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 树
(一)
凤凰村的村口有一棵大枣树。枣树很老了,叶子也快掉光了,胡乱伸展的枝桠光秃秃的,在这薄雾弥漫的冬日早晨,更显得苍老单薄,就像村里的老人们,盼着燕子一样的儿女们每年一次的归来,凭着这十几二十天的热闹日子熬过漫长的暑日寒夜,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今儿个的枣树多了一点景致。树下倚着一个俏丽姑娘,抿着鲜红湿润的双唇,不时捏扯一下衣角,站不了两分钟就踮着脚往远处大路上眺望,眼里全是期待,可惜只有几声鸡鸣狗吠回响在寂静的村庄里。
那是芹,19岁的芹夏天高中毕业了,父母见她对读书没什么兴趣,勉勉强强才混个高中毕业证,估计考大学也是无望,就同意过完年带她一起外出打几年工,攒点钱,过两三年找个条件相符的小伙子把婚一结,也算了了他们的一批子事。
芹对山外的世界早就向往已久,每逢过年看到打工回来的姑娘们穿的花枝招展,用着时髦的电子设备,说着她不太明白的新名词,心里就跟猫抓似得焦急,恨不得立刻融入其中,自然对父母的计划万分赞同。
至于那门户相当的小伙子,芹早就有了打算。同村的强比她大两岁,聪明帅气,在广东那边一个厂里当小组长,收入也不赖,村里几个姑娘都心热他。去年冬天强回村过年,俩人时隔几年一见面就看对眼了,接着对彼此的感情和身体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和确定,算是私定终身了。今早上芹早早等在村口就是盼着强呢。
强搭的是凌晨五点到县城东站的火车,这会儿都六点四十了也该到了呀!芹正嘀咕着,就见远处开来一辆红色小面包,放下背着大包袱的一个人,就继续往北边更远的村子去了,那不正是强吗?芹高兴极了,想奔过去扑进强的怀抱,脚却灌了铅一样不听使唤,一步也迈不出去,眼泪水倒先跟珠串一样滚落。
她日盼夜盼终于等来情郎,可后面等待她的会是种什么样的命?芹在这一刻,除了快乐是什么也顾不得什么也不会多想的。
(二)
生活总会和人开玩笑。
过完十五,回家过年的村民们又背起各自的大包袱陆续出门了,村里再次一片寂寥,除了那些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常常只有几个老人倚在土墙边晒太阳。
已是初春薄雾的早晨,依旧是村口那棵光秃秃的大枣树,依旧是站在树下拽着衣角含着眼泪的芹,但这一次她不是在迎接而是在送别,以一个小新娘的身份送别他的小新郎—强。
芹没有走成,芹怀孕了。
芹强两家相熟,彼此知根知底,找个中人两家大人长辈一起坐了抽烟吃瓜子商量。如今未婚先孕在农村有时还是个好事,也就没多扯皮,两家一致同意趁过年先把婚结了小孩生下来,因为俩个小的还不够法定婚龄就先摆了酒席等年龄到了再去办证给娃上户口。
本在年里,如今农村采买东西也方便,包个小面包上城里两天就把该置办的置办齐了,婚礼办得有些仓促却也够热闹,全村村的人都来喝喜酒凑热闹,小新郎还不等闹洞房就已经醉的烂泥一样在堂屋躺椅上扯上鼾了。
爸妈出门前把芹叫回娘屋,避着哥嫂悄悄塞来一千块钱,芹推却不过只好留下。妈说没想让你这么小就给人家做媳妇,你个死女子自己作吧!钱留到身边零花,以后在婆婆底下过日子多长点心,说啥难听的听过就算了,你婆婆那人啊……妈叹了口气,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然而眼泪水还没来得及抹掉就和叹息声一起被芹的嗤笑声撵跑了。“什么呀,妈,你还真新潮,还会说个‘作’,咋不来个no zuo no die呢?”
