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是个军人。那些细细收藏在相册中寥寥无几的老照片,描绘了他老人家大半辈子的青春岁月。印象中,军人都是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的样子,可外公不是。
外公爱笑,喝了酒就更是话痨,他爱在餐桌上,稀着两半早已掉了一半的门牙,和儿孙辈侃谈,讲他当兵时候的事情,讲战争,有时还会讲讲佛学。外公信佛,床前总摆着一本翻角的,几十年前的佛教读物,每当外公讲起这些,我都会暗自一笑,不以为意。
可真的,不知是心理作用或是什么,在我看来,外公真的活像一尊佛,一尊笑佛。每当外公笑着用手抚摸我的头,我仰头看他,总能看到他眼底安静而淡然的光辉,只一眼,便可扫净心中的杂念和那些涌动着的不安的欲望,和外公呆在一起,内心的确会平静许多呢。
小的时候,外公喜欢把我架在他的脖子上,让我帮他梳他蓬乱的毛发,记忆中,那时他的头发茂盛且浓密,虽然掺了些许银白,但人看着挺是精神。我坐在外公的脖子上,看过一出出“坝坝电影”,走过一条条街道,随着时光,缓缓前行。
渐渐的,我长高了,外公没法再把我架在他的脖子上了,于是我的坐骑,从外公,变成了自行车。我常常站在自行车后座上,手扶着外公的头,梳理着他依旧蓬乱的发丝,只不过,发量渐渐变少,发丝渐渐被染白,我却浑然不觉。
就好像春天一到花一定会开,秋天一到叶一定会落。人都是要老去的。
可我竟如此迟钝,若不是病床前的那一瞥,我都仍然不觉得,记忆中那笑意浅浅的老人,腰身已经愈加佝偻,曾经浓密的发丝如今只剩零零几缕,白的纯粹,银得刺眼。扶起外公,我已然比外公高,曾经让我坐在他脖子上的人,如今消瘦的不堪入眼。时间啊,还真是个狡猾的东西,他带走了健壮的外公,却能不被我发觉。
我有话想说,却又不好意思说,多大个人,早就不像小时候那样趴在外公大腿前要故事听,外公的老去伴随着我的成长,仿佛也多了些隔阂,那是必然。可看着外公,我的眼泪真的止不住,鼻头充斥着挥之不去的酸涩,像是吃了一大把未成熟的酸梅子,逼得人直留下泪来。我得说出我的那些话,再晚,是不是就来不及了。
“外公……”我又哽咽了。
外公看着我,笑了,还是那般慈祥的笑容,同记忆中一样,那包容了我所有错误的笑容,那隐忍了所有病痛的笑容,那我永远不会忘却的笑容。
外公是个好人,岁月请别伤害他。
那些话,我仍然未说出口。但外公懂得。
他从小疼爱到大的小孙女,还要为他过一百大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