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今中外的征服者中,秦始皇的名字永远不会缺席。他的军队是战争史上杀气横溢的虎狼之师。他发动的统一战争是军事家无法忽视的经典战例。自汉代以来,大多数人对他的印象是铁血冷酷战争狂。凡是有人想阻止战事,就会拿“穷兵黩武”的秦皇做反面教材。没办法,秦朝二世而亡的下场让他无法摆脱这个刻板印象。
其实,秦始皇与亚历山大大帝、凯撒、成吉思汗等征服者不同,他最自鸣得意的不是攻城略地破军杀将的战功,反而是自己实现了“天下和平”。他敢于迎接战争,但极度厌恶战乱,没法像其他征服者那样享受战争带来的刺激和快感。因为他的志向是做个战乱终结者,创造“甾害绝息,永偃戎兵”的清平世界。
从一开始,他的自我定位就跟传统意义上的征服者是错位的。然而他最终还是靠征服者的暴力手段来解决问题。到头来,天下人抨击他滥用武力,不肯相信他曾经为永久和平努力过。想做想做战乱终结者却成了著名的战争狂,这便是秦始皇的悖论。
一、这些书告诉他,只有统一战争才能救天下
秦国自商鞅变法后一直以《商君书》来指导兼并战争。商鞅针对“今世强国事兼并,弱国务力守”的时代背景,提出了重启“汤武之道”。汤武之道就是逆取顺守,就是“取之以力,持之以义”,即先以武力平定诸侯,再以仁义治理天下。但商鞅时代离统一战争还早,兼并战争理论都在发展阶段。这使得秦国在战争实践中一味追求杀戮和破坏,直到长平杀降引发天下众怒时才开始反思。
少年即位的秦始皇很幸运。在他亲政之前,相邦文信侯吕不韦“招致宾客游士,欲以并天下”不仅和秦军众将调整了过度追求杀戮的斩首战法,还构建了比较成熟的统一战争理论。
《吕氏春秋·孟秋纪》集中阐述了吕不韦杂家学派的战争观。其中的《荡兵》篇开头就说“古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认为战争自古以来就有,不可能废除,义兵是天下良药。
《振乱》篇批评了绝对反战的思想,认为:“攻无道而伐不义,则福莫大焉,黔首利莫厚焉。禁之者,是息有道而伐有义也,是穷汤、武之事,而遂桀、纣之过也。”这与商鞅说的汤武之道有相通之处。
《禁塞》篇鼓吹道:“今不别其义与不义,而疾取救守,不义莫大焉,害天下之民者莫甚焉。……兵苟义,攻伐亦可,救守亦可;兵不义,攻伐不可,救守不可。”这段话否定了世人以“救守”为正义,以“攻伐”为邪恶的观念,把“攻伐”和“救守”视为义兵的两大手段。
尽管始皇帝跟仲父吕不韦分道扬镳,但他对战争的认识深受后者的影响。《商君书》告诉他只有重启汤武逆取顺守之道才能在乱世生存,《吕氏春秋》则告诉他“义兵”无论是救守还是攻伐都是正义之师,唯有义兵才能禁暴止乱、拯救世界。
有这些理论撑腰,始皇帝始终坚信自己是义兵,是终结乱世的大英雄。他后来做的所有事,都是从这个自我定位延伸出来的。但是,人们的自我认知和客观实践未必完全同步。公元前230年,秦国“初令男子书年”,全面盘点战争潜力。始皇帝于次年发兵灭韩,规模空前的秦统一战争正式爆发。这个立志做战乱终结者的男人,注定要以战争狂的姿态活跃在历史舞台上。
二、他坚持不搞郡国并行,只因亲历过血的教训
秦灭六国的统一战争持续了整整十年。过程波澜壮阔,被诗仙李白称赞为“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古风·秦王扫六合》)。秦王政踌躇满志,以“皇帝”这个新名号来表彰自己“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的不朽功绩。
丞相王绾等人提议:“诸侯初破,燕、齐、荆地远,不为置王,毋以填之。请立诸子,唯上幸许。”需要指出的是,王绾的方案是“中央朝廷+燕国、齐国、荆国”,而不是彻底回到西周分封制,更接近后来汉朝搞的郡国并行制。始皇帝没有急于独断,而是让群臣集议。多数大臣赞同这个意见,但廷尉李斯认为纯粹的郡县制才是“安宁之术”。