热闹只是一时的,就像堂屋大门上的红双喜,微风吹过,簌簌落落的反而显得家更加清冷。强的家现在就是芹的家了,爸妈走了,公公走了,强也走了,只剩她和婆婆俩人。婆婆不算太刁钻,可是嘴碎又好玩,刚好今年新媳妇怀孕不能一起外出务工,就打着留芹一人在家不放心,后面月份大了娃生了都要人照顾的旗号没跟公公一起出门打工。
早上离村时,强紧紧握着芹的手,让芹在家放宽心养好身体,等生个大胖小子的时候他就回来了,还说后院才抓了二十只小鸡崽儿呢,等开春长大了看上哪个吃哪个,其他想吃啥就让妈给做,大孙子要吃的她肯定是任劳任怨、马不停蹄。
现在日头已经很高了,站在冰锅冷灶的灶房里,听着打西屋传来婆婆巨大的鼾声,强那句“任劳任怨、马不停蹄”似乎还暖着耳朵后面的那一小块儿皮肤,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想这真是“no zuo no die”。
(三)
哭也罢笑也罢,闹也罢怨也罢,日子还得继续,就像芹的肚子,一天天变大。
芹孕吐很剧烈,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任何油腻荤腥光闻下味都受不了,每天只靠白米稀饭撑着,实在是没有多余力气料理家务,更别说去地里干活了。
婆婆美凤开始一两个礼拜还忍着没说什么,到第二个礼拜见芹还是那个病怏怏的样子就不乐意了,出屋摔锅进屋甩脸,话里话外都是指责,嫌芹懒皮懒调装模作样。
“你看隔壁王家媳妇咋不像你那么娇贵,身板比你还瘦小。你看人家大肚子不也是上窜下跳干这干那的,到最后还不是屁事没有生个大小子。”
“哪个乡里女人怀胎,不照样一天啥活路干着。我那时逢着修水库,要出人也出人,也都过来了。你二叔家那老幺和强一年的,为啥起个水生的名?就因为你婶子干着活就在水库大坝边上生了。”
听着忍着,芹感觉越来越晕,也就顾不了那么多,干脆起身关上门把头捂进被窝睡。美凤倒也还没过分到推门进来吵。
每逢周六晚上是芹和强的固定甜蜜时光,可这次芹还没来得及撒娇诉苦,就被强的话呛出了眼泪水。
电话那头,只听强在说:“芹啊,你乖乖的啊。我知道你辛苦,可女人家有了孩子不都一样么,你也不是那么娇气的人啊。坚强点啊,等你生了我也就回来了。老公最爱你了啊!”
“可是,你妈……”
“什么你妈我妈的,我妈现在就是你妈。你可不要让她听你这样说,要不她又寻事。见天跟我打电话说你赖在床上光吃光睡啥都不干就会使钱。该说她的我都说她了,你呀,也差不多就行了。我在外面都辛苦的很,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和儿子。你多忍忍吧,毕竟是我妈么。还有都是妈让你干啥你干就行了,嘴巴甜点,应付一下就过去了,何必跟她怄气,受苦的可是你自己,可别又来找我哭。”
“我没有,只是我……”
“好了,别只是了,哪那么多只是可是的。我忙着呢,这不组长叫了,要去加夜班了。我这么辛苦干活图个啥?不就为了多挣几个加班费,还不都是为了以后我们有好日子过。行了行了宝贝,挂了啊,乖,别闹了,亲亲,88!”
“强……”芹的话音还在喉咙,耳边却已传来嘟嘟的忙音。
在电话挂掉前,芹隐约听见几个人热闹地吆喝,像是在打扑克牌。是我听错了吧,芹想,我最近老是晕乎乎的,对,一定是,肯定是我听错了,强不会骗我的。肯定是他宿舍别人在玩,当初不就看他是个诚实上进的好男人才嫁他的,他怎么会骗我。别人都在玩,他却还要为了孩子的奶粉钱辛苦加班,我这样怀疑他,真是太没良心了。
内心纠结愧疚半天,芹疲劳地睡了,安心地睡了。尽管今晚和丈夫也没说上几句话,但好像强从电话那头给她吃了糖,吃了定心丸。
今天的月亮又大又圆,真美啊,明天肯定是个大晴天,好想吃荠荠菜饺子,明天到地里挖点去。再叫上婆婆一起到镇上孕婴店或者直接到县上逛一圈,月娃娃的东西也该开始准备起来了。在对可爱的小衣服小鞋子的憧憬中,芹翻了个身,睡得很安稳,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甜了
第二天果然是个艳阳天。下了一周的小雨,终于放晴了,雨后的山显得格外清秀,树梢的嫩芽格外娇俏。芹挖了很多鲜嫩的荠荠菜,心满意足的吃了一顿饺子,胃满足,心也变得柔软,就连婆婆美凤的唠叨也没那么烦人了,谁说这不是一个是温馨祥和的家呢?
