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亦秋将自己裹进白色的大浴袍里,勒的紧紧的。浴袍里的身体热的发烫,像发烧一样。整个人都被捂的昏沉沉的,但她就是喜欢浴后燥热的感觉,仿佛保住了它们,也就保住了他原来的样子——那个带着并不好闻的烟味,却能温度自己的那个身体。
她坐靠在二楼的雕木扶手上。面上带着些愁容,她鼻翼两端轻微往里凹陷,嘴唇说不说话时都上翘着,不刻意的去合唇时,会露出两个整两个半的白牙,在她介于圆脸又有些瓜子脸弧形的面上,嵌着一对长长的大眼。清秀小巧的五官,总给人一种眼睛要占了脸部三分之一大小的“假人”错觉。
顾阙最喜欢的就是她一发呆时,露出的那副我见犹怜的味道——只微微的蹙了一下眉,两个眼睛就像要溢出水来,惹人着急,使人心疼。
“你这张脸俘获过不少男人吧?”顾阙侧躺在她的腿上问她。男人与她深入接触后,都喜欢以各种姿势挨近她的腿,没由来的,赶不走的,凭他喜欢。
她端着一本书在看,伸了伸被压的有些痛的腿,漫不经心的回他:“是有那么几个的。”却好像是在说“远不止那么几个”。
“我总觉得你能勾起男人最原始的那股欲望。”顾阙用手指在她的大腿上滑动,闹的她犯痒痒。
她放下书对他笑笑说:“所以你当初才会选上我?”
顾阙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顿,食指和中指在她的腿上急行军。他解释道:“我说的是,想让人去爱你的欲望。你就是有那种招人疼的气质。”
她满不在乎的重新端起书,“气质可不能成事,跟财米油盐比起来,气质可太奢侈了。”
他听到这样的回答很惊讶,攒了一口气淡淡的呼出。将手拿了回来,转而点了根烟,对她说:“这话从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嘴里说出来,那才叫奇怪呢!”
她顿了一下,觉得好笑,“喔!那像我这样的女人,应该说什么话?”
顾阙想了一会儿说:“在这个时代里,漂亮的女人不都擅长利用自己的身体优势吗?但是你好像一点都不为此感到骄傲,反而给我一种觉得是多余的感觉?”
他的话令于亦秋动容,也让她陷入漫长的语塞。她没想到他会在现如今问起这个。她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要是在两年多以前,她也这样认为,但是现在,不行。漂亮有什么用,惹人疼又怎样,对,又能怎样。
顾阙盯着她的眼睛,看得入迷,手又开始不老实了,痴痴的说:“我还觉得,你一定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于亦秋怔了一下,讪笑着说:“你又想听故事了?好吧,可以再跟你讲一讲我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现在这样的”——顾阙不喜欢这口气。仿佛连带着自己也变成了她不满意的样子,或只是她不满意的产物。可他还是沉下心来,不再被欲望驱使着动手动脚,规规矩矩的躺着,看着她听她一点点的说。
在她还没开始穷奢极欲,浪迹天涯时,她还是个会和男人保持着安全距离的女人,是如何成为现在的样子?千头万绪,她从不直接说出来,“与其说变了,不如说是在治病。”
受了伤就要疗伤,医院也治不了的病,只能自己去医,就这样变成了久病成良医的人,“整个过程就是在挖烂疮,烂疮你知道吗?就是烂到了肉里,肉也成了腐肉,但腐肉又连着好肉,所以要治就得血淋淋的一起挖掉才行。”她说的时候面无表情,听者却直咽唾沫。
“你得的是什么病?以前倒没听你提过,怎么那么吓人”,他又柔情的补了一句“我怎么,没在你身上发现伤口?”
“像你这样的人,是看不到的。”这个病就生的奇怪,治好了也没用,会留下很深的疤,病灶处永远都会凹下去一块,“毕竟是挖肉治好的么。”时常还会痒痒的,你还不能去抠,一触到它,就会更痒,“有时候痒比疼还让人难熬。”忍不住就只能自己承担后果,再次发炎,要是你的反应速度跟不上肉腐烂的速度,那你还要再锥心刺骨的疼一回。
“后来毕竟还是疼的次数多了,你就知道了该怎么去面对痒。”
他继续等着她说下去,但她的故事好像已经说完了。她这次的说法,又是让他很摸不到头脑。她每次都这样,好像在自己的历史里藏了天大的秘密,不能与外人言。
他若有所思的配合着点点头,笑容让他的脸无比灿烂,话锋一转说:“其实我还有点挺舍不得你的,但是没办法啊,婚礼的日期就快到了,你知道的,我们……”
她知道,她怎么敢在乎,她只把自己当成一个路人,她只想领略完全部的风景就离开。
“当然,你觉得幸福就好。我过些天也要准备离开了。”她淡淡的说。
他终究还是露出了些迟疑,话刚到嘴边,又被他生生的给咽了下去,他很清楚这个游戏的规则。他故作没什么,说:“好了,我们还是再做一次有趣的事吧,把这些都忘了”。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回应,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她推开已经改成了趴在她腿上的顾阙,利利索索地下床穿衣。换了一件粉红色的带亮片的小背心,下面穿的是托腹的半身裙。她要出门了,急匆匆的像有什么急事。
顾阙在心里想着,她怎么每次都这样。但她越是这样常常让他得不到,他就越是迷恋她。除了吊他胃口之外,她还总给他一种很特别的亲密感,是那种反观现状,找不出理由的亲密感。
只是在这一次的偷欢之后,直到她离开,他都不会再有下一次的机会了。
热浪在打开车门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了。他撑着伞,手法生硬的去搂住她的腰,想要尽快躲到阴暗的地方去,却停在原地左顾右盼,“我们往哪走?”
