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是在家教市场认识范源的。

江月还记得那是在初秋的一个上午,天有些微微的凉意,她穿了前年的白色风衣,去家教市场碰运气——因为就业问题,家教一定程度上成了缓冲,很多毕业或未毕业的本科生、研究生都在里面“淘金”。已经研二了,也该为自己挣点养活自己的钱。

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长长的街道两旁,摆满了形色各异的家教广告,尽力推销自己。江月忽然感到难过,也很难为情,包里的家教广告似乎太沉,太刺眼,深呼吸后,终于将其取出,摆在街边的香樟树旁。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和尴尬,她拿出已经有些磨损的手机,开始玩早就过时的游戏。

“爸爸,你看……”江月抬头,见一个小男孩正用手指着自己的包,下意识低头,发现自己挎在右肩的米色包被划了好长一条口子,包里的书和杂物已露出大半,摇摇欲坠。

江月的脸一下子通红,难过,羞怯,愤怒……百感交织,眼眶也热了。遂慌乱护包,不料手一碰,那些摇摇欲坠的东西哗啦全掉在地上,旁边的也跟着坠落。一面小圆镜也就那样滚了出去。她一阵慌乱地拾起,旁边的几个找家教的同学也来帮忙拾,随后叫她清点一下,有没有被偷走什么。她一看,发现钱包不见了,里面有200多元的生活费,还有些证件和银行卡。见她悲愤交集的样子,同学们也为她鸣不平,但也不知所以。

“姐姐,给你!”江月低头,见刚才那男孩递给她那面镜子,小圆脸上似乎也写着愤怒。

“姐姐不哭,我让我爸打电话叫警察来!”江月本没有流泪,被男孩这样一说,倒泪流满面了。

“小柯你看你,别说了,跟我回家!”江月抬头,见一男子拉着男孩的手,有些不高兴。见江月抬头看着自己,于是有些歉意地笑笑说:“这孩子,就喜欢瞎闹,同学你别介意。”

江月有点不知所措:“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你是来找家教的?在上研二?”男子看着江月的家教广告说。

“嗯……”

“哦,我叫范源,小柯她奶奶说要给他找个家教,不过……”

江月被他一说,才想起此行目的。于是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我家离学校有点远,小柯上学平时都是由他奶奶接送,但他奶奶最近意外伤了腿,所以早上由我送去学校,但放学我没法去接。他奶奶的意思是让家教老师暂时顺带接一下……”

“哦。”

“不过,只是暂时的,也会付相应的费用。你看,可行?”

江月迟疑了一会儿,答应了。遂互留了号码,说下来联系。

临走,小柯好奇地问江月:“姐姐,你怎么别人划你的包都不知道?”

江月愣了一下:“以后姐姐告诉你好不好?”

“小柯别多事了!我还有事,就这样吧同学,下来联系。”范源说完,风一样地拉着边走边回头的小柯走了。

江月觉得很倒霉,也没把那人说的话完全当真——很多同学在家教市场上都得到过“下来联系”的答复,但再没联系的十有五六。也无心再等下去,于是去银行重新办卡,庆幸自己身份证在包的夹层里。

回学校,已经是正午,太阳有点烈,虽然已是秋天。在食堂吃了一份炒饭,觉得很累,回宿舍倒头便睡。醒来,已经是晚上7点。一个未接电话,一条短信:我回家给他奶奶说了,你周一下午4:30去“临江一小”接小柯好吗?

那学校正好在江月的学校旁。江月想是电话回复还是短信回复,最后还是决定短信好些,于是输了两个字:好的。

之后再没有联系。

周一下午,江月没课,在市场上买了个46元的咖啡色包,“大肚能容“的款型。她挎着它漫无目的地游走在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到小柯学校门口,刚好4:30,见前来接孩子的家长们张望着校门口,江月忽然发现自己已经26岁了,要是在过去,孩子也该上小学了吧。不禁为自己感到好笑。

“姐姐笑什么呢?”小柯不知从什么地方走过来站在江月面前,歪着脑袋看着她。

江月一愣,笑笑,说“没什么……”。

“我们回家吧!”小柯伸手拉江月,这让她有点恍惚。

小柯拉着江月挤上了21路公交车,车上人很多,小柯一直紧紧攥着江月的手。

车已经快到城郊,林立高楼渐次远去,在一片住宅区前,小柯拉着江月下了车。

江月迷茫地跟着小柯到了一幢二层小洋楼前,院墙有点高,但一簇紫色的叶子花仍摇曳在墙头。

“奶奶开门,我和姐姐回来了!”小柯大声朝院墙里喊。

门开了,一个拄着拐杖,略显沧桑的老太太笑着说:“江老师辛苦了,快进来。”