春天很快过去。到了夏天,芹身子笨了,肠胃依旧不怎么开,还是不贪荤腥,好在胎坐稳了没再恶心呕吐,身子舒服了人也开朗许多,没事就给未出世的孩子钩帽子钩鞋子。另一边,饭菜做好芹不爱吃,美凤倒是无所谓,反正当婆婆的该做的都做了,大小姐难伺候谁都没法,强回来也没啥说的。所以美凤一边嘴里嘀咕着:“生就是丫鬟的命还长着小姐的性”,一边乐得自在,吃饱了就出去打牌。这样婆媳二人各干各的反而相安无事。
(四)
初冬的风很快就把枣树枝上残存不多的叶子也卷落在地,而芹,也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
吃毕夜饭,芹用微信和强聊天,俩人正拿孩子小名是叫阿猫阿狗还是铁蛋菜花打趣。突然,芹觉得肚子抽搐了一下,隔了五分钟又连续抽了两下,竟还有点隐隐胀痛,闷闷的好像以前每次大姨妈驾到前的信号。
芹给强说:“老公,我肚子疼。”“是不是窝到了,快去躺着,别玩手机了。”“老公,你说我是不是要生了?”“怎么会,该还有快20天呢吧。你肯定是窝时间长了,我儿子不舒服抗议呢。”“那可不一定啊!明天是个好日子呢,阴历十月十八,‘是要发’,多攒劲儿啊!”“行了行了,别在那胡扯。我要上工了,你去睡会吧。别那胡思乱想了。”放下手机,芹听话地睡了。
到了晚上十点来钟,芹正睡得香就被越来越剧烈和频繁的疼痛搅醒了。坚持到十一点,芹心想恐怕是要生了,就赶紧大声吆喝婆婆过来。隔了十几分钟,美凤才慢悠悠过来,满脸好梦被扰的烦躁,看到芹疼变形的脸才赶紧走到床边询问,一听说要生了却是手忙脚乱在屋里打转转,一点决断也没有,经芹提醒才慌忙给卫生室的张大夫打个电话,然而挂了电话的美凤好像变了一个人,又摆出嫌弃的嘴脸,对芹说:“张大夫说了,不用担心。你是头回生,屁股又小,等天亮再去镇上生都来得及。赶紧睡吧。”话说完兀自下楼继续睡觉去了。
清晨五点,还没等最早起的公鸡打鸣,美凤就被一声凄厉的尖叫惊醒,愣怔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是芹在喊她。美凤的心就咯噔一下,心说不好赶紧往东屋跑,就见芹倚着门卧室往地上滑去,下身的裤子也正慢慢印出血来。
芹破水了。
美凤急忙叫了村里的面包车往镇计生服务站送,到了大门口,大夫出来一看就对司机说直接送县医院吧,都破水了,再耽搁恐怕要出人命了。一听这话,面包司机没耽搁踩上油往就县城开。美凤紧紧握着双手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这可咋办,这可咋办,这要真出啥问题了可咋交差啊!
到了县医院,芹坐着轮椅直接被推进产房。过了一会儿,一名护士拿出一叠单子要美凤签字,美凤一看最上面“危险告知”几个字,再一听护士说可能的生命危险,就连连摆手说不签字,说签了字万一出问题儿子回来要收拾她怎么办?护士又气又恨,吓唬她不签字就不管了,美凤才拿起笔胡乱签了个大名,接着要交费才发现出门着急没带钱也没拿合疗本本,又是靠面包车司机垫了500块才算过关。
可没等美凤坐下喘口气,一个大夫和刚才的护士一同面色严肃的出来了,对美凤说,产妇破水时间过长宫内缺氧,产妇目前体力不支,在顺产下去可能造成胎儿窒息甚至死亡,必须马上剖腹产,再就是情况危急万一只能保一个看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剖就剖吧,已经都已经了,花钱就花钱吧,哪有到医院不花些冤枉钱的。”
护士可没闲心听她唠叨,催促道:“保大人还是保小孩,快决定。”。
“保?保?保小孩吧。”美凤犹疑地答道,但那三个字一出口,她就像卸下千斤重担,长出了一口气,美凤这次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重复道:“保小孩!”
大夫和护士都略感意外,彼此对视一下后,护士小姐对美凤说:“确定了是吧?保小孩,不能改了知道了吧?”“那是当然!”美凤边回答,边抬头斜了护士一眼,好像护士小姐刚才问她的是一个多么显而易见的问题,好像刚才犹豫不决的不是她一样。大夫听了没再多说,只对护士说:“让她签字。”转身进了手术室。
万幸,经过医护人员的全力救治,虽然开始情况险恶,但最终大人小孩都平安。五天之后,依旧是那辆小面包拉着虚弱的芹和抱着孙子满心欢喜的美凤回了村。
(五)
转眼又是年关将近,芹躺在床上给小宝喂奶,看着窗外被北风刮得好像马上就要断掉的树枝,恍惚像做梦一样,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这个家不真实,怀里吃奶的娃不真实的,歪在床上浑身怪味乱七八糟的女人尤其不真实。
真希望我只是做了一个梦啊!可再长的梦也总有醒来的时候,我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呢?开春小宝就满百天了,不如把奶摘了留屋里,这样我就能跟强一起出门了。想着想着,芹下了决心,我还这么年轻,捯饬一下也还算是好看的,绝不能就此窝在这个小山村浪费我的大好青春!