始皇帝曰:“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于是秦朝把天下划分为三十六郡,后来逐渐增加到四十八个郡。除此之外,始皇帝还推行书同文、车同轨、统一货币和度量衡的政策,建立了全套的大一统中央集权制度。
由于秦朝二世而亡,后人认为始皇帝应该听王绾的建议,以郡国并行制来治理天下。因为秦地与六国地区之间的经济文化差异很大,纯粹的郡县制未能有效整合资源,反而激化了东西矛盾。问题是,始皇帝不信任分封制和郡国并行制,恰恰是因为有过血的教训。
秦惠文王曾经封宗室子弟为蜀侯,镇抚新得的蜀地。不料,几任蜀侯都发动叛乱,直到朝廷改行郡县制才结束了蜀乱。长信侯嫪毐的封国包括山阳地、河西太原郡,搞得庙堂乌烟瘴气。他发动的叛乱给始皇帝造成了深重的心理阴影。于是始皇帝对郡国并行制彻底失去了信心。
秦国内部实行纯粹的郡县制是在统一战争前夕。这个成功经验自然会让秦始皇相信其功效。况且,他对旧版郡县制做了很多改良,通过地方分权来加强中央集权。新版郡县制设有郡守、郡尉、郡监御史三个长吏,三者都开府办公,各掌握一部分重要权力,形成交叉制衡,不至于像封国那样变成新的隐患。
凭借新体制,秦朝获得了空前强大的动员能力,能够调动更多人力物力来完成各种大规模基础建设。天下一度安宁,但只持续了短短几年。
三、为了永久和平,他一心想打完所有的仗
始皇二十八年春的琅琊刻石称:“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反秦暗潮从没停止涌动,但始皇帝依然坚信,彻底的永久和平指日可待。
回头看看他当初怎样解释自己发动统一战争的原因——“异日韩王纳地效玺,请为籓臣,已而倍约,与赵、魏合从畔秦,故兴兵诛之,虏其王。寡人以为善,庶几息兵革。赵王使其相李牧来约盟,故归其质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兴兵诛之,得其王。赵公子嘉乃自立为代王,故举兵击灭之。魏王始约服入秦,已而与韩、赵谋袭秦,秦兵吏诛,遂破之。荆王献青阳以西,已而畔约,击我南郡,故发兵诛,得其王,遂定其荆地。燕王昏乱,其太子丹乃阴令荆轲为贼,兵吏诛,灭其国。齐王用后胜计,绝秦使,欲为乱,兵吏诛,虏其王,平齐地。”
这些战争借口非常霸道。始皇帝把六国的王斥为背盟者、叛约者、阴谋行刺者、欲为乱者,把自己打扮成被迫应战的正义化身。
注意!他把自己发动的战争定义为“诛”,而不是攻、伐、讨、击、袭、取、侵。
明明《吕氏春秋》说只要是义兵,攻伐也是理直气壮的。但他还是借用了墨家和儒家都认可的“诛”来给统一战争定性。因为提倡兼爱非攻的墨家为了给三代圣王发动的进攻战辩护时说:“彼非所谓‘攻’,谓‘诛’也。”(《墨子·非攻下》)儒家也把周武王发动的战争解读为“诛杀独夫商纣王”。
简单说,“诛”是一个诸子百家都认同的代表正义战争的术语。始皇帝想以此争取天下人的认同(包括被征服的战败者)。因为他建立永久和平世界的理想是真诚的。
他心中的理想世界,在《商君书·赏刑》篇的“海内无害,天下大定,筑五库,藏五兵,偃武事,行文教,倒载干戈,搢笏,作为乐,以申其德”里,在《韩非子·大体》篇的“故车马不疲弊于远路,旌旗不乱乎大泽,万民不失命于寇戎,雄骏不创寿于旗幢;豪杰不著名于图书,不录功于盘盂,记年之牒空虚”里。
但在灭六国后,始皇帝意识到华夏世界还有百越和匈奴的两大新隐患。大将蒙恬自灭齐后一直坐镇上郡警戒北方的匈奴,而苍梧郡尉屠睢的阵亡让南征百越之师败退。为了实现“永偃戎兵”的毕生追求,他决心在有生之年打完所有的战争。
四、秦律明文要求减轻黔首负担,为何徭戍转作停不下来?
