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侦探小说《选战迷局》

选战迷局

【美】亚瑟·B·瑞福 作

蒙 钧  译


“要是这场选举已经过去,报纸重新开始登载新闻该多好。”我翻开《星报》的头版,只是瞥了一眼大标题,嘟囔道。

“深有同感。”肯尼迪道。他正凝眉看上午邮差送来的邮件当中的一封短信,“这是多少年来最激烈的一场选战。你看他们是想利用我的专业,还是仅仅把我当成一个独立选民来笼络我。”

引起他兴趣的这封信的信头是这样一行字:“特拉维斯改革联盟竞选委员会”。肯尼迪显然想听听我的意见,我便拿过信来。信只有几行,大意就是请肯尼迪在方便的情况下,过来与州长候选人威斯利·特拉维斯及其竞选委员会的财务主管迪安·本涅特一晤。信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在前一天晚上匆匆写就的。

“是想利用你的专业。”我贸然猜测道,“竞选当中免不了会出些诽谤、诬陷的事儿,他们需要你的协助。”

“我也是这样看。”

克雷格表示同意,“如果这仅仅是一次业务往来,而不是政治交易,那它还值得跑一趟。我看你也不会拒绝跟我一起去吧?”

这样,在当天上午还不算太晚的时候,我们来到了改革联盟的竞选总部,见到了两个紧张兮兮的人。这两人都穿着双排扣长礼服,戴着缎帽。不需要多么精明机敏,甚至也不需要将周围打量一番,当即就能看出来,他们正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一年一度的争取同城市民选票的奋战中,忙得不可开交。这活儿很辛苦的,这些人已近乎筋疲力尽。

他们的总部设在一栋耸入云霄的摩天塔楼中。激发选民道德意识的诉求如滔滔洪水从这里倾泻出来,既有形诸文字的,也有出自口舌的。但是,与我以前因为例行公事去过的几家政治总部相比,这里有一种不同的氛围。这里看不到老式的政客,也没有烟草的气味带来的密谋策划的气氛。这里有一种斗志昂扬、勤奋高效的气氛,让人顿生好感。墙上挂着多面本州地图,有的地图上面摁满了五颜六色的图钉,标明拉选票的形势。还有一张本市的地图,所有区域都用不同的颜色区别开来,显示出大佬比利·麦克洛林的大本营的战况。到处可见身躯庞大的索引卡片柜、活页柜,还有其他一些可以从汗牛充栋的竞选“材料”中找到需要的东西的设备,组成了一个完美的系统,犹如一个管理得井井有条的令人自豪的大商号。

威斯利·特拉维斯是一名律师,相对而言算是个年轻人,早已在政界小有名气,很是精明干练,能在民众起来倒戈之前帮着大佬们摆脱困境。如今他自己也成了改革联盟的州长候选人,投入到一场艰难激烈的选战中。

他的竞选经纪人迪安·本涅特本是个做生意的,其经济利益与那些一般人认为在背后支持比利·麦克洛林的人势同水火。若以昔日的观点来看,特拉维斯和本涅特都应归属麦克洛林的老牌政党。的确,改革联盟能够生存,靠的就是道德和经济状况都亟待改善的现实。

我们很随意地落座,点上为竞选特制的香烟。“到目前为止,事情的进展还是符合我们的设想的。”一开始特拉维斯就满怀信心地这样说道,“当然,我们不像我们的对手那样财大气粗,我们没有向各大公司摊派勒索。但人民是富有正义感的,是支持我们的。我认为,特权阶层的反对反倒帮了我们大忙。我们很有希望获胜。我说‘很有希望’是因为在今天的政治博弈中,任何事情都不可能绝对地肯定。”

“肯尼迪先生,不知您还记不记得在报纸上读到过我的位于长岛的乡村住宅前些日子遭窃的新闻?有些记者抓住这件事情大做文章。说实话,我觉得他们自信此事能让某些扒粪记者弄出点儿名堂,弄成某种丑闻,正为此洋洋得意。至于那个窃贼,——且不管他是个什么人吧,——他从我的图书室似乎只拿走了一本剪贴簿,也可以说是一本相册。这种盗窃真可谓别具一格了。既然我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也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哼,要不是昨天有个人来到本涅特的办公室,我已经把这东西完全忘掉了。那人要求……本涅特,跟我们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儿吧,——就是你见过的那人。”