心里有了打算,芹一下子快乐起来,怀里的儿子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吃奶时发出小猪拱食一般的哼哼声也是那么悦耳。
这个年过的自然很热闹很开心。小宝是两家的金蛋蛋,谁对他都是爱不够,强对芹也是格外得柔情蜜意。有阳光的午后,芹常常一边坐在院坝里奶孩子,一边看着斜叼着一根烟吆五喝六打牌的强,觉得这样过日子才是日子。
好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眨巴眼功夫就是十五。这天吃完汤圆强和公公背上行李要出门,无论芹是求是闹是哭是笑,任她把所有方法都使焦了强也坚决不同意给娃断奶俩人一同出门。
强给芹说,你以为外面就那么好待的?辛苦的很,吃住都不方便,就算你去了也是你住你的厂子我住我的厂子,周末想到一起亲热下还得看旁人脸色,何必呢?在家舒舒服服的,娃有妈帮你经管到,你在屋里想干嘛就干嘛,有啥不好的?再者说,现在人家城里头都兴母乳喂养,这样小宝身体好不害病也就是不害你。你就先在家安心把娃引大等明年了再说吧。
“你该不是在外面养小三了吧,所以才不情愿我去?”芹凭着女人的第六感质疑道。
“别在那胡扯!我看你一天是闲的。”说完,强转身走了。芹不知道的是,她真的猜到一点。
强工厂有一个女人叫媚,比强大五岁,人如其名性感妩媚,连车间经理都爱撩她,可她只对强情有独钟有意跟强搭伙。强不是不心动,接受吧自己才新婚就搅女人太那个,拒绝吧又有点舍不得,就和女人暧昧着,关于搭伙只对女人说年过了回厂再说。
(六)
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虚荣心和无处释放的荷尔蒙一起肿胀。强终究犯了大多数男人都会犯的错,在一个喝了酒的周末上了媚的床,俩人顺利成章地搭伙了。
七月流火,芹知道了。仙钟市老乡聚会吃饭唱歌,芹旧日闺蜜发了朋友圈。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其中一张照片,主角依然是整成蛇精脸的闺蜜,强坐在光线幽暗的一角却照得很清晰,人虽和老王拼酒,嘴却自然地吃着旁边女人递来的烤串,那是爱人之间才有的默契,绝不是一个“暧昧”就能达到的。
烈日炎炎,芹大脑一片空白,止不住地打冷战,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直到小宝突然发出痛苦的哭声才勉强把她的魂魄叫回。回过神的芹只见本在她怀里吃奶的小宝不知怎么滚在地上哇哇哭着,闻声而来的美凤抱起小宝边“哦哦”地哐着边斜眼过来恨恨地瞪着她,嘴也不停开合着好像在骂。
独自煎熬了几天,芹不敢去问闺蜜,更不敢去问强。
到第五天,芹起个大早拾掇了一桌好饭菜,待美凤吃喝完心满意足之后,提出要给小宝断奶出去找强。美凤当然不同意,小宝还不到一岁,就算要出去也等到明年春天再说吧,现在急什么呢。其实美凤心里是非常不愿意独自带孙子的,平时高兴了抱抱就行,要扔给她一人经管还是算了吧,各种事情光想想脑瓜仁都疼,哪还有时间出去搓两把啊。
逼得没法,芹只好对美凤说了强好像外面有人的事,美凤却只是骂芹蒸饭胀多了没事找事,胡乱编造就为骗她领娃自己好出去潇洒。总之就说芹想出门也可以,把小宝带到一起出。女人生娃养娃天经地义,留在家给她一人经管想都别想!她老了身体也不好,没那么大的精力了。美凤说急了,立马要给强打电话询问,芹不想惊扰强,没有对策撕破脸事情怎么收场,立刻按了电话对美凤说算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芹每天都是在对自己怀疑,对强愤恨又找理由原谅,原谅又愤恨中度过。男人都是猫总要吃腥,吃不到了也只有偷吧。他既然也没明着来,说明还是顾着我顾着这个家的,只要再坚持四个月,只要我们在一起了他肯定会和那狐狸精断,要是闹大了难道还离婚不成?这样想着,芹不仅原谅了强的出轨,更是在每周通话时间对强越发柔情蜜意通情达理,希望强能自己幡然悔悟。
