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借钱在现代社会早已普遍至极。谁没有借过钱？要么向亲戚，要么向朋友，往往一个电话就能借到数额不等的款项，并欠下相应的人情。很多人只愿借钱，不想背负人情债，那就向银行、向借贷公司借钱吧。辗转腾挪之间，就能得到急需的资金，迅速解决眼前的匮乏，让生活得以维系。
借钱总是要还的，这条真理自古以来从未有变。但怎么还钱，那就是一门艺术了，借贷人总会充分发挥各自的想象力，让还钱这件事尽可能不像借钱那般一帆风顺，波澜不惊。
我虽不精于此道，无奈生于还钱世家，耳濡目染，个中手段，再怎么不屑一顾，也难免略懂略懂。印象中，从我上大学开始，家里借钱还钱就没停过——不要误会，我们家不是连学费都凑不起都贫困户，只是从那时起，父亲开始做生意，但他好胜轻信，回款不力，其中的几笔大头，干脆就坏帐了（虽然他一直不承认，但找不到人、要不到钱是事实），每到年底，只能靠借款过关。
去年我结婚，按照风俗，买了房和车，当然都是借的钱，原本勉强还过得去的家庭，一下子真的沦为贫困户了。
好在岳父家经济基础较好，最主要是，为人宽厚，谈婚论嫁之时，在彩礼等条件上没有太过为难，甚至很多时候主动退让，让我家着实松了一口气。结婚之后，岳父对我们小夫妻又多方照应，使我们婚后的生活不至太过窘迫。
很快，我们爱情的结晶诞生了，一个肉乎乎的小胖子，这让两家都倍感欣慰，无形中也拉近了两家人的关系。当时我父亲有一笔高利贷到期，家里凑不齐款子，我岳父得知后，主动送来三万元，帮忙把高利贷给还了。
二
宝宝百天，家里大办了一场，亲朋好友都来赴宴。相应地，宝宝也得了不少红包，次日，我们一数，共有两万七千多。我和妻商议，这笔钱谁都不动，给宝宝开一个账户，以后他的红包全都存上，供他未来读书使用。没想到早上下楼，母亲就把我们叫过去，意思是想借我们这笔钱，把岳父的三万元先还了。
我心中犯难，怕妻生气。妻眉头微蹙，显然并不情愿。
母亲好言相劝：“晶晶，你放心，这钱算是我借你们的，你们先帮我还给你爸，到时候我有钱了肯定还会还给你们的。你也知道，我们家为了你们结婚，背了不少债，现在每还一笔，我们就少一点压力，以后也能腾出手来多帮帮你们啊。”
妻看看我，眼带征求。我有心答应，却又有所顾虑。
母亲继续说道：“当然了，这钱你们先替我还给你爸，他也未必会收。他要是不收，这钱还是你们的。”
我立刻明白过来，她在算计我们！我当即反对：“不行，要借钱可以，但必须是你自己拿去还给我丈人，我不经手！”
母亲狠狠地瞪了一眼，说：“养你到这么大，让你经手这三万块钱怎么了？也就过个手的事，这点小事都不肯做，以后还能指望你做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要还钱你自己拿去还，我们替你还，那就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我们不是一家人吗？你是我儿子，我让你替我还个钱怎么不一样了？”
“老公，别说了，这钱我们就替妈妈还一下吧。”妻见气氛不对，忙出来圆场，“我们下午不是要去我爸妈那边吗？我们顺便带过去就好了嘛。”
看着母亲那略带得意的笑脸，我还想争论，妻向我投来制止的目光，我心中光火，却也只能退让，不再纠缠。我看看妻，满是无奈。
在去岳父家的路上，妻有些不解地问：“你妈让咱们把钱带给我爸妈，挺简单的一件事，你怎么还跟她吵起来了？”
我叹了一口气：“傻瓜，她这是在算计我们啊。这钱是宝宝的压岁钱，她不肯出面，让我们还给你爸妈，目的就是让你爸妈为难，拉不下脸收这个钱，最后再把钱退给我们。这样一来，她钱也还过了，只是你爸妈没收，而我们钱也没交出去，她当然也就不用再还给我们了。如果你爸妈收下这钱，我妈也同样有恃无恐，反正钱已经还给你爸妈了，至于我们这边，她存心赖账我们还能拿她怎么着？”
“啊？那你怎么不早说啊？”
“我一直在反对呀，哪知道你那么爽快就答应了。你这儿媳妇都同意了，我这当儿子的再反对，不是太不懂事了？”
“我就是看她挺不容易的，想着能帮就帮一点吧，哪知道她安的这个心啊！”
“唉，她做事一向如此的。”
“我跟她认识才多久，她的为人我又不清楚。都是一家人，怎么还这么多心眼呢？”妻不无懊恼地说，“宝宝的红包总共才两万七，我自己还要贴三千呢！”
我有点心酸，不为钱，而是心疼妻的单纯：其实我妈算计你已不是第一次，只是那一次没有成功，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罢了。
三
在我们婚礼前不久，母亲偷偷找我说：“结婚之后，你一定要让晶晶把她陪嫁的十万压箱钱拿出来呀！我已经答应别人，你一结婚就把钱拿出来还债。还有，这事可千万不能让你丈人他们知道，你也要让晶晶保密啊！”
我当场惊呆！这事母亲从没跟我商量过，竟然自作主张把准儿媳的嫁妆钱都许出去了！我从来没有想过动妻的陪嫁，所以之前岳父征求我意见，想把这钱存理财，我当时就答应了，现在根本取不出来了。我连忙把情况告诉母亲，钱取不出来，而且你这么算计，这婚还想不想结了？