本涅特清了清嗓子,“是这么回事儿。那人说他名叫哈里斯·韩福德,还说他是个摄影师。我看他是给比利·麦克洛林干活的。总而言之,他的意思就是要把几张照片卖给我们。关于这几张照片的来历他讲的巨细无遗。他暗示说,这些照片显然是特拉维斯先生失窃的那些照片当中的几张,辗转曲折地落到了他的一个朋友的手中,但他并不清楚窃贼是谁。他说,照片不是他本人拍的,不过他知道是谁拍的,底版已经销毁。照片的拍摄者已经打算出面发誓,说这些照片拍摄时间是今年秋季提名特拉维斯为候选人的提名大会召开之后。照片总归是要出手的,开价是25,000美元。”

“都是些什么照片,他竟敢开出这么一个价码?”肯尼迪问道,锐利的目光从本涅特身上移到特拉维斯身上。

特拉维斯用畏怯的目光与肯尼迪对视了一眼。“大家都会认为这些是我本人的照片。”他缓缓答道,“照片拍的是位于长岛南岸的麦克洛林的农场,离我的住处约有二十英里。照片中有一群人聚集在麦克洛林家的游廊下,当中有一个人被看成是我。照韩福德的描述,我站在麦克洛林和J·卡德瓦拉德·布朗之间。布朗是个信托公司发起人,因为麦克洛林能让他节省投资,所以支持他。布朗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们像一对老熟人似的聊得正欢。还有一张是布朗的照片,麦克洛林和我坐在布朗的汽车里。照片中的布朗和我亲密得无以复加。另外还有几张,都是这一类的。”他继续说道,因为激动,嗓门儿也提高了,就好像他是在马车大会上极力申辩,表明坐汽车也不是什么罪过。“犯不着吞吞吐吐地,我承认大约一年前,我跟这些家伙虽没有多么密切的关系,但好歹也算是熟人。在不同的时间里,——最近的一次是在去年春天,——我参加过几次讨论本州州长选举前景的会议,其中有一次我好像是跟他们一起坐汽车回城的。我不记得当时拍过照片,即便拍过,只要他们能如实讲出照片所显示的情况我也不会当回事儿。我曾经多次在我的讲演中承认我认识这些人,并且认为,我若是当选,我与这些人的相识与决裂正是我发动一场针对他们的有效战争的主要资本。他们恨透了我。您二位也清楚。我所担心的是这帮人——这帮伪君子——信誓旦旦地作出的证言。自从无党派选民大会提名我为候选人之后,就没人,也不可能有人把他们当回事儿了。即便照片上的所见是真的,那我也是个弃暗投明的好叛徒。但是自打去年春天我就没见过麦克洛林或是布朗。整个这件事儿就是一个……”

“彻头彻尾的谎言。”本涅特用强调的语气插话道,“没错,特拉维斯,我们都知道是这么回事儿。我若是不相信你,我当即就退出来了。咱们还是看看真相吧。韩福德信誓旦旦地讲述的这个故事显然得到了比利·麦克洛林和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布朗的默许。他们想通过这种向你泼污水的鬼蜮伎俩达到什么目的呢?他们手里自然还有别的照片,他们会根据我们的动作发布或是不发布这些照片。你们也很清楚,在眼下这种时候,要想拉低改革联盟的选票,没有比此类事件更见效的了。我们最起码应该让人们相信我们是公正诚实的,是没有什么好掩饰搪塞的。”

“可能会有足够多的人相信,这样的怀疑也是无风不起浪,因而带来不利于我们的风向的改变。若是在竞选的初期,我会主张接受这一挑战,与之斗争到底,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这是我们扭转选战局面的绝佳材料。但现在揭露他们这样的阴谋诡计已经太晚了。今天已是礼拜五,选举即将开始。说实话,我相信在这种情况下,谨慎才是最大的勇气,且丝毫无损于我对你特拉维斯的信任。嗯,选举过后,我将第一个站出来予以回击,从容不迫地揭露这场骗局。”