江月笑笑,跟着进了院子,幽幽桂花香绕满了庭院。墙角有些兰草,还有些不知名的植物。到处干净而清幽。

江月忽然有种莫名的回家的感觉。

晚饭只有他们三人,两菜一汤,清香可口。

老太太很热情地给江月夹菜,小柯也在旁帮忙。江月很感动,久违的家的感觉袭上心来。但那明明不是,于是她觉得又有些尴尬。

饭后就6点了,江月忙辅导小柯做作业,老太太又拄着拐杖给他们准备水果。

小柯似乎不太集中精力做作业,总是对江月问这问那,因为是第一次辅导,江月也不怎么严格。磨磨蹭蹭,本来只有40分钟就能完成的作业,用了一个多小时。结束时,江月告诉小柯:下次作业,要完成后才能问其他问题。小柯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严肃地点了点头。

秋去冬来,转眼就过了3个月。这当中,江月只和范源打了两次照面。第一次是江月做完家教,在路边等公交车时,范源下班回家,刚好碰见。于是说要开车送江月回学校,正好公交车来了,江月谢过范源,上车走了。范源看看远去的车,笑笑,摇摇头。第二次是江月做完家教下楼,看见范源在院子的桂花树下出神。见江月,有些意外。后在小柯、老太太的坚持下,江月第一次让范源开车送她回学校。路上,江月为了缓和沉寂的气氛,说起了小柯的近况,范源只是有些牵强地附和;江月说父母可尽量抽出时间陪陪孩子,范源变了脸色,江月只好不再说什么。就那样沉寂地到了学校。

初冬的一个周六上午,范源忽然打电话问江月:“小柯有没去你那里?”

“没有,怎么啦?”江月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小柯一早就不见了,他昨晚说要去你学校找你,我们没让他去。哪知……”

江月听出范源急得都有点哽咽了。于是苍白地安慰道:“别急,我们都找找。”

去哪里找?城市这么大!小柯才6岁!

情急中,江月到了小柯学校,见大门紧闭,唯有落叶和有点瑟瑟的门卫大爷。她抱着一线希望,决定上去问问:“大爷,你有没看见范小柯?”

“哪个范小柯?”

“就是我经常来接的那小孩。”

“哦,你儿子啊?今早我看见他一人从这里,往那边大学门口去了。我还问他呢,可是他没回答我。”

江月被大爷说错了,也没来得及回答,匆匆谢过就往学校走去,在大门右边的喷泉旁看到小柯,见他蹲在假山旁,薄薄的运动衫,挡不住严寒,哆嗦着,像一片落叶。心忽然纠结,上前搂着他:“小柯,怎么到这里了?”

“姐姐……”小柯哆嗦在江月怀里,呜呜地说不出话。

“乖,不哭了,爸爸和奶奶正找你,跟我回家吧。”江月为小柯拭泪,也心疼得流泪。

“不,我不回去,他们都不要我了,呜呜……”

江月搂着小柯,给范源打电话。

十多分钟后,范源和老太太赶来了,范源一句没说就给了小柯一巴掌。江月和老太太还没来得及上前阻拦,却见范源搂着小柯,闭着眼,眉间是深深的痛痕。

江月决定好好和范源说说。但因为范源一直很忙,见不着面。直到深冬季节,一天老太太打电话叫江月过去吃午饭,说是范源也在,也可以说说小柯的事。

江月依旧挎着那已经有些泛旧的包前去。尽管这期间范源也让老太太每月按时给江月1500元,但她把它们全存了起来。

到楼下,是范源开的门,那天他穿了米色休闲服,淡淡笑着站在门里。那一刹那,江月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餐桌上,范源为感谢江月敬了一杯酒,江月滴酒不沾,有些难为情,老太太见状,递给她一杯果汁。江月感激一笑,见范源正等着自己,于是红着脸将果汁一饮而尽。小柯直在一旁叫好。

那天范源似乎兴致很高,一瓶威士忌到最后所剩无几。

江月还没吃好,范源就说自己有点头晕,要先回房休息了。老太太尴尬地说:“江老师你别介意,他就这脾气。”

江月淡淡笑笑,觉得似乎少了什么。

饭后江月正为小柯讲《海的女儿》,忽然听见老太太惊呼声,开门,见范源倒在卫生间门口。三人手忙脚乱地要扶他起来,却因为他近175的个头,有些沉。江月于是急忙拨了120,快半小时急救车才到。江月真想骂他们饭桶!

