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发叔是我家邻居。我始终纳闷，他的父母为什么给他取这么大气磅礴的名字。一个家族几代下来都目不识丁，却能想到这么一个大气的名字实属难得。可见祖辈对后辈的厚望有多高。大海叔名字虽好，一辈子的命运却想阴天的海，虽然能狂浪滔天，可始终没怎么出现亮色。
从小失去双亲的他与弟弟相依为命。作为孤儿，求学这条路是想也没去想，当务之急是能填饱肚子就行。在饱一餐饿一顿的苦日子中，兄弟俩也茁壮成长起来。
从我记事开始，每天早晨东方刚刚泛白，把我吵醒的不是公鸡的打鸣声，而是大海叔又尖锐又响亮的嗓门声，那是他在喊大小四个儿子起来干活了。他们家四个儿子最小的跟我同年，从开始能背动小箩筐起，早晨就同哥哥们一起起床，跟在哥哥们的屁股后锻炼，大有一种劳动从娃娃开始抓起的架势。对于大海叔的大嗓门我们敢怒不敢言，因为已经见识过他凶神恶煞的本色。单单外表就能把孩子吓得不敢靠近。精瘦精瘦的身材，背有点坨，长期暴晒被紫外线灼伤的黑褐色的脸成天绷着，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整张脸拉得跟驴脸似得，稀疏的眉毛犹如懒鬼插秧——半米一根，一双眯缝眼好像被野草割破的小口，很难分辨是开还是闭，给人一种没睡醒的错觉。塌鼻子有气无力地贴在脸上，让整张脸成了一副年贴画，毫无立体感。一张不大的嘴巴，往右上方歪着，增加了面部的狰狞。
可能是小时候饿怕了，大海叔对土地特别有依赖感，只有扑在田间地头，以及收获粮食时才是最是他安全感的时候。他巴不得24小时驻扎在田间地头，用他的思维方式强加到别人头上。无论春夏秋冬，天晴雨落，天蒙蒙亮，一家人必须起床劳作，地里的农活孩子干不来没关系，那就割草打柴，所以在我们被吵醒，伸伸懒腰，翻身继续做美梦时，他们大小一家人，已经起来准备一天劳作了。
对于农民能做到如此虔诚应该是件好事，毕竟农民赖以生存的是土地。可是大海叔对待土地的态度近乎固执到迂腐和疯狂。在他眼里除了一亩三分地是神圣的，其他的事情皆下品。
比如对待孩子上学的事情，他的态度一贯是能不读就不读，在他看来读书花那么多时间，花那么多钱，除了期末拿回来几十分的分数，啥也看不到。还不如多割点草给玉米当肥料，到秋天还能看见大大的玉米棒，可以多打点家畜的口粮。四个儿子中除了老二没听他的，其他的果真听信了他的至理名言，早早放下书本跟他走进了庄稼地。老二一门心思求学，在他眼里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有一次可能是儿子因学习耽误了干活，彻底激怒了这个老农，一怒之下把儿子所有学习用品浇上煤油付诸一炬。老二看着视为宝贝的书化为灰烬，只能嚎啕大哭。哭过之后倔强的儿子没有被父亲的过激行为而屈服，东拼西凑借辅导书继续奋斗，最终成了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
在大海叔面前，只要一提起他的庄稼，他的表情马上阴转多云，整张脸舒展开来，眉飞色舞。说话的腔调会柔和许多，好像这个世界上他才是最幸福的人。从麻布衫口袋里掏出旱烟筒，火纸搓成的纸媒，伸到他那张歪嘴前，轻轻得“噗！”一声，纸媒红彤彤的火苗就燃起，点着烟斗里的烟丝“呲呲呲”的响，嘴巴吮着烟嘴使劲往里吸，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两腮一鼓一凹，如同时停时吹的风吹过窗户上的塑料纸。两股白烟时断时续快速冲出鼻孔，鼻子两翼有节奏的动着。混合着嘴巴里喷出的青色烟雾，让他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挂在烟筒上的烟袋随着他吸烟的节奏左右摆动。好像在告诉旁人，这是他的主人最高兴，最自豪的时候。
一个成天忙着一亩三分地的人，应该最老实本分，与世无争。可是很多事情的发展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后来社会的快速发展让他越来越看不懂了，无情得现实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彻底打垮了他的自信，从此一蹶不振。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很长时间，他们家凭着人多，劳力好，每块地里庄稼都割草盖的厚厚的，那样的农家肥确实使他家打的粮食比其他人家多。慢慢随着改革开放脚步加快，田地不再成了香馍馍，越来越多的人外出寻出路。使用化肥和除草剂，既简便又省事，很多人改变了原始耕种方式。四海叔一直认为他的才是适合的劳作方式，跟大家开始较劲，还带有鄙视的眼光看这些人。照旧不管刮风下雨坚守田间地头。他慢慢的发觉，其他人不用他那样拼命，庄稼长势，收成也不差上下，更重要的是人家利用空余时间赚外快，腰包鼓起来了。
大海叔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叹息世界变化太快。无奈之下在现实面前认输。开始效仿他人使用化肥和除草剂。无知的人有时真的可怜。除草剂买来后，这个文盲连说明书也没研究，想当然的背起农药喷雾器跑到地里开喷。一通下来，长长舒了口气，以为从此可以干活轻松一些。几天以后，他满怀喜悦心情跑到地里去看成果，远远见到原来绿油油长势喜人的玉米成片像被火点过一样，火黄火黄的像一片火烧云，他才知道好好的一片玉米被他用除草剂打死了，这次打击彻底把他击垮了，自以为干活老手的人，怎么也没想到老了反而连干农活都不会了。
这次打击以后，大海叔从外至内全蔫了，每天像一头疲倦至极的老牛，步履蹒跚地行走在田间地头，嘴里除了粗粗的喘气声就是哀叹声。没了精神支柱，大海叔在这件事过后没多久就一病不起。意想不到的是他病重时多亏了有老二。由于一心扑在农作物上，忽略了儿子的终身大事，导致除了老二外的其他三个儿子全成了光棍。那几个儿子连自己都顾不上，哪里还有心思来照应老爷子。大海叔最后躺在病榻的生活起居主要还是老二承担。
大海叔最后到底是带着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而抱憾离开，还是在最后弥留之际，有一丝感化，觉得对不住这个儿子，或是想通了他这一辈子到底失败在哪里，我们无从得知，只是希望他在天上不会有那么多解不开的迷。
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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