“不,我不愿意。”特拉维斯坚持己见,固执地绷紧了他的方下巴,“我不想就这么忍气吞声。”

门被打开,一位年轻的女士现身门口。她身穿一身令人惊艳的街头服装,头戴一顶硕大的帽子,蒙着一块引人遐想的面纱。略站片刻,好像在犹豫,随后她对自己打扰我们开会表示歉意,便想把门关上。

“即便会输得一文不名我也要斗下去,他们甭想从我这里敲诈去一分钱。”特拉维斯宣布,“你好,阿什顿小姐。过会儿我就有空了。我会直接去你的办公室找你。”

那姑娘手里拿着个公文包,笑靥如花。特拉维斯疾步走过房间,毕恭毕敬地拉住门,低声说了一两句话。姑娘消失后,他踅转回来,说:“肯尼迪先生,我想您听说过玛格丽特·阿什顿小姐吧?就是那位争取妇女参政权运动的领袖。她是我们新闻办公室的主任。”此时,他脸上的表情更为坚定,帅气的面孔显出道道强硬的线条。他一拳擂在桌子上,“不行,一分钱也不给。”声如洪雷。

本涅特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冲着肯尼迪做了个表示听之任之的鬼脸,好像在说:“你跟这种人还有什么好说的?”特拉维斯激动地走来走去,挥舞着双臂,好像在敌国的集会上演讲。“韩福德就是冲着这一点才找上门来的,”他道,情绪在行走中变得更加激动,“他说得很实在,这些照片会被人当作是我失窃的照片的一部分。我看这一点他是说对了,公众会轻易相信这是理所当然的。本涅特跟他讲我会告他的。他听了哈哈大笑,说:‘让他告好了。反正照片又不是我偷的。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特拉维斯竟然向他猛烈抨击的法庭寻求公道。我猜等他发现形势朝着不利于他的方向发展以后,他就要对自己的决定后悔不迭了。’韩福德讲,每一张照片他都洗了上百张,由某个我们没见过的人保管着,随时都可以寄给本州发行量最大的一百家报纸,星期一就能登出来,正好赶在选举日之前。他说不管我们费多大力气否认都无法消除它们的效果,——他甚至还得寸进尺地说‘不能动摇其有效性’。”

“可是,我再重复一遍。这都是假的。就我所知,这是麦克洛林的阴谋,是这个被逼进绝境的大佬的最后一搏,否则他就完蛋了。这种做法比伪造信件更卑鄙。这事情的危险也就在这里。比利·麦克洛林很清楚怎样在选举的前夕充分利用谣言。即便我否认照片的真实性,即便我能证明照片是伪造的,恐怕也无济于事,无法挽回损失了。我不可能及时让每一个选民都了解真情。若有十个人看到了对我的攻击,那看到我的否认的人只有一个。

“说得对。” 本涅特冷冷地道,他还坚持他的观点,“你也承认我们实际上处在孤立无援的状态中。我也一直这么说。特拉维斯,说一千,道一万,怎么也得先把照片的副本控制起来。之后随你怎么大喊大叫都行,——不管是在选举前还是选举后。我已经讲过,咱们若是还有一、两周的时间,咱们就可以从容地去战斗。但我们若不肯受点委屈,做点让步,那就只能坐以待毙,眼睁睁地看着照片面世,掀起竞选中的大波澜。咱们来不及在星期一和星期二的晨报上做出回应。即便这些照片在今天登载出来,咱们也几乎没有时间揭露这场阴谋,予以迎头痛击,化害为利。行不通,你必须向你自己承认这一点。没有时间。咱们必须按照咱们仔细制定出来的计划去赢得这场竞选。若是咱们因为这件事儿就失去方向,乱了方寸,那就会功亏一篑,这正中麦克洛林的下怀。怎么样,肯尼迪,你同意我的看法吗?当前要不惜任何代价把照片压下,待选举之后,可能的话我们再去查明真相,告他一状。”

肯尼迪和我对他们这些事毫无兴趣,只是安安分分地当旁观者,期间一直没有插话。克雷格终于开口问道:“你有那些照片的副本吗?”

