。
“爷爷,您今天怎么不放秦腔了?”
“小匣子坏了,那天在石门镇它唱着唱着就不响了。范玉峰真是个好人哪,他说给我捎到城里修一修。你有什么事情找我,该不是又想吃我树上的柿子了吧?”
“也没有什么事,”虽然他和敬义爷爷很熟,而且经常和一群小伙伴骚扰他老人家,不是偷树上的柿子就是逗弄老人家的小狗黄毛。但是今天要跟老人家正经八辈儿地说学唱戏的事,安秦升多少还是有些拘束,
“我想,想跟您学唱戏……”
“什么,唱戏?”敬义爷爷眯缝着眼睛盯着安秦升的脸问。
“对,您没有听错,我就是想跟您学唱戏。”这回安秦升胆子正了,声音也大了。
“开什么玩笑,你一个小孩子唱什么戏!你不念书了?”
“我没有说不念书啊,我只是说我要学唱戏。”安秦升说得有板有眼,把个敬义爷爷吃惊得眼睛睁得像核桃。
安秦升在院子里找了一个小板凳坐下来,他要和敬义爷爷开谈,他要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儿地讲给他信任的人听。看到秦升坐下来不想走的样子,敬义爷爷觉得这孩子刚才不是随便说了一句话,于是,他也找了一个板凳挨着秦升坐下来。冬日的夕阳照在爷孙俩的身上暖暖地,安秦升像个大人一样郑重其事地面对面给敬义爷爷倒出几个月以来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爷爷,您知道我爸爸在省城工地上把腿摔断的事情吧?”
“知道,我还知道你很难过。”
“奶奶更难过,我经常在晚上听见奶奶偷偷地哭。”
“你奶奶老了,儿子受了伤她当然很难过。你是个小孩子,大人的事你使不上劲儿的。”
“不对,我能使上劲儿。”秦升突然站起来瞪着眼睛对敬义爷爷说:
“我在电视里看到河南台的《梨园春》节目里已经走出了好几个小演员,她(他)们都有了收入,都能给家庭带来收益。咱们省电视台举行的秦腔大赛也有孩子参加。我可以唱秦腔,我相信自己也能唱出个名堂来,将来长大了,也能成为范玉峰那样的名角!因为太激动,安秦升的眼眶里涌满眼泪,他眨了一下眼睛,那眼泪像两条小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敬义爷爷万万没有想到小小的安秦升竟然有这样的雄心壮志。看到孩子落泪了,他站起来把秦升揽在怀里,用粗糙的手替他抹掉两行眼泪,再拉着秦升坐在小板凳上与他细细交谈。
“孩子,秦腔不是说谁都能唱得了的,它要有天赋,得要学习很长时间才能学会的。”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您说的那个天赋,但是,你们唱的戏我都会唱,不信,我唱几段给您听。”
说完,安秦升第一次当着一个秦腔老艺人的面放开嗓子唱了一段《铡美案》里韩琦的一段带板——
韩琦奉命出宫院,上命差遣不敢延,放开大步往前赶……
敬义爷爷坐在板凳上习惯地打着节奏眼睛盯着眼前的这个半大小子,心想,这小家伙虽然“吃梆子”不少,但是基本上没跑调,并且记住了全段戏词。他心里暗暗点头,不简单啊!
“孩子,这是须生戏,要有一定的力度。你年龄太小,鼓了吃奶的劲儿也很难把人物的精气神表现出来的。”
“爷爷,我还会唱旦角戏。”
“什么,你还会唱旦角戏,哪儿学的?”
“你们排练的时候听冬瓜叔叔唱的,奶奶在家里也经常哼哼。我听一听就听会了。”
“真地?”敬义爷爷有了兴趣,“那你来一段,唱什么呢?”
“《火焰驹》里黄桂英的‘金鱼呀,金鱼呀!’”
敬义爷爷给了一句过门。
金鱼呀,金鱼呀,鱼儿结伴戏水面,落花,惊散,落花惊散不成欢。我好比镜破月缺谁怜念,不知何日得团圆!
这段戏比起上一段来,说服力可大多了。让敬义爷爷深感意外的是,安秦升唱的这段戏比起冬瓜来,更深情更幽怨,他伤心的眼神将人物内心的悲苦全部表达出来了。
“不得了,不得了,你12岁个娃娃竟然懂得戏里的人物感情!”——
“坐下来,坐下来。”敬义爷爷将秦升再次拉到身边,抚摸着他的头问:“你懂得这些戏词是什么意思吗?”
“不完全懂。”
“那你为什么唱得那么凄凉?”
“我听你给冬瓜叔叔讲过戏,你说黄桂英和李彦贵本来应该结成夫妻,被她父亲拆散了,李彦贵还被抓进了监狱。黄桂英一个人在花园里游玩,看见什么都伤心。
“‘落花惊散不成欢’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不知道好,你还没有到知道的年龄呢!”
于敬义把秦升的手拿起来仔细看,发现这孩子的手掌比较薄指头很细,不像一般男孩子的手厚墩墩的。“是个唱旦角的料”,他心里想。
“爷爷问你,你学戏就是为了给家里使上劲儿?”
“主要是这个原因。”
“次要的是什么原因?”
“ 我喜欢看穿戏装表演。咱们陕西五套经常播出秦腔戏,那些演员在台上穿的衣服花花绿绿多好看呀!还有,开戏时那锣鼓家伙敲得咚咚咚的,听得人心里很振奋。”
“可咱们自乐班不化妆呀!”
“现在不化妆不要紧,我先学着唱。等我长大一些就去考剧团,我要做个像范玉峰那样的名角!”
敬义爷爷听完安秦升的全盘计划,不由得感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呀!如果没有秦升爸爸的事故,也许孩子就不会动这个念头。如今孩子等于向自己求救,他怎么可以袖手旁观!
“跟自乐班学戏是可以的,只是你还在上学,学戏会耽误功课怎么办?”
“功课,您放心,只要您答应教我学唱戏,我一定要做到功课唱戏两不误。”
“那你会很累的。”
“我不怕。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安秦升像个战士一样雄心壮志冲云天。
“还有一个问题,你奶奶同意吗?”
“她肯定不同意——”秦升的话还没有说完,于敬义用手截住他的话头,脸色一变说:
“那咱爷俩今天什么话都没有说,没有你奶奶同意,谁敢教你唱戏!”
安秦升觉得自己刚才像爬山一样已经爬到了半山腰,敬义爷爷的一句话像是把他一棍子从半山腰划拉到了平地上。他伤心极了,还想向敬义爷爷求情。敬义爷爷一摆手,没有丝毫回旋余地。秦升早听奶奶说过这老人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他不好再说什么,干脆把书包往肩后一搭,准备出门。小黄毛看他要走,跟在后面汪汪地叫,他没有像往日那样逗弄逗弄这只可爱的小狗,小声说了声再见,然后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敬义爷爷的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