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可以带走你的貌美如花、帅气逼人。也可以将整个生命如数奉送，可是并没有多少人可以承受得起这无价的馈赠，所以我们大多数人会选择几十年后将它如数奉还。
爱情也一样，也会随着时间老去，昔日的浪漫和承诺都会褪去耀眼的光环沉淀成生活的颜色。最后才发现原来最美的爱情不是一场浪漫的烛光晚宴，更可以是两个老人手牵手细数从前。有人说最好的爱情就是刚好遇见你，在最美的年纪；当然也有人说最好的爱情是两个人相扶到老之后，一起走在喧闹或是寂静无人的小巷……
可是爷爷和奶奶，根本不可能手牵手一起走，最多是爷爷推着奶奶走。
现在算起来，奶奶卧病在床已经二十多年了。
（1）
奶奶倒下那年，我才刚刚出生没多长时间，天灾一样的飞来横祸压垮了正在为我这个小生命的到来欣喜的一家人。
因为病的很急，所以当奶奶再次醒来时看到的不是家里的红砖瓦墙。而是医院粉刷着白色粉浆的墙体，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充斥在空气里的每个角落，就好像伤心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一样，挥之不去。
那时候大家对“偏瘫”这个词还没有什么太大的概念，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奶奶以后站不起来了。医院的就诊通知书早就已经下来了，这病有点邪性，看不好，也没人敢给看。
奶奶得的是中度偏瘫，右半边身子完全麻木到感知不到它的存在，所以奶奶以后生活注定了不能自理。
一家人手忙脚乱的在医院跑来跑去十几天，最终还是拖着奶奶回了家，一代悍妇，自此没了名声……
嗯，悍妇，关于奶奶年轻时候的故事是从大奶奶口里听来的，她说奶奶年轻时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十几亩地的果园和庄稼，根本不需要其他人协助，奶奶一个人收拾的绰绰有余。除了有把子力气之外，奶奶还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凡是有要饭的经过家门口，奶奶都会好吃好喝的伺候一顿，走的时候还不忘给人家几个窝头和几件旧衣服……
或许都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所以奶奶特别能理解他们，“谁家还没个难处，能帮一点是一点。”这是奶奶那时候常说的一句话。所以当大奶奶说奶奶骂架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人物时，我还真有点不太相信，那么能干且心地善良的一个人，居然会骂人？
大奶奶说奶奶骂起人来语速特别快，语言特别毒，人也特别厉害，关键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脏话各种各样，三天三夜都不带重复的那种，一般人根本招架不住。我暗暗感叹奶奶战斗力的顽强，无愧悍妇这一称号。
可病痛才不管你是悍妇还是主妇，只要它愿意，你马上就能卧床不起。奶奶最终还是倒下了。同时倒下去的，还有那些我来不及见证的丰功伟绩……
（2）
把奶奶接回家以后，照顾奶奶的担子就落在了爷爷身上，好在孩子们都已经成家，不用为他们操更多的心，所以爷爷后半辈子的关注对象从鸟笼就变成了奶奶。据说是爷爷年轻时候还是个公子哥，富家少爷。除了吃喝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
可是那又怎么样？生活才不会管你会不会，懂不懂，能不能或者行不行……摊上了就没办法躲过，真的让人没一点脾气。
昔日的那个少爷，也慢慢的学会了端茶送水，学会了揉肩捏腿，当然学会了伺候自己媳妇！
刚开始得知自己站不起来的时候，奶奶还不能够接受这个事实。在最能干的年纪里倒下，怕是任何人都不能接受的吧。所以我理解奶奶当时脾气坏的一塌糊涂，更能理解爷爷的悉心照料，
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情形？一个在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就把自己的余生搁置在了那张不足五平米的床上；一个从四十岁才开始学习如何照顾一个人……
都不容易，生活哪有那么容易？
好在爷爷没有少爷的架子，为了照顾好奶奶，他一点一点的学，任劳任怨，毫无半点怨言。
我不能说爷爷是个好人，但是对于奶奶来讲，爷爷绝对是个好丈夫。在这个薄情薄义的社会里，能做到患难与共的人不多，可是爷爷算一个。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爷爷扒拉着碗里的饭。“我也想等孩子们都成家以后喂喂鸟，放放羊，可是她都已经这样了，我又不可能扔下她一个人去享受下半辈子的人生，不管是做人还是做事，咱得讲良心不是。”
所以后来每次去他们家看到的都是爷爷在那个不大的屋子里忙里忙外，一个大男人，做着那些原本属于或不属于自己的家务活，从未有过抱怨。
奶奶只是在床头上坐着，也只能在床头上坐着……
刚开始的时候当然不习惯，可是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她老人家反而坦然了，学会了一个人在床上能坐好久，坐累了就躺下睡一会儿。除了万里无云的日子里出去晒晒太阳之外，奶奶几乎没出过房门，没下过那个不足五平米的小床。一年四季，吃喝拉撒睡全在上面，全由爷爷悉心且不厌其烦地照料着……
爷爷从没对奶奶说过我爱你，我知道他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他对奶奶的每一份爱都融进了那些越来越可口的饭菜和对奶奶的悉心照顾当中。就像是夏天蚊帐里的那台小风扇对着的永远是奶奶一样，有爷爷在的冬天，奶奶从来不怕冷，37°的胸膛上面，永远是奶奶冰凉的小脚。
