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霍光尽量显得不卑不亢,在天子最得意的将军面前总不能看起来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霍光和那个看起来对周围环境漠不关心只是一脸疼爱地抚摸着马颈的将军身上。
霍去病本在朔方等候皇帝的调遣,即便身在前线他也能敏锐地感觉到,初征河西带来的试探性效果让陛下非常满意,而通过军报告知他不必回长安述职说明只要后勤保障备齐,皇帝会马上叫他再次征战河西,匈奴人绝不会想到汉军会在短时间内连续在一个地方发动两次突袭,可就当霍去病在玉门关磨刀霍霍的时候,平阳公主托家臣给他捎来了一条口信儿,说在平阳找到了他的生身父亲,对自己的身世他的母亲卫少儿一直语焉不详,只是在一些只言片语中知道他的母亲年轻的时候和平阳公主家的小吏霍仲孺有私情,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霍仲孺辞职而去和卫家彻底断了往来,即便之后姨娘卫子夫显贵,因为生了长子被册封为皇后,卫氏一门崛起,也不见生父再来长安找过卫家。所以父亲在哪儿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一听说平阳公主传来的消息,他带着麾下卫队火速赶往平阳,多年来自己也曾派人暗访父亲下落,却偏偏忽视了平阳这块儿最应该受到瞩目的地方,所谓的灯下黑大抵就是这样。
霍去病有意试探眼前这个和他长得有七八分相似的男孩儿的深浅,他已经听说了霍光帮曹襄和太守儿子偷偷做功课的事,他想看看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到底是什么斤两,他故意无视霍光投来的不屈的目光——这样的眼神不代表他有多勇敢,也许仅仅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罢了。
“干什么的!”霍去病的扈卫执剑喝问,这一嗓子可谓石破天惊,给霍光吓了一跳,敢情打仗也得靠吵吵,他爹总跟他说,会叫的狗不咬人,这狗腿子是真不咬,一嗓子吼完、眼睛一瞪下一个动作只怕就要杀人了。
活了十四年,哪受过这样的惊吓,别说平阳县,就是在整个河东郡里,因为他爹曾经在长安的平阳侯府中当过几年刀笔小吏,都对他霍家礼让几分,再加上他生性仗义,长得又英俊,在县里人缘一直不错,什么时候也没见别人和他这样说话,可这时候,面对大汉朝的王牌部队,他只能忍气吞声,他盯着那扈卫看了一眼,大致记得了这个轮廓。
“我朝难道有法令不让日落回家吗?”任谁也能从霍光平淡的语气里读出不友好,这让走到哪里都有百姓箪食壶浆相迎的汉军将士很不习惯。骠骑将军的侍卫没想到在这小地方也敢有人抢白他,着实一愣,脸憋得通红,听着同行几人中轻声地讪笑,反手就要拔剑。
霍去病嘴角一扬,按住了侍卫待要抽出长剑的手,“正值战时,朝廷法度有明文规定,现在日落已有一个时辰,你们的县令难道没有对战时宵禁三令五申?”
霍光迎着少年将军冷峻的目光,他自知理亏,却不愿意轻易低头折腰,更何况这宵禁令在平阳县从来都是一纸空文,在河东郡最不受朝廷法度约束的大抵就是平阳县,上面有平阳公主罩着,谁敢在这尊太岁上动土。
霍去病大抵也知道这类情况,很多政策在长安执行的有鼻子有眼,到了郡守一级别由于受中央直接管辖,也不敢太打折扣,可到了县乡一级,高祖建国时不过约法三章,法令宽松,所以很多时候一些国家政策推行到这个层面就成了一纸空文,他只是一员武将,不想牵扯此类事,看霍光沉默不语却也不畏惧自己的军威,心里有些喜欢,“你叫霍光?竖子知我?”