可人算不如天算,还没到年根,强突然回来了,居然还带着那个女人。一进门,强噔地就给美凤和芹跪下了,原来媚有了强的孩子,都三个多月了。
芹感觉强用粮站的大秤砣砸到她心口子上,顿时喘不上气来。美凤一边是恨强不安分才结婚就在外面招惹了狐狸精,可这狐狸精眼下肚子里有她儿子的种又不敢打骂,一边是怕芹不愿意闹回娘屋找娘屋人来算账。芹的大哥可是村里有名的二愣子,那还不把强腿打断把屋给掀了呀?一时不知怎么应对,借口头疼抱上孙子就回自个儿屋里给老头子打电话去了。
堂屋里只剩下三人,媚斜坐着没事人一样,强紧紧抱着芹的腿说他心里只有芹,喝多了酒着不住别人起哄才和媚玩玩,是媚耍奸,还偷偷要下孩子逼他离婚。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强信誓旦旦的说,他这次领媚回来就是打算把孩子流了,在家给养上几天就给些钱打发走,只求芹看在小宝还小原谅他这次,一起把这个坎过了,说完咬破手指写下血书保证绝不再犯。
媚做完流产就在强家里住下了,和美凤住西屋。无奈之下,美凤只能一边对芹赔笑脸,一边小心伺候着媚,对外只说强的远房表姐过来玩几天,但风言风语还是在村里慢慢传开了。
腊月二十九,媚离开凤凰村。临上车,媚停顿下,不知是对强还是对枣树下的芹轻轻说道:“吃过仙桃尝了味儿,歪瓜裂枣就算强勉进口,还能吃出什么味道来吗?就自己骗自己吧!”
芹一听气得扑上去要撕打媚却被强拦住:“好了好了,赶紧把瘟神送走了事吧,你不要和她缠经。”媚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强,嘴张了张却没有再多说什么,上车走了。
媚人是走了,影子却留下了。芹无论是干活吃饭还是给小宝喂奶,都感觉媚在背后嗤笑着,说她是没味道的歪瓜裂枣。
没过正月十五,芹月子里遭的头痛病又犯了,过了几天竟严重到吃止疼片也不管用,强就陪着去县医院拍片子,结果却一切正常。后来西医中医看焦了,各种药都吃,针灸拔火罐啥都试过了,芹依旧感觉头铮铮作响得厉害。这时,不仅美凤就连强也对芹失去了耐心,大家都得了健忘症,只怪芹是没事装怪,闲的!忍受头疼的芹,听着美凤的恶言恶语,看着强的和稀泥,觉得自己快成疯子了。
也许,我是疯了,我早就疯了。芹想着,真还不如当疯子,疯子就没这些痛苦了。可小宝怎么办,可怜的小宝,妈妈害了你啊!
正月二十八的早晨,在媚离开凤凰村整整一月之后,芹跳了村里的水库,连狗都没叫一声。
(七)
芹没死成,城里来的钓鱼爱好者早钓路过救起她并打了120。高烧、肺炎,住院十几天,芹一直没说话。大夫说芹可能得了失语症,是病也不是病,是精神严重受创的一种应激反应。
“可以理解成后遗症吧。也许明天就好也许一辈子都不好,要看患者本人的意愿。”
芹回家了,还是那家,还是那屋,她每日只呆坐着,不吃饭也不饿不喝水也不渴,连最疼爱的小宝都不看一眼。
妈从外地赶回来村,无论怎么劝芹怎么骂强,芹都是呆呆的望向窗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总是次次怀着一丝希望来次次抹着眼泪走。而远的亲戚、近的朋友、以前的老师同学知道的都来看芹,全没用。芹已经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她自己切断了和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
芹成了废人,小宝因为少了妈妈的关心照顾,不大不小闹了几场病,美凤医院家里来回奔波疲于应付之后也累倒在床。这个多事的春天,强没再外出打工,在县城给人做小工应付着。
这天收工回家吃毕夜饭,强逗着小宝玩,闲谝起朋友华子在沔县搞香菇大棚生意不错,还一直叫他去玩,说着说着来了兴致提议全家第二天一起去沔县玩下。
“出去开心开心,再让华子请我们吃个大餐。小宝一岁多了还没出过远门呢,芹出去透透气也难说哑巴的毛病就好了呢。”说完,强就出门借面包车去了。
此时正值清明,春风和煦,山花烂漫,日头晒得人懒洋洋,正是整个仙钟市一年中最美的时节。