“没有。”本涅特答道,“这个韩福德是个厚脸皮,但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很精明,没有留下照片。我也只是瞥了一眼。照片拍得很差。对照片所作的陈述看起来更差。”

“嗯。”肯尼迪沉吟着,心里反复掂量着这场危机,“我们以前遇到过冒称偷窃加伪造信件的案子,但冒称偷窃加伪造照片的案子还是头一回碰上。无论是对您的担心,本涅特,还是对您的斗争到底的想法,特拉维斯,我都能理解。”

“那么您肯接手此案了?”特拉维斯迫不及待地问道,把他的竞选经纪人忘到了脑后,也把他作为竞选人的矜持忘到了脑后,那俯身向前的姿势活像一名囚犯要把陪审团负责人的每一句话都抓住,“您会及时查出这些照片的伪造者,是不是?”

“我可没说我能办到。”克雷格慎重地答道,“我连接手这个案子的话都没说。特拉维斯先生,政治对我而言是一种新游戏。我若是插手此事,就要自始至终,——用你们律师的话说就是……用一双干净的手来办事儿。我接手此案有一个条件,只有这一个条件。”

“说啊!”特拉维斯急迫地大声道。

“当然,答不答应由你。”克雷格用一种让人焦急的口吻说道,“这么想可能有些不合情理,我不知该怎么冒昧地表达我的想法。——倘若我发现韩福德所讲的事情并非完全是……嗯……,空穴来风,也不要想当然地认为我这是弃你而去,投靠到对方。自然也不要认为我会为了你的罔顾事实而把这忙一帮到底。我所要求的就是行动不受约束,到了我的良心不允许我继续做下去的时候就放弃这个案子。放弃,并且封住我的嘴巴。你明白吗?这就是我的条件,不会让步的。”

“您觉得您能化解危局。”疑虑重重的本涅特问道,“您甘愿冒这个险?您不觉得还是等赢得大选之后再办更好些?”

“我的条件您也听到了。”克雷格强调道。

“就这么定了!” 特拉维斯脱口说道,“我非决出个分晓来不可,本涅特。要是咱们一开始就跟他们敷衍含糊,那就错了,咱们的结局会更糟。付了钱不就等于承认了嘛。”

本涅特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我担心的是这样正好中了麦克洛林的圈套。照片类似于统计数据,自身不会撒谎,除非有人在当中做手脚。不过一时还难以弄清楚这骗子在选举中或通过选举能捞到什么好处。”

“我说迪安,你不会弃我而去吧?”特拉维斯语含责备地说道,“你不会为我的一意孤行生气吧?”

本涅特站起来,把一只手放到特拉维斯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紧抓住特拉维斯的另一面的肩膀。“维斯利,”他推心置腹地说道,“即便照片是真的,我也不会弃你而去。”

“我就知道你不会。”特拉维斯也用肺腑之言做出回应。“那就给肯尼迪先生一天时间,查一查那家伙能耍出什么花招来吧。如果我们一无所获,我们就接受你的建议,迪安。我们付钱,再请肯尼迪先生在下周四之后继续调查这个案子。”

“是有附带条件的。”克雷格说。

“有附带条件,肯尼迪。”特拉维斯重复道,“握握手吧。说实在的,自打我得到提名后,算起来我已经跟本州一半的男性居民握过手了,但这一次却非比寻常。无论何时需要帮助,给我们打电话好了,本涅特也行,我也行。有必要花钱就花,不用省。最重要的是弄到东西,无论触及到多高层次的人物都要干下去,即便是卡德瓦拉德·布朗本人也一样。拜托了,再见!哎,请留步。我带你转转,把你介绍给阿什顿小姐。讲不定她还能帮上你的忙。”

本涅特和特拉维斯的办公室在这套公寓的中间。一侧是会计室、职员室。演讲部也在这一侧,水平高低不一的巧舌如簧者在这里接受指导,巡回演讲的计划在这里被制定出来,各场集会的报告也汇总到这里。