南平百越、北驱匈奴两大战役的胜利,既让秦朝武功达到了鼎盛,也让帝国背上了沉重的负担。
为了防止远遁大漠的匈奴卷土重来,朝廷投入大量民力修建万里长城、秦直道等必要的国防基础设施。为了巩固岭南之地,被捕获的逃亡者、赘婿、贾人治狱不直的官吏不是被七科谪征发入军,就是以“废戍”“罚戍”“吏以卒戍”的形式长期戍边。秦人和原六国人都要到数千里外服徭役兵役。这在运输依赖车拉人扛的年代,足以把一个有田有宅的小康之家消耗成赤贫。
人们一直认为暴秦不懂得如何科学使用民力。但出土秦简表明,秦廷从商鞅变法以来一直使用比较细密精确的管理方式。吏员要精算工程量,征发徭役要避开农忙时节,先征发富有闲人,不要征发家境困难的贫民。徭徒在“种时”和“治苗时”还能回家种田各二十天。
里耶秦简中有个秦始皇二十七年二月的公文记录。洞庭郡要输送一批武器装备给内史、巴郡、南郡、苍梧郡。洞庭郡守下令:“传送委输,必先悉行城旦舂、隶臣妾、居资赎责。急事不可留,乃兴徭。”今洞庭兵输内史,及巴、南郡、苍梧输甲兵,当传者多。节(即)传之,必先悉行乘城卒、隶臣妾、城旦舂、鬼薪白粲、居资赎责(债)、司寇隐官、践更县者。田时殹(也),不欲兴黔首。”
秦统一以后更名“民”曰“黔首”,原山东六国人被称为“新黔首”。古今学者都说暴秦亡于滥用民力,官府文书却说“不欲兴黔首”,先由“乘城卒、隶臣妾、城旦舂、鬼薪白粲、居资赎债、司寇隐官、践更县者”等七种人承担任务。可见始皇帝君臣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注意合理使用民力的。
但是,帝国为了巩固长城沿线和南越地,投入了太多资源,徭戍转作的任务激增。各地官吏根本依法使用民力,只能为了达成指标而拼命榨取。秦官府不欲兴“黔首”,但越来越多的“黔首”变成了那七种优先服役的人。久而久之,被法律优待的“黔首”锐减,原本合理的制度也失灵了。
秦并天下的中坚力量——吏民阶层苦不堪言。战争红利早吃完了,和平红利却没吃上。关东的吏民对六国还有眷恋,秦地吏民对朝廷失去信任。万民不失命于寇戎,车马却疲弊于远路,接下来就是旌旗乱乎大泽。
始皇帝万万没料到,帝国的灭亡是从不愿修长城的楚地戍卒哗变开始的。陈胜吴广不是他眼中的“黔首”,却是后世学者眼中的“老百姓”……
结语
李白在《古风·秦王扫六合》中感叹道:“徐巿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始皇帝没有得到长生不老药,也没有让秦帝国传至万世。他一度终结了战乱,却给新的战乱种下了隐患。
千秋功业沦为笑话,永世和平是个遥不可及的大梦,但始皇帝最终还是成了旧时代的终结者,新时代的奠基人。灭秦的汉高祖刘邦改良了他开创的新制度,重新聚拢了故秦军民的力量,再次平定天下。尽管这跟始皇帝的初始计划不符,却也殊途同归。
明代思想家李贽称秦始皇“自是千古一帝也”,又说他“天崩地坼,掀翻一个世界。是圣是魔,未可轻议。”因为从“圣”的角度看,始皇帝结束了持续五百余年的诸侯纷争,建立中国第一个大一统王朝,为后世两千多年的帝制时代拉开了序幕。从“魔”的角度看,他创建的秦朝被视为无道的“暴秦”,给当时很多百姓带来绝望。
秦始皇功也多,过也大,两头冒尖,还都能使用最高比较级。李贽也许对秦始皇悖论感到心情复杂,才给出“未可轻议”的模糊断语。但他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祖龙是千古英雄挣得一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