“不知将军何人。”霍光冷言答道。
“将军,霍老先生回来了。”霍去病的另一个贴身侍卫在旁边轻声提醒道,只有他知道将军这次背着皇帝来平阳的目的是寻找生身父亲。
离霍去病只有一步距离的霍光也把目光投向了离家大约五百步远就下马然后一路小跑赶来的父亲,夜色中虽然身形影影绰绰,可还是能分辨得出后面跟着的是同样惊慌失措却又表现出一副诚惶诚恐样子的郡守和县令,他突然有点儿后悔,如果不是自己使了下作手段算计郡守女儿,父亲不会几日来为他提心吊胆,更不会一大早就被郡守叫到安邑兴师问罪,方才霍光还兀自纳闷儿,骠骑将军来到平阳这么大的事县令怎么一直没出现,现在看来也是被拎到安邑一块儿骂了,所以他父亲向他狠狠剜了一眼的时候他少有的低下了头。
郡守一路上一直在犯嘀咕,骠骑将军怎么平白无故来平阳了,听说还堵到了霍家门口,总不会是受了平阳公主委托发泄私愤来了,正想和霍去病寒暄两句好摸一摸这年轻人这次来的底,却见霍去病已经走到了霍仲孺面前,霍仲孺有些惊慌失措,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叫霍将军如此礼重,忙向霍去病拜谒道,“老臣不知将军驾临寒舍,未曾远迎,令将军久等,实乃不赦之罪。”
年轻的骠骑将军这时有些激动,骨肉至亲,血脉传承,即便是生下来就不曾见过父亲,但此时此地也有说不出的亲切,他的声音明显哽咽了,“去病不早自知为大人遗体也。”
一句话如同雷鸣一样在众人的心里炸响,除了围观的百姓陷入聒噪般的议论,当事人们却都在心里开始了盘算,霍光从没听说他父亲在长安和皇后的姐姐有过私情,虽然将信将疑,可是这时看霍去病和自己长得这般像,联想当时平阳公主看自己似笑非笑的表情,那天言辞中又多有袒护,认定此事靠谱。
而太守却是另一番打算,女儿和平阳侯的书僮搞到一起,还叫平阳公主撞见,自己就算再不情愿这桩婚事保不齐也是生米煮成熟饭,白天叫霍仲孺来安邑自己给他好顿数落,就差说出来癞蛤蟆吃天鹅肉这样蔑视的话,可现在不同了,霍去病前来认父,霍光前程无忧,自己费尽心思巴结平阳公主只为搭上卫家关系,现在能和霍家结为姻亲,他一直惦念的升任左右内史就有了着落,左右内史负责长安的行政管理,相当于进入了帝国权力的中枢,他觉得真是掉下个大金疙瘩砸中了自己。
霍将军跪拜时已是泪流满面,属下何曾见过骁勇善战的骠骑将军掉过眼泪,一时间竟都手足无措,甚至没有人递一张巾帕。霍仲孺扶服叩头,显然也是被搞得不知所措,只道“老臣得托命将军,此天力也。”
天意啊天意,此时霍仲孺唯有用这般言辞掩饰尴尬,当年他负起离开长安,对卫少儿怀孕根本不知情,对霍去病毫无养育之恩却又受此大拜,让这县里出了名儿的老实人颇感臊得慌。
两人相扶而起,这时候,郡守带着县令忙来道贺,“下官不知霍将军途经此地,未曾设宴款待,刚刚已吩咐下去,特烧制了几道将军喜爱的小菜,还望将军赏脸。”
霍去病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他喜欢什么菜在大汉朝算不上秘密,听郡守陪笑着老脸继续道,“今日头午,我刚与令尊结为儿女亲戚,到时候还望将军赏脸来喝一杯喜酒。”
霍去病对此已经了然于胸,拉过霍光的手,“你可喜欢他家的女儿啊?”霍光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可就这一犹疑,“喜欢如何,不喜欢如何,大丈夫立业成家,不破匈奴,何来家事!况且,以你河东郡守的千金,又如何配得上本将军的弟弟。这门亲事我看算不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