有爷爷在的日子，奶奶没再受过任何伤害，按说奶奶在床上坐那么长时间，皮肤怎么也会有些毛病，可是没有。爷爷总是隔三差五的给她擦洗身子，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爷爷说，他只是凭着自己的良心照顾奶奶，只要她在一天就不少她的三顿饭。
就算他不说，我们也都能看的出来，爷爷爱奶奶，深爱到骨子里。或许吧，在他们那个年代，“我爱你”三个字，真的不是说说而已，它还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证明。
那个年代车邮马慢，一生只能爱一个人……
（3）
可就算是爷爷，也会有发脾气的那天，在此之前，爷爷照顾奶奶二十年，毫无半点怨言。
我始终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有邻居来我家通知我爸说奶奶在家哭，让他赶紧去。
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老爸并没有太当回事，奶奶刚开始病倒的时候大家都心惊胆战，可是二十年过去了，就算不是习以为常，四十岁的老爸也足够沉着足够冷静，所以只是派我去看了看。
奶奶真的哭了，一边哭一边骂，哭的是自己，骂的是爷爷，桌子上还有着半碗还冒着热气的饭……
不知道原因的我看到爷爷眼眶红红的一声不吭，也不知道两个人究竟是谁受了委屈，毕竟是两个老人，我一个小辈，谁都惹不起，也不敢惹。
“我好吃好喝伺候了你那么多年，你呢？我告诉你你要是死了没人会管你！”爷爷几乎吼着说出这句话，同样地是这句话，触怒了本就气愤到极点的奶奶，火上加油一样。
一句句简短而又极具穿透力的脏话从奶奶口中传到众人的耳朵里，奶奶本就说话不利索，可此时那些脏话却接连不断的从她嘴里吐出来，边吐边哭，边哭边骂。
那句话似乎抽光了爷爷所有的力气，吼过之后爷爷就耷拉着脑袋，再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二十年积攒下来的委屈瞬间爆发出来，那又该是怎样的一种力量？记忆里的爷爷从来没哭过，可是那天爷爷的眼眶内外全是血红色，像个小兔子一样。
当时所有的儿女都在数落爷爷，说他不该让奶奶生气，可是我更想替爷爷说话。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爷爷一样花二十年的时间陪自己身边的那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女人，所以我佩服爷爷，可是又不能伤了奶奶的心。
有些事就是这样，你明明知道却不说，明明知道却不肯去做，这就是那些所谓的尴尬吧。爷爷真的没做错什么，可我不能因为理解爷爷而去抱怨奶奶，同样的两个老人，我谁都惹不起，还好躲得起。
我当然不可能去帮谁，更不可能去数落谁，邻居和孩子们慢慢散去，随着他们离去的，是满屋子里爷爷奶奶积攒的火气。
众人离去之后，两个人气消了不少，或许本就不是一件大事，只是为了面子问题，两个人都不肯让步，等到大家离去之后，也就没有了吵的必要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能劝他们两个和解的人，也只是他们两个人而已。若是彼此相互不原谅的话，其他的人说再多都没用！
好在爷爷心没那么狠，奶奶也得过且过，仅仅是一个下午而已，吵归吵，到了晚上的时候，爷爷还是如期把晚饭送到了奶奶的身旁。
两个人，就这么因为一顿晚饭和解了……
记得还有一次，爷爷扭到了腰，他老人家身体本来就不太好。需要用毛巾热敷，爷爷去我家让我去给他敷毛巾，还说不用急，让我吃过饭去就行。等我吃过了饭去他家的时候，看到爷爷躺在那张不大的床上，把在药水中浸泡过的毛巾递给奶奶，奶奶艰难的用一只手把毛巾先放在爷爷身上，然后展平，拉到指定部位……
奶奶说话不利索，除了爷爷，包括我在内没人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二十年的时间，足以让爷爷了解奶奶的每个动作，所以每当家里来客人的时候，爷爷总会充当奶奶的翻译官……
我一直都不曾明白，爷爷对奶奶，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亲情或是爱情，责任或是良心，想了好久都没有答案，可也正是因为没有答案，所以我可以幻想各种各样的答案。有些东西，没有必要追求一个刻意的答案，一切安好就好。
爷爷当然不可能牵着奶奶的手走在喧嚣或是寂静的小胡同，可是爷爷会挑选一个好天气。给奶奶穿好衣服，然后推着她走出房门，去晒晒太阳。
后来我明白，尽心尽力照顾奶奶的只能是爷爷；最能体谅爷爷的也只能是奶奶。
如果说最浪漫的事就是陪你一起慢慢变老，那么可不可以换种理解——我才不管是何种方式，只要你能陪我从青春走到暮年，将青丝换白发之后，陪在我身边的是你就好。其他的那些诸如谁照顾谁的问题，都变得没那么重要……
爷爷说做人得讲良心，所以他不声不响的照顾了奶奶那么多年。其实没什么好炫耀的，但是在这个上了床都只是一阵子的时代，我想说的是，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着不可能，比如你可望不可及的爱情。
那个年代车邮马慢，一生只能够爱一人。
那个时代波涛汹涌，却总有人能把爱情做到永恒。
那时候的爷爷不是很懂爱情，却能把奶奶的余生都贯穿于自己的整个生命……
我爱你，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爷爷老了，奶奶也老了，可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他们的爱情，和故事一样可以继续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