另一侧便是新闻办公室,阿什顿小姐在这里管理着一支庞大、高效的团队。阿什顿小姐之所以支持特拉维斯,是因为特拉维斯最为旗帜鲜明地主张“给妇女选举权”,并力主把这一立场列入他的党的政纲中。阿什顿小姐是个聪明的姑娘,毕业于一所著名的女子学院,在当上竞选团队的骨干之前曾在报界工作过多年。我记起来我曾读过、听说过大量她的事情,却从未与她有一面之缘。阿什顿家族在纽约社交界很是有名。阿什顿小姐要抛弃传统所认为的适合女子的“空间”,这深深刺痛了她的某些保守的友人。我心里清楚,这些友人就包括卡德瓦拉德·布朗本人。

特拉维斯除了介绍我们认识之外几乎没有多说什么,我却已经从这间竞选新闻办公室中的例行公事的乏味行为中嗅出了某种浪漫的气味儿。我毫无贬低这位新闻办公室主任的工作和能力的意思。但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州长候选人对报纸宣传的异乎寻常的热情都令我诧异。这种热情远远超出了他对演讲部门的兴趣。我敢肯定,个中缘由绝非仅仅是媒体宣传在政治竞选中的作用越来越大那么单纯。

话虽这么说,她的那套卡片索引系统的确称得上是一项创举,内容非常充实,非常实用。各家报纸编辑的态度、当地政界领袖们的态度、公众情绪的变化都能在这套涵盖了本州所有选区的系统中显示出来。肯尼迪有他自己的一套规范的材料归类办法,但阿什顿小姐建立起来的这个规模庞大的高效资料库仍让他赞叹不已。虽然他没跟我说什么,我心里却明白他也察觉出了这位改革派候选人和这位妇女参政推动者之间的微妙关系。

就在特拉维斯被人叫回他的办公室的时候,一直在用明显的赞赏眼光观察着阿什顿小姐的肯尼迪倾过身子,低声道,“阿什顿小姐,我看我可以相信您。您是否想助特拉维斯先生一臂之力?”

她表情平静,丝毫未透露她内心真实的感受,连转瞬即逝的波动都没有闪现,虽然我猜想她心里是十分乐意,那种心情远非一句简单的“是的”所能表达的。

“我想您已经知道有人想敲诈特拉维斯先生?”肯尼迪接着快速说道。

“我略知一二。”她答道,那语气等于承认特拉维斯在把我们请来之前已经把事情跟她讲了。我觉得,保不定特拉维斯做出一斗到底的决定就是因为她已有建议在先,至少是听了她的意见。

“依我之见,在如此庞大的一个团队当中,你们的政敌安插一两个卧底也不是不可能的。”肯尼迪分析道,朝十几个正忙着发行“文献”的职员瞥了一眼。

“我自己有时候也有这样的想法。”她表示同意,“当然我不敢肯定。我必须倍加小心。我这办公桌边断不了有人走动,也断不了有人过来查找东西。在这种大屋子里没有多少秘密可言。我从来不把重要的资料放在他们当中的任何人能瞧见的地方。”

“说得对。”肯尼迪若有所思地道,“这办公室什么时候关门?”

“我想,今晚我们得九点左右下班。明天讲不定更晚。”

“哦。那要是我今晚来这儿找您,譬如说九点半,您会在这里吗?您的工作对于……对于竞选,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这一点也用不着我多说什么。”

“我会在这儿。”她答应了,直直地伸出胳膊来跟肯尼迪握手,脸上的表情甚是坦然。望着肯尼迪的那双眼睛即便是议会里的那帮老古董也会承认其中闪耀着选举胜利者的光彩。

肯尼迪却还没有离开的打算。他找到了特拉维斯,请他允许自己看一下竞选的账目。特拉维斯的基金会没有吸引来几个大的捐款人,却有大量小额捐款,多不过十块、二十五块,少的只是几个钢蹦儿。这真实地反映了普通民众中蕴藏了多大的热情。肯尼迪又把租赁费、薪水、速记员劳务费、办公人员劳务费、广告费、印刷费、文具费、邮费、电话费、电报费、差旅费、杂费等等开支项目匆匆浏览了一遍。

正如肯尼迪后来所描述的那样,这里的钱是小额小额地往里进,大把大把地往外花。现如今竞选就得花钱,即便你想老老实实地竞选也得花钱。杂费开支类显示出有几笔未明确说明用途的大额支出。肯尼迪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得出了结论,倘若每一笔债务都立即追偿的话,这个竞选委员会将筑起数千美元的债台。

“总而言之,”我们告辞后,我说,“这或是把特拉维斯这个人击垮,或是把他的基金会推入万劫不复之深渊。莫不是他已预见到了他会失败,便诡称受到讹诈,以求用这种方式弄到一些补偿?”