急救室外,小柯不停地哭,老太太也在一旁不停抹泪。江月不知如何是好。

一小时过去后,医生告诉他们,范源没有生命危险了,只是因为长期劳累又酗酒,身体很差,需要调养。还责怪江月:“你这做太太的是怎么搞的?怎么可以让他如此糟践自己?”

江月红了脸,刚要辩解,老太太却给她解了围:“医生你弄错了,她是我孙子的老师。”

医生抱歉地笑笑,走了。

老太太看看范源,说是要回去给他准备些吃的,请江月暂帮忙照看一下。看着病床上眉头紧锁的范源,江月点了点头。

范源醒来,已经是下午4点多。江月给了他一杯葡萄糖水,他接过,没喝,只虚弱地笑笑:“江老师,给你添麻烦了……”

“先喝点水吧,小柯奶奶回去准备食物了。”小柯也在一旁劝他爸爸喝水。范源摸摸儿子的头,又难过起来。

江月看着范源,忽然想哭。

范源出院时,江月去了。前来收拾病房的大妈笑着对江月说:“好好照顾你先生,年轻人,恢复起来也很快的。”

江月红着脸,没说什么。范源尴尬地说:“大妈你弄错了!”

东西很多,江月帮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嘱咐司机到达后帮忙拿到家后,告别了范源一家。小柯执意要她一起去,但江月借口说学校有事。

快寒假的时候,范源问江月寒假回不回家,江月家在北方,来回乘火车都得近2000元,寒假乘车又不方便,再说暑假又回去了,于是说不回去。也许就是那一错,注定了江月后来的进退维谷。

范源说寒假他要去国外考察近一月,要是江月方便的话,可住在他们家,也算是帮他个忙,照应一下婆孙俩。

江月忽然觉得自己走进了一条风光旖旎却未知的路。

小柯和老太太为江月的入住高兴得合不拢嘴。但江月却觉得自己仿佛在下赌注。

接下来的日子,小柯天天像条尾巴一样跟在江月身后,有时会让她产生错觉,但又会在心底告诉自己不可能。

快临近春节的时候,范源电话说再过3天就回来了。江月忽然有点伤感——自己该离开了。

夜黑风高的晚上,范源醉醺醺地倒在家门口。三人费尽全力才将他弄进屋。江月用热水给他敷头,洗脚,又灌了姜汤,才算醒过来。

扶范源上楼休息后,老太太叫住了疲惫的江月:“江老师,谢谢你……范源他,哎……”

“有什么事,您说吧。”

“人家说家丑不可外扬,江老师你心眼好,我也就不顾及那么多了。

从什么说起呢,哎……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自从苏飞走了后,他就……我们劝他没用,他爸就那样被气得心肌梗塞,去世了。我尝试着改变,但没什么用。还好小柯是他的支柱……难得小柯与你也投缘,你看……能不能劝劝他,就算是为了小柯。哎……”

“我……试试吧。”

江月上楼,在客厅碰见范源从洗手间出来。没有开灯,江月正迟疑,却见范源朝自己走了过来,黑暗中,将她搂在怀里,紧紧的,江月挣扎不得,心纠结得泪水直流——明白,他是错觉。却奢望,他明白。

那晚,江月没去客房。范源拥着她,和衣躺在曾经苏飞躺过的床上。她一夜无眠,范源的怀抱很温暖,但她明白,那不是给她的。

晨曦初露的时候,江月第一次仔细看范源的脸,棱角分明,沧桑而忧郁。心疼地为他抚平眉间的痛痕。轻轻依偎在他怀里,希望他慢些醒来。

范源醒来,江月佯装睡着。范源看看怀中的江月,消瘦而略微苍白。不知是怜悯还是心疼,俯身轻轻吻了她。泪水不觉间滑落。范源一惊:“对不起,我……”

江月还是紧闭双眼,泪水却不停滑落。伸手搂着范源的脖子,颤巍巍地在他怀里哭泣。

范源不知所措,迟疑好一会儿,才轻轻拍拍江月瘦瘦的脊背。泪水还在眼眶打转,但她硬逼了回去。独自拭干泪,松了手,转身,出了那道门,直奔楼下,开门,泪水决堤。

范源追出来,拉住她,搂紧她,喃喃道:“我怕……伤害你,我……”

