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行纪(六):大江移民
来到白鹤滩,我才明白建水电站建设是怎么回事。那就是——
搬来一座山,再搬走一座山。
为什么是搬来一座山呢?因为大坝由混凝土浇筑而成,需要一座山的砂石骨料的体量,才能建起来,相当于搬来一座山。
为什么是搬走一座山呢?因为大坝要用好多好多砂石骨料,这就需要在附近找一座出产砂石骨料的山,进行爆破,破碎,筛分,做成各种砂石骨料,运到大坝工地。
在白鹤滩水电站,这座被选中的山位于47公里以外的一片山清水秀的地方,叫做“旱谷地”。超级工程需要超级供应,这里要为大坝贡献2000万吨砂石骨料,共需要出动运输车辆100万辆次。这一愚公移山的任务是由八局砂石公司承担的。
我们的别克商务车沿着金沙江畔,一直开到旱谷地,由于坡陡路滑,一车人不得不下来推车。离工地还有500米远,就看见两位穿橙色工作服、戴红色安全帽的人站在路边笑吟吟地迎接我们。天下八局是一家,四海之内皆兄弟,能在这里见到本部来的人,大家都很开心。迎接我们的是砂石公司的黄书记还有他的同事。他先把我们带到工地上,指着不远处一座山给我们看,他说,整座山体挖掉之后,还要下挖十几米才能采到足够的砂石骨料。为保障大坝的浇筑的需求,他们要每个月100万吨的产量昼夜生产。副总政工师庞卡弯腰拿起一块灰色的石头,向我解释为什么要用这里的岩石。这些石头经过筛选之后,将搅拌成混凝土,变成:砼。这是一个新造的会意字,如字形所示,就是:人工石。八局砂石公司生产的砼的细度模数和石粉含量,都高于国标。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八局又善啃硬骨头,移山填海都不稀奇。我们更感好奇的是,八局如何在这片干旱的河谷,跟本地居民打成一片的(此处的打,不是打架的打),搞好地企关系的。
根据官方报道—
白鹤滩水电站规划安置移民人口9.6万人、新建居民点52个(其中城市居住区6个、迁建集镇8个)、企业事业单位162家、等级公路225公里、渠道和管道工程725公里、水库工程5座、中型水电站1座、电力线路443公里、通信线路1003公里、文物古迹57处、压覆矿产67处、防护工程6处等,移民总投资约570亿。
而在旱谷地,需要移民88户,共289人,涉及土地1400多亩。按说,移民事务不归水电八局来管,而应该是业主的责任。但是业主方只派驻了一个工作人员来负责这一片的移民问题,最终任务还是要落在乙方也就是八局的头上。
八局砂石公司负责与移民打交道的是老汤,人送外号“汤司令”。他对村里的情况,比村委会主任还要熟悉。村民有事来八局找人,多大的领导接待,他们都不认,只说:
我们要找汤司令,你是个假司令,说话不管用。
有时候业主单位的人来看到老汤,都会跟他开玩笑:
汤司令,你不要把村里的村姑都给“搞”完啊。
汤司令只得苦笑,寒鸭戏水,冷暖自知,这其中的难处不足对外人道也。
拆迁移民是一种四方博弈:村民、业主、地方政府和施工单位,全都挟裹在其中。矛盾重重,困难也重重,错一着而输全局,牵一发而动全身。虽说,拆迁补偿标准国家有明确的规定,业主也有充足的预算,但是让村民搬离世代生活的家园,确实没那么容易。
拆迁最怕的是“翻烧饼”,一户人家答应得好好的,经过与别人商量或者自己一夜思量,第二天就变卦了。明明是拆迁补偿协议已签好,但是施工的时候村民又开始堵路,甚至躺在大型机械的轮下,不让开工。
汤司令想了很多办法跟村民“斗智斗勇”。2016年1月份,明知道第二天村民会来阻挠施工,他们故意向地方镇政府发出邀请,请他们来营地进行开工剪彩。镇书记带着四套班子兴冲冲来到现场,一下车发现群众躺在挖掘机下面,书记、镇长都觉得特没面子,连忙开现场会,作出指示:
今天上午无论如何要把移民安顿好,下午开工。
镇长的话,就是命令。果然下午就正常开工了。当然,这样的招数只能用一次,以后就不灵了。要想获得村民的支持,还是要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为其解决问题。
移民要搬家,要求把他们山上的柴草也运下来。这些的柴草的价值也就是20元,大型机械开到他们家门口成本要3000元,但即使这样,八局也会满足村民的要求,做好运输工作。当地政府三令五申,无论花多大成本,一定不要给村民货币化补偿,否则口子一开,就刹不住了。
最困难的是迁坟,按照当地习俗,迁坟要先看日子,而且要在夜里完成。汤司令亲自指挥帮村民迁坟。有一次,一辆运送骨殖的卡车半夜陷入沙坑,而车上只有司机一个人。司机向汤司令打电话的时候,都带着颤音。汤司令一面安慰他不要害怕,一面派人去解救。
但是,好心并不能一定换来村民的理解。有一家院子里有一尊三面佛石雕,搬家后,屋主找到汤司令说,自从佛像挪了位置,猪也不吃东西了,老婆也骑摩托车崴到脚。汤司令好说歹说,才把他安抚下。
这些听上去像笑话一样的拆迁故事,有时也会显露它复杂的一面。有一次,一辆挖掘机在经过一座坟墓时,不小心碰断一个石碑的角。当地人抓住汤司令,非要让他跪在坟头赔礼道歉。
当然我们听到的只是外来者一方的说法,因为没有跟本地移民接触,他们的吁求,我们没有听到。
为了搞好和村民之间的关系,八局砂石公司没少想办法。他们知道“要抓住大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们孩子”的道理,与旱谷地小学建立了企地共建关系,送书、送体育用品、送各种温暖,还组织青年团员帮助小学生组织运动会。我们随后参观了已经放学的这所小学,发现窗玻璃碎了好几块。大家对汤司令说:
看,你们送温暖的机会又来了。
为了说动一个“钉子户”,汤司令还跟这户人家认了干亲,做了他们家儿子的“干爹”。当天,这家人就来到营地,给汤司令送了一个装得严严实实的袋子。汤司令说:
我以为也就是一点普通的土产,也没在意,就回赠了200元钱。结果晚上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条软中华、一瓶五粮液,还有一盒在当地很高档的茶叶。我觉得非常不好意思,第二天又买了一块玉佩、拿了两条高档香烟,作为回礼。
就在我们参观搬迁后的旱谷地村的时候,远远地有一户人家在向汤司令打招呼。他说,这就是他干儿子家。我们问他为什么不去坐坐,他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起初,只是为了完成一项工作,后来发现云南人的古道热肠,从而产生了一种情谊,这可能是大江移民中,最温馨的一幕了。
我们走在这个村子最宽广的一条大道:旱谷地大道上,看到两旁屋舍俨然,人们在户外全家烤着火盆,谈着家常,仿佛一直生活在这里、没有搬迁过,但是即将崛起的水电站,已经深刻地改变了这个地方。我们驱车下山,看到一所占地面积很大的中学已经动工。山脚下,是灯火辉煌的云南巧家县城。6年以后,白鹤滩水电站建成之日,这里将发生巨大的改变。
变成什么样子?答案就在我们的下一站,已经建成发电的目前中国排行第二的溪洛渡水电站。
(本文在技术与文字上得到水电八局副总政工师庞卡的全面指导,特此鸣谢。文中图片除注明外,都是宋占涛导演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