对于我的怀疑,肯尼迪什么都没说。但我看得出来,他正在细思慎辨,不允许任何有用的线索滑过去。

哈里斯·韩福德的摄影室离这里只有几个街区,肯尼迪正想去看他。我们是在一条小巷里的一栋旧楼里找到他的。他三十多岁,为业务忙得焦头烂额。他的摄影室不大,位于顶层,得爬三段楼梯才能到。我们上来后,我注意到他隔壁的房间空着。

我们跟韩福德的交谈很快就结束了,也没什么收获。在这桩案子当中,他应算是,或至少是装成了第三方。他拒绝让我们瞧一眼那些照片。

他轻佻地强调道:“我只跟本涅特先生或特拉维斯先生交涉,而且是直接跟他们本人交涉,不跟使者。我没什么藏着掖着的。照片不在这里。它们藏在安全的地方,到了合适的时候就会拿出来派上用场,——不是拿来换钱,就是拿来登到报纸上。与照片有关的一切我们都搞清楚了。虽然底板已经销毁了,我们还是很满意。鉴于照片都是从特拉维斯那里偷出来的,你们自己可以综合各方面事实做出判断。照片都已经转移,而且已经制作了副本,质量很高的副本。特拉维斯先生若要否认,那就请他打官司吧。我已经把一切都跟本涅特讲了。明天就是最后一天,到时候我必须得到本涅特的答复,谁都别想进来插一杠子。如果答应,一切好说;如若不然,他们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再见!”

此时还是上午,时间尚早,肯尼迪下一步的行动是去长岛检查一下特拉维斯家的图书室,据说照片就是从那儿偷出来的。肯尼迪和我先去实验室拿上了一只长方形的大箱子,里面装的是照相机和三脚架。

肯尼迪对遭窃贼光顾的图书室的检查非常仔细。那扇显然是窃贼入口的窗户,还有窃贼强行撬开的橱柜,以及现场的总体情况他都做了认真的勘验。最后,克雷格极其小心地支起他的照相机,给窗户、橱子、几扇门拍了照片,还从各个角度拍了几张房间的照片。到了屋外,他又给图书室所在的那个屋角的两侧照了相。我们坐了一段路的电车,又坐了一段路的四轮马车,穿过长岛,来到了南岸,终于找到了麦克洛林的农场。在这儿,我们很顺利的拍到了六、七张门廊和宅子的照片。这些事在我看来都沉闷乏味,但根据以往的经验,肯尼迪这样做大有深意。

回到城里我们分开了,赶到要去见阿什顿小姐之前又汇合了。肯尼迪显然是利用这段时间把底片洗了出来,因为他现在已经拿出了十几张照片,每一张都相同大小,贴在硬纸板上,四周标有刻度和数字。他看到我用迷惑不解的神情看着这些照片,便解释道:

“这些是用测量摄影术拍摄的照片,巴黎的贝迪永曾经拍过。利用比例尺和图表,再加上另外一些已经开发出来的办法,我们就可以根据这些照片确定距离等等数据,跟身在现场差不多。贝迪永用这套方法破了好些案子,比如凯道塞饭店枪击案等案件就是这么破的。我相信,测量摄影术总有一天会获得跟肖像测定法、指纹鉴定法同等的地位。”