早上八点多全家大小四人就收拾停当,由强开着小面包上沔县去。没出过远门的小宝见到啥都新奇,还不会说话只是高兴地啊啊叫着,小手到处给美凤和芹指着让看。强偷偷从后视镜往后瞥了一眼,发现芹生病后一直苍白的面颊有了些许红晕,嘴角似乎也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出门玩一趟果然是对的,强更加高兴起来,一路不知疲倦地跟大家说些风土人情。
到了沔县,强一家先是开车在城里转了一圈,县城大同小异也没什么意思,就由华子带着到城外古镇转转,新修的古镇确实很有意思,但赶清明会的人很多很挤,大家就顺便吃了一些小吃填肚子,给小宝买了个木偶就直接去华子的香菇养殖基地。
华子的香菇基地离古镇不过2公里,开车不到十分钟就能远远望见“兴华香菇”的招牌。说是香菇基地,也就是三个五六十平米的大棚,边上搭了两间简易活动板房,一间会客守夜兼作厨房,另一件堆杂物和工具。华子招待强一家的大餐——香菇宴就在这简陋的活动房里开始了。
待吃饱喝足,又详细参观完香菇大棚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强一家告别了热情的华子,发动面包车回凤凰。玩了一天,小宝已在美凤的怀里沉沉睡去,美凤也在打瞌睡,而芹却毫无疲色,望着窗外似有所思。
强从后视镜看了芹一眼,不知怎么有了勇气,冲口而出:“芹,我们也搞香菇吧!我不出去了,你也把过去那些烂事都忘了,我们一起好好把香菇大棚搞好,挣很多钱,保你和城里那些女人们一样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好不好。”
芹缓缓转过头紧紧盯着强的后背,就在强觉得要被芹的目光冻住的时候,芹郑重地点了下头,眼睛里重新闪起小火花。
(八)
拿出积蓄,又到银行去申请了三万小额创业无息贷款,强和芹的香菇事业就热热闹闹的开始了。芹自此开始正常说话做事,公公也从广东回来帮他们,任谁看又都是兴旺和睦的一家人了。
强脑袋瓜聪明又好研究,芹踏实肯干,他们的香菇第一次出棚就广受好评,口口相传后县城里很多餐馆都管他们要货,再后来强家香菇基本就不零卖了,一出棚就直接发到仙钟市果蔬批发市场,因为品相好口感好常常供不应求。买主们都催强扩大香菇培育规模,强看到生意这么火爆,心痒痒的也是跃跃欲试。
强回家就跟芹商量扩棚的事,芹有点踌躇,毕竟香菇生意才刚打好基础,本钱都没全收回来更别说还欠着银行贷款,又哪来余钱再去扩棚啊?芹对强说:“不如现在就先这样干到,等到明年了哪怕先把亲戚朋友的借款还了,肩头的担子轻点了咱再说扩棚的事吧,好不好?”
强很不高兴,没有再说什么,失望地出去了。芹从活动板房的窗子里只看到大棚前面忽明忽暗的小红光。夜深了,大棚的影子黑幽幽的好似要把那点小红光吞灭,但那小红光一直闪烁,孤独中透着顽强。
连着几天,强吃毕夜饭就到在外面抽烟守夜,不知几点才睡,凌晨又开着三奔子去市里送货,回来沉默着不是倒头睡就是戴上口罩一头扎进大棚,连饭都是婆婆美凤给他端进大棚吃。
在又一次清扫完大棚外面的烟头后,芹眼前浮现出强口罩上那熬红的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天强从市里送货回来,芹拦住了他,强很不耐烦:“有啥事嘛?有重要的就赶紧说,没啥要紧的我要先进去躺会。”
芹没说话,只是递给他一个小布包,强随便接过来,居然有点重量,强诧异了,突然心里灵光一闪赶紧打开布包,果然——两沓暂新硬扎的红票子,上面还躺着一张卡。
“这是两万,卡里还有三万。你先用着吧。”
“哪,哪来这么多,多的钱啊?”强高兴地说话都结巴起来。
“还能哪来的,总不可能去偷去抢吧,银行里贷的。本来人家咋都不给贷的,我们还欠着人家三万呢。最后我好说歹说,把那主任请到镇上小杨家大吃一顿酱肉,又偷偷塞了一条软中华,这才同意我们抵押贷款。”
“那把啥抵了?”
“还能有啥?就按你说的把咱们那破房子抵了。等你挣了大钱,我们推了盖新的。”
“不,直接到县上买房去!我答应过你的,要让你和那些城里女人过一样的生活。”
“好!我相信你!”