江月浑身哆嗦,范源将她抱进车里,开车到了江边。

江月无力地靠在副驾驶座上,看晨光里朦胧的原野。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没能流下来。

范源轻轻搂了她的肩,她没有顺势靠过去。挣扎着,要打开车门。但范源握住了她的手。她倔强地想要挣脱,但一切都是徒劳。

许是一夜无眠,加之饥饿和劳累,江月没再挣扎,靠在范源怀里,沉沉睡去。

范源看着深冬的原野,眉间痛痕越来越深。

范源和苏飞是大学校友,他们是在老乡会上认识的。他是生化系才子,她是外语系系花,古老而经典的爱情就在他们间产生了。毕业后两人同回老家,范源进了化工厂,苏飞进了一家外贸公司。最初的几年,两人也是恩爱如初,可后来苏飞被公司派往美国进修半年后,一切都变了。苏飞走了,去了大洋彼岸,儿子本是要一起去的,但范源坚持不让,也就作罢。尽管苏飞离开快4年了,但范源一直走不出他们曾经的美好,总是奢望有一天,苏飞累了,回来,他依然如从前那样爱她。可4年过去了,苏飞最初还电话问候儿子,到后来就杳无音信。范源于是在酒精里编制他和苏飞的未来。

这次他去美国,就是特意去找苏飞,求她回来。可当他找到她时,她只淡淡告诉他:不要再天真,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让他找个好女子,好好照顾小柯。

江月醒来时,已是正午。范源看看她忧伤而疲惫的容颜,心疼地为她理了理耳际的散发。江月想哭,但只能死死咬住嘴唇。

范源从后备箱里拿了面包和水,递给江月。她接过,和着泪水,狼吞虎咽。面包和水都下肚后,她忽然觉得胃里在翻腾,心里堵得慌。于是打开车门,蹲在江边,将所有吃下去的,吐了一地,到最后,竟看见里面泛着血丝。

范源看见,慌了,忙送她去医院。检查后,医生将范源叫到一边:“你太太是胃癌,还好是初期,切除一部分可能就没事了。但以后饮食习惯你得多注意。”

范源很震惊,本想说什么,但最后只说:“好的,谢谢你。”

江月住院期间,一直没告诉家人,老太太和小柯天天看护,让她总是产生错觉。范源也常过来,但似乎总在千里之外的模样。

春节过后,一天老太太带着小柯去了乡下老家。范源因为工作忙没能过来,江月只能自己去值班室询问主治医生。刚好值班室没人,江月看桌上有自己的病历,一看,胃癌!她忽然觉得天地在旋转。

定了定神,黯然神伤地回病房,收了自己的东西,独自回学校。躲在属于自己的角落,伤心欲绝。

范源下班,见江月不在病房,打电话,江月不接。想江月无处可去,除了学校。于是赶过去,因为从未去过,又找不到,后来挨个宿舍大楼询问,终于找到,开门,见桌上留了封信:

源,

请允许我这样叫你。之所以选择离开,因为我不想做你的负累,或是我不配做。请原谅我不辞而别,因为我怕见了你,没有勇气离开。一如你当初错把我当她时,我没有勇气拒绝一样。给你留言,而不是电话和信息,是想知道我在你心中究竟有没有半个角落。如果你能在12幢宿舍中找到我的留言,我也就满足了。

源,我想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尽管不舍得离开,但也该是我完成自己夙愿得时候了——中学时就想去西藏,但一直未能去,总想以后和自己最爱的人一起,携手去世界屋脊走走,可惜……

也好,能在离开之前去实现自己曾经的梦想,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只是……源,我走了,照顾好小柯,还有奶奶,他们都很爱你。

范源颤抖着将薄薄的纸揣在怀了,仿佛那是江月。那一刻,他才发现,他们相识后的一切那样清晰,是他沉沦在对苏飞的怀念里不肯醒来。

眼前浮现江月带泪的容颜,心隐隐作痛,他不能失去她。开车直奔火车站,没有江月的影子。于是又去了全城所有的汽车站,仍旧没有。范源拿起电话,打过去,没接,再打,仍旧没接。于是发了条短信:月,快回来!求你!

看着车窗外湛蓝的天空,江月笑笑,泪水在眼底:我知道自己要活在你心底有多难,所以……这是上天不怀好意的玩笑,但又何尝不是对我的眷顾。

范源再去电话,已是忙音,他木然地望着苍穹,那里,似乎有江月淡淡的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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