“比方说吧,为了弄清楚罪案当中的疑点,侦探首先要做的是对现场做地形学的勘查,画出房间或房屋的平面图与立面图。每一件物品的位置都要仔细准确地标出来。此外,照相机那收纳一切的眼睛也要利用起来。在这起案子中,遭窃的房间已经被拍下来了。我本可以平放上一把尺子,然后再拍进照片。但贝迪永发明了一种更加科学、更加精确的方法。他的照相机镜头始终固定在一个与地面相对不变的高度上,以精确的焦距在底版上留下影像。由负片洗印出来的照片被镶在纸板上面大小固定的一块地方里,这块地方的四边印上刻度。用这种办法他能测出照片上任意两点之间的距离。利用地形图和测量摄影术,人们就可以像一位将军研究某个陌生国度的地图一样研究一起罪案了。今天我观察到了几样异样的事情,对罪案现场做了一个无法销毁的记录。用这种办法保存的记录是无可置疑的。”

“特拉维斯的那些照片就放在这个柜子里。另外还有几个柜子,但都没被动过。由此可见,窃贼必定对他的目标的位置知道得一清二楚。从撬门留下的痕迹看,所用的工具不是撬杠,而是螺丝刀。分析这些事情不需要多么高深博大的科学知识,只需一点儿科学常识就够了,瓦尔特。”

“那么,这贼是怎么进屋的呢?窗户和门应该都上了锁。据说这一侧有扇窗户上面的玻璃被割下了一块。确实如此,有那儿的碎玻璃为证。但是请瞧一下这张屋外的照片。要够着那扇窗户,即便是个大高个儿也得站在梯子之类的东西上。可窗户下面找不到梯子的印痕,连人站在软土上应该留下的印痕也找不到。其实窗户是从屋内割破的。割玻璃的钻石刀留下的痕迹明白无误地证明了这一点。这仍然只需一点儿科学常识就可以做出判断。”

“那岂不是说一定是这个宅子里出了家贼,或至少是有某个人对这宅子很熟悉啦?”我大声道。

肯尼迪点了点头,“有一件事情咱们做到了,却被警察严重忽略了。”他接着说道,“这就是做记录。咱们已经在贝迪永所谓的‘重构犯罪过程’方面取得了一些进展。只要再把韩福德的照片弄到手,咱们就大功告成了。”

我们出门去竞选总部见阿什顿小姐。在坐车去市中心的路上,我试着把案子理出个头绪来。莫非这真的是一起伪造的案子?莫非是特拉维斯自己制造假案?莫非这所谓的盗窃案只是一个“障眼法”,他好借此提前阻止那些已在他人掌握中、形同公共财产的东西曝光,不必再为掩盖这些东西而煞费苦心?这会不会是这位老板不顾一切的孤注一掷?莫非是特拉维斯自己在造假。

在我的心中,这件事儿整个儿蒙上了一层疑云。虽然肯尼迪似乎取得了一丁点儿实质性的进展,但我觉得这对特拉维斯没多大帮助,反而使案情更加扑朔迷离。提名大会后,他没去拜访大佬,这只是他自己的说法,没有证据支持。他承认在改革联盟成立之前,他曾拜访过大佬。此外,他虽然嘴上没说,但似乎心里已经意识到了,大佬和卡德瓦拉德·布朗两人都默许了那个据说拍下这些照片的人信誓旦旦地做出表白。再进一步讲,仅仅是有这样一些照片实际存在这一事实本身,就等于用图像给这件事情做出了不容置辩的结论。说实在的,如果我是肯尼迪,我会引用与特拉维斯所定协议中的限制性条款体面地抽身而退。但肯尼迪既然已经干起来了,就会一门心思地干下去。

阿什顿小姐在新闻部等着我们。她的办公桌位于房间一头的中间,她在这个位置可以监视她的整个办公团队,但也处在整个办公团队的众目睽睽之中。

肯尼迪显然在我们上午来访的时候就筹划好了,因为他一到就动手干了起来。这个房间与特拉维斯和本涅特的办公室相连的地方是一面空空荡荡的墙壁。肯尼迪很快就用锤凿在粗糙的灰泥墙壁上凿出了一个洞,位置就在围着房间绕了一圈的踢脚板上方。此洞深入墙内,却又不曾穿透墙壁,通到另一面的房间。他把一个橡皮圆盘放到洞里,又把连在圆盘上的多条胶皮电线送进踢脚板后面,再从踢脚板下面引出,引到地毯之下。他又用灰泥很快封死了墙壁上的小洞,任其自干。

接下来,他把地毯下面的电线拉到了阿什顿小姐的办公桌所在的地方,又把这些到达终点的电线盘成了十八或二十圈直径数英尺的大线圈。他布置得很巧妙,即便是很敏感的双脚走在遮掩着这些线圈的地毯和脚毯上,也不会觉察。

“行了,阿什顿小姐。”他说。我们则在等着看他下一步有什么举动。“我希望明天很早就能见到您。不知您能否答应我到时候还戴着您现在戴的这顶帽子?”