有了钱,强家的第二个大棚很快搭建起来,这时候光家里人干活明显不够,就又在村里叫了五个人帮忙,而婆婆美凤主要负责带孙子小宝和给大家伙煮饭。
强家的香菇生意越做越红火,到年底强不仅被镇上评为“自主创业标兵”、还被县上授予“优秀农村青年模范”称号,本家的老辈子也有意培养强为后备村长。恰逢这时,芹二胎也有五个月,婆婆美凤在镇卫生院找熟人给芹做B超,说是个女儿。全家人都很高兴,强吃夜饭时还破例喝了两杯酒:“累死累活这么久,再没今天这么畅快了!想千金得‘千金’,老天爷都在帮我啊!看来我们老刘家硬是要在我手上发扬光大了!”
一时间,强家在凤凰村真是占尽所有了风光。
(九)
可谁能料想,老天爷是帮了强,却也毁了强。
第二年夏天,全国遭遇了三百年一遇的的高温酷暑天气,以往仙钟市夏季高温最高也就32°,可今年33°以上的高温已经持续两周,最高温度更是达到了从未有过的36°。
在如此高温之下,喜阴凉的香菇频发黄水病,全市香菇产量锐减,相应的香菇品质也越来越差,受此影响菇价一路走低,从年初的八块一公斤掉到了五块还在往下掉,价格低就更没人愿意培育,很多菇农撑不住直接弃棚不管,整个仙钟市的香菇市场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寒冰期。
强家的两个香菇大棚自然也没能幸免,六成菌棒都害病坏了,帮工的村里人见状也不肯继续干下去,只天天催着强结工钱。
这天晌午,太阳依旧毒辣,芹抱着五六个坏掉的菌棒走出大棚,对强说:“信用社刘主任又打电话叫还钱呢,说再不还下个月就来封房呀!” 强正给菇棚喷水降温,一听这话气得当即摔了水管,对芹说:“不能等到月底了,我现在就去李老板那先把这两个季度的账结了。”说完,开上三奔子就往市里去了。
日落时分,强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菇棚,没和任何人打招呼直接进了简易房。
小宝还不满三岁哪懂得看大人脸色,见爸爸从城里回来就高兴地扑过去,照例翻背包闹着要玩具要吃喝,结果被强一耳巴子胡到地上。小宝不明白慈爱的爸爸怎么突然变成一个可怕的魔鬼,一时懵住了,半天才委屈放声大哭起来。
听到小宝的哭声,芹急忙把女儿交到美凤手里跑进屋来,看到强闭着眼睛歪坐在沙发上,心里也有了不好的预感。她默默给小宝擦了擦脸又掏出一块钱让小宝自己去小卖部忙糖吃,这才缓缓坐到强身边。
强不敢睁眼看芹,只喏喏地说:“没有拿到钱,李老板吞钱跑了。”
“不可能吧!李老板那么有钱有势,整个仙钟的香菇都是他管着,还差我们那点辛苦钱。”
“真的,我去的时候黑狗子正给公司大门贴封条呢。门口聚了几十号像我这样的菇农等着要欠款,说是都跑了几天了。据说是他不仅吞了我们菇农的钱还借了很多高利贷,都拿到去支锅结果全dǒng hā了,现在高利贷的都在追杀他。”
芹又是一阵胸闷,半晌无语。闷热的空气中只漂浮着强游魂一样的声音:“完了,完了,这下真完了……”
事情出现转机是在五天后。晚上十点多,强正最后一次查看菌棒,电话突然响了,是显示广州的陌生号,想了想强还是接了。在后来无数个夜晚,无论是身处豪宅还是孤月铁窗,强都无比后悔接了这个电话。
是媚。
媚那时离开强回到广州,心中满是怨恨,晚上常混在夜店玩,一来二去就给一个香港富商做了三儿,虽然锦衣玉食心里却一直放不下强,仍然悄悄关注着强,得知强香菇生意做的红火,心里有悲有喜,喜的是自己没看错人强确实是个能人,悲的是他的身边人不是自己。就在前几天突然听说强身陷困境,媚欣喜若狂,她觉得老天爷总算可怜她给她的第二次机会,这次她一定要把强重新夺回来。
媚成功了。
媚帮强还了十来万的欠账并拿回房产证,芹和强协议离婚了。
两个孩子的监护权归芹,孩子的抚养费一人一万一年一次性给付十年共二十万,另外强给芹十五万精神抚慰金。手续办理清楚的当天下午,强除了两个孩子的照片什么都没带,也没再回头看芹一眼,跟媚走了。