母亲比我还震惊，仿佛突然发现自己毕生辛苦攒下的积蓄被人窃取，竟有一时失神。紧接着她的脸红成了猪肝，五官扭成一团，双手无措地挥动，歇斯底里地向我怒吼：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你从来都不为我们考虑！从小到大，一点点也没为我们着想过！我把你养这么大干什么！我就是养条狗也比你强！”
一连串咒骂洪水般朝我倾泻而来，我默不作声，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可依然无法抑制内心的怒火，强烈的破坏欲从大脑蔓延到四肢，我把手中的筷子折成一截一截，狠狠地朝门外摔去。
身后的咒骂声更高了。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折筷子甩脸色给谁看啊？不吃饭就给我滚！”
那天晚上，母亲给我发来一条微信：“我没你这个儿子！”然后把我拉黑了。
我躲在被窝里哭了很久。
这件事我一直都没有告诉妻，最好永远不让她知道。
四
到岳父家，妻把三万块钱交到岳母手中，告诉岳母是替我妈还的钱。
岳母很是不解：“这么着急还钱干什么？都是一家人，才借了三个月，保不准以后还有要用到钱的地方，先留着好了，我们又不急着用钱。”
妻说：“这还是我婆婆跟我们借的钱，是昨天宝宝百天收的红包钱。”
岳母有点不高兴：“她怎么不自己来还钱，让你们带过来是什么意思？钱当初是我们亲手交给她的，她难道不应该亲自来一趟吗？”
妻不无委屈地说：“她就是不肯来啊！”
岳母冷冷地说：“她的意思我懂了。钱既然拿来了，那我就收下，正好家里做生意，需要现金周转。回去问问你婆婆，现在是她欠你们钱了，这钱她准备什么时候还！”
五
转眼又到年底，父亲照例在外四处筹钱，母亲在家应付满屋子的要债人。债主们等得焦急，吞云吐雾，大声喧哗，时不时还口出恶言。
妻从没见过这种阵势，有点害怕，就让我一起带着宝宝回岳父家了。
晚上七点，父亲打来电话：“儿子，其他的我都摆平了，就是还有三万缺口，你帮我动动脑子，哪里能借到钱，无论如何帮帮爸爸。”
“爸爸，明天就大年初一了，这个时候，你让我到哪里借钱去？我刚工作没几年，身边朋友同事，也没特别有钱的，张口就三万，谁能卖我这个面子啊？”
“你丈人那边应该有的吧？你帮我问一下呢。抓紧，我等你电话。”
岳父就在旁边，挂完电话，他问：“是你爸让你借钱吧？”
我尴尬地点点头。
“我真搞不懂你爸是怎么搞的，年年做生意年年亏。你们家把你结婚那套房子都卖了，还没还清外债！这已经不是在兴业，而是在败家了！“
我无言以对。岳父说的是事实。
六
还钱事件几个月后，家里外债压力实在太大，周转不开，母亲找我商量，想把给我买的婚房卖了还债。婚房是我们家出的钱，但写的是我和妻两人的名字，所以卖房也要取得妻的同意。
岳父岳母初时对此事是激烈反对的，他们直言，当时同意结婚，买房是一个大前提，目的是给孩子一个保障，现在刚结婚没多久就要卖房，这让他们感觉受到了欺骗，不能接受。后来，不忍心见我左右为难，二老终于同意卖房，但只同意从房款中拿出一个零头用于还债，其他的绝对不能动。
虽已退让，但显然不能解决问题。这时妻站出来，说既然已经嫁给了我，那就要同甘共苦。岳父母的考虑要照顾，我父母那边也不能不管，她同意拿出房款的一半来给我家还债，剩下的毕竟有她的一半，她要为我们未来留一点保障。妻执意，岳父母也不好勉强，房子就这么卖了。
“只希望你妈拿到钱之后，能多帮我带带宝宝就好了。”卖完房子，妻幽幽地跟我说。
“谁养的谁带！”拿到钱后，母亲丢下一句话，又干活挣钱去了。对岳父母干预她卖房，更是颇多微辞，“我卖自家房，他们家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的！”
妻气得要离婚，我气得想撞墙，可终究无可奈何。
七
年底又要借钱，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岳母问妻：“那三万你婆婆还给你没有？”
“怎么可能呢？上次因为她不肯帮忙带宝宝，我跟她大吵了一架，她还跟我赌咒发誓，说到年底就把三万块钱给我，不稀罕我的臭钱。你看看她家里现在那样子，我还能指望她说话算话？”
“他们要是会做事，也不至于到这步田地。”岳父看了看我，说，“不过，看在女婿和外孙的份上，要不再帮他们一次吧？”
“你借钱给她，她再问我女儿借钱，让我女儿还给我吗？”岳母厉声说道，“不把我们当一家人，我们为什么要把他们当一家人？”
岳父没再多话。父亲终究没有等到他想要的钱。
我看着窗外，烟花灿烂，张灯结彩，千家万户都在享受新年的融融之乐，只是除了我的那个家。
没拿到这里的三万块钱，他们能不能从别的地方周转借到？如果没有，他们怎么打发那些守在家里的债主？如何度过这个特殊的漫漫长夜？我的心陡然一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