这顶帽子跟阿什顿小姐很般配,但肯尼迪的语气分明显示他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并不是因为他对如倒扣篮子般的女帽有特别的喜好。阿什顿小姐微笑着答应了。即便是争取妇女参政的斗士也喜欢漂亮的帽子。

克雷格又跟特拉维斯见了一面,汇报了一下他的工作。州长候选人正焦急地等在饭店里。他刚在东区开完一场群众政治大会。要是有可能的话,资本主义制度和阔佬们在这次会上就已经被砸成了粉齑。

“有什么进展?”特拉维斯迫不及待地问道。

“恐怕,”肯尼迪答道,候选人一听这语气,脸刷的一下耷拉下来。“恐怕您只好见见他们了,现在就见。明天就是最后的期限了,我想韩福德已经在期待最后的答复了。咱们一定要把这些照片的副本弄到手,哪怕付钱也在所不惜。似乎没有别的路可走。”

特拉维斯深陷在椅子中,绝望地瞪着肯尼迪,脸色煞白。“你……你的意思是说别无选择,我只能在本涅特……还有其他人……面前承认我没救了?”

“我也不愿意这样。”肯尼迪说。我觉得他的语调冷冰冰的。

“已然这样了。”特拉维斯用几乎称得上尖厉的嗓门嚷道。“嗨,早知如此,我们也就不费这些事了!不,不……我不是那意思。对不起!我的心全让这事儿搅乱了。接着说吧。”他叹了口气。

“您应该指导本涅特在明天韩福德来的时候争取和他订立最有利的协定。您要吩咐本涅特把交易细则都定好,然后把那些照片最好的副本火速送到我这里。”

特拉维斯似乎被击垮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走进阿什顿小姐的办公室,见到了阿什顿小姐。肯尼迪递给她一个包,又简短地解释了他的要求,还说等会儿还会来找她。我没有留神细听他的话。

我们再次登门的时候,姑娘们和其他职员都已来到。办公室又忙碌,又喧闹,表明竞选已到了冲刺阶段。打字机噼里啪啦地响着;从厚厚一大摞报纸上剪下的剪报被粘贴到几本大剪贴簿上;宣传单都已打好包,正准备付邮,以作最后的吁求。屋子委实很拥挤。我觉得肯尼迪说得没错,在这里做任何事情都甭想避开他人的眼光。无论是谁,只要他对此事感兴趣,他就能看到。

阿什顿小姐戴着帽子坐在她的办公桌旁,指挥着这里的工作。“运转起来了。”她没头没脑地冲肯尼迪说了这么一句。

“好。”肯尼迪回答,“我来就是想证实一下。如果有任何值得关注的事情发生,阿什顿小姐,请您立刻通知我。我不能让人发觉我在这里,不过我可以在这栋楼的楼下走廊里等。我下一步的行动完全依赖于您的报告了。”

克雷格在楼下等着,越来越沉不住气。我们站在一个拐角处,可以看到周围的一切,却不会被无意于寻找的人看到。看到韩福德进了电梯,我们的焦躁也不曾稍缓。

依我看,阿什顿小姐不太可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女侦探,若是案件像现在这样牵涉到她的个人感情。她出现在走廊上的时候脸色苍白,情绪激动。肯尼迪疾步朝她走过去。

“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简直不能相信!”她不知该怎么措辞。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儿了?”肯尼迪轻缓地追问道。

“唉,肯尼迪先生,您为什么要我做这件事?”她责备道。“我宁肯毫不知情。”

“相信我,阿什顿小姐,”肯尼迪说道,“您应该知晓。您是我最主要的依靠,我们看到韩福德上去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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