芹带着两个孩子和三十五万的银行卡回了娘家。爸妈自然不会多说只有心疼女子心疼外孙,可大嫂惦记着芹手里的钱,旁敲侧击地想让芹垫钱给大哥买车做生意给家里修房子。芹是要强的,媚给的钱说难听点就是卖了一个家的钱,她一分都不想碰。时间长了,好话说尽见芹还是木登登的,大嫂就不愿意了,简直就成了另一个美凤。
芹离婚后本来心情就不好,加上家里家里大嫂烦,村里村里七大姑八大姨烦,假意同情离婚真眼红她得了那么多钱,话里话外都是刺。芹不会再伤心,只是烦得透透的,索性收拾东西领着两个孩子带着妈到县城租房住。
(十)
落木萧萧,冬去春又来,转眼两年过去了,芹不仅扛过心灵痛苦和经济困难还在县城开了一家小精品店,在她的努力经营下生意还不错。可是,离婚后的芹还是觉得自己的心缺了一角,再也没有真正开怀大笑过。
年初,芹在县城首付的一套120平米的小高层已装修完,畅到夏天就可以搬进去了。
站在明亮的落地窗前,欣赏窗外的美景,四月前后正是仙钟市最美的时节啊!芹突然想起那个给她带来最多快乐、最多希望却也是最多伤害的男人——强。强,你曾许诺我的高楼大厦、许诺我的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如今没有你我也什么都有了。看着孩子们健康成长,父母老有所依,银行有存款又买了新房子,我心里无比踏实。终于,我变成了我以前最羡慕的城里女人。
搬进新家的一周后,婆婆美凤突然找到芹的精品店里来,进来就给芹跪下来。芹心里一跳,赶紧拉起美凤让坐到椅子上。待打发走客人拉下卷闸门,美凤又要给芹下跪,芹拉下脸说:“你再跪,我就啥也不管了。”
美凤乖乖坐回椅子就开始抹眼泪:“造孽呀,造孽!那个背时的娃呀,现在叫警察给抓了。你说好好的日子他不过,见天要打锤,这下好了,把人给打坏了关到监狱去了。我寻思,只有来找你了,求求你看在夫妻一场,救救强吧!”
芹听后一呆,尽管预想到可能是强出了啥事情,也做好了出钱的打算,可万万没想到强惹上了人命官司。
把孩子交托给妈和相熟的姐妹,安顿好家里,芹就和婆婆美凤去了省城。妈尽管不愿意芹再管强,但想到两个外孙,也就勉强同意芹的决定。
到了强收监地点,芹没有见到强,只收到一封信。在信里,强说自己仗着一点小聪明,开始做下荒唐事,后来做香菇不听芹的劝告一心求大,弄得债台高筑害苦全家人,他对不起芹的事太多了不想再拖累芹,就同意了媚的条件跟芹离婚,孩子也是故意没争,想着至少芹和孩子不用再跟着他吃苦。他跟媚根本没感情,反正破罐子破摔就凑合着过了。因为想念芹想念孩子太难受就喝酒成瘾,而媚当初跟着香港老板时也染上点毒瘾,所以俩人没多久就把媚的分手费dǒng完了。谁也没再出去工作,后来俩人就是吵架打架地过着。这次媚闹得太厉害,他顺手推了一下媚就撞到墙角晕过去,他喝多了以为是装的就没管,谁知道第二天早上醒来再去看人已经凉了……
芹回到县城卖了新房,又从银行取出和强离婚时收下的三十五万,凑了六十万给了媚的家人。最终,法庭认定强过失致人死亡,判处有期徒刑六年,鉴于强主动认罪态度良好且主动给与家属补偿,减刑两年。
后 记
每隔三个月,芹都会带上家里饭菜和一些特产去看强。腊八这天,强喝着芹带来的腊八粥,想起家乡关于腊八粥的典故流着泪对芹说:“芹,我真后悔……”
“别再说这些话了”,芹摆摆手“人生在世咋可能不遇到些沟沟坎坎的?遭了难只有一起神到的夫妻才是真正的夫妻。”
看强回来又到村口,芹倚着那大枣树歇气,不知怎么着就想起小时候的一幕。那也是个冬天的早晨,还扎着小揪揪的她问妈:“那枣树那么老那么丑咋不砍了呀?”妈的回答尚年幼的芹根本听不懂。
现在,站在这棵大枣树下,芹懂了。
“丫头,那就是女人,那就是妈呀。”
2016年4月6日
初稿完成于丰辉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