还是得由她来领路,别以为你能主宰这个女人,她比你想的更能掌控局面。
俩人疾步走进了一栋楼里,乘电梯到了六楼。她家就住这。
他刚一进门时就愣了一下,随口问了一句:“你自己住?”
她也愣了一下,这还是头一次有男人这样问她。她吞了口白水,朝他点点头。下巴两侧鼓鼓的样子让她的五官和脸看起来像一个洋娃娃。
“这么小的女生住那么大的房子,一个人不会害怕吗?”今天这个人很奇怪,问东问西的,这让于亦秋露出好奇的表情盯着他。
他讪笑地摸摸头说:“不好意思!我不该问那么多的。”
“也没事。你平时话就很多吗?”
“还好还好,我只是第一次‘做客’这么大的复式房,有些……新奇罢了。”说完后,见于亦秋还在盯着他看,自己又把刚才的话过了过脑子,又紧忙比手画脚的补充道:“我朋友家都没有这种房子的。”说完见她脑袋换了个姿势还在盯着自己,一时间慌了起来,低下头一手拍在了脑门上,很是尴尬。
于亦秋忍不住噗哧一笑,缓缓问他:“你该不会是第一次搭讪就成功了吧?”
他勉强挤出笑来,对她点点头,而后又忙说:“但我是观察了你很久才去找你说话的。”
这次换成于亦秋捂着脑门发愁了,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事先该不会不知道要来我家吧!”
这回他露出了自信的模样来,还有些洋洋得意的感觉,说:“这个我还是知道的,我又不傻!”
看样子剧本还是那个老剧本,只是演员太嫩了,还驾驭不了这么深层次的戏。
她也不急着换衣服了,将客厅里的灯全数打开,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布艺沙发上,双脚自然的缩在了屁股后面,使得整个人的坐姿都往前倾了些。
他无所适从的从门口的位置走到了沙发边,看了看她,坐在了离她最远的一角上。
“要喝点酒吗?”于亦秋需要歪着头才能看见他。
“可以啊,RIO啊什么的,都没问题。”他笑着回她。
她迟疑了一下,说:“你喜欢喝鸡尾酒?RIO我家还真没有……要不我给你调一杯长岛冰茶吧。”
于亦秋是个爱酒之人,喜欢喝酒,也喜欢藏酒,但是她从来不嗜酒。她家客厅有个隔断式的酒台,上面放了各式各样的洋酒,有的打开过,有的从未开启过。她走到台前时又问了一次:“你确定你能喝长岛冰茶?”他的回答也很干脆:“嗯,也可以的,麻烦你了!”
只见她驾轻就熟的从格子里抽出几瓶颜色不一样的酒,然后从冰箱里取来冰块,依次将冰块和不同的酒,各自倒了些进雪克杯中。她本不是一个喜欢炫技的人,但今天不知怎么来了兴致,一顿花式下来,把他看的目瞪口呆。
不一会儿,一杯琥珀色的长岛冰茶被她递了过来。他道了声谢,正渴的紧,接过杯子后还不等于亦秋说话,他就咕噜咕噜给喝完了,就像在喝一杯清水。
“这个茶挺好喝的,味道很特别,有股酒的味道。”
这下轮到她目瞪口呆了!她愣了一会儿,又是噗呲一笑,摇摇脑袋,自己去倒了点纯的伏特加。回来看他时,他已经半卧在沙发上了。见到她过来,愁眉苦脸的说:“我失恋了……”。
不等她反应过来,他接着说:“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你怎么都想不到……明明已经有了这辈子就是她的感觉,甚至不是说说的,是真的可以为了她奋不顾身,可是……就是分了。
我感觉好奇怪呀!不应该这样的……是,我是怀疑过她的,我一直都不放心她,我以为是我想的太多了……
可是……你根本就想不到,根本想不到你们会分开……可是呢,还是分了,还是分了……”。
她一句话都没说。坐到他旁边,搂过他的脑袋,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然后像摸一条狗一样,一遍一遍地来回摸着他的头发。等到他安静下来后,渐渐因为酒精的作用睡去后,她才喝了自己杯里的烈酒,缓缓的喃喃自语。
“我当年的感觉,可比你要复杂多了……可你是个男人啊,伤着的不该是你,你不可以受伤,你怎么可以受伤呢。”她还在有序的,一遍一遍地摸着他的头发。生涩胶黏的触感,让她想到了很多——当一个人的时候,不愿意去想起的事情。
她从不对人直言不讳自己的感情,就像她从不对自己直言不讳那场虽败犹荣的战绩。
第二天是他先醒来的,不知道夜里什么时候,她反而是趴在了他的腿上睡着了。对于跟她有过蛛丝马迹的男人来说,还从来没见过她那么感性的一面,就连睡姿,也是用背对着对方的。
他感到十分羞惭。对自己的鲁莽和对目前的结果来说,都不是最初他想要的。本来分手是一件值得让人去挥霍一把身体的事情,可最初还是被自己搞砸了。最关键的是,他看着面前的这个姑娘,她着实好看,可明明就是知道她是那样的人,却有些喜欢上她了。
人生来就喜欢打破常规的东西,从不满父母的教导开始,再到不满自己的妻子缺乏乐趣,连老了以后,还会不满让岁月侵蚀的躯体是有多没用。
但是当下,他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这样。他伸出双手在自己的脸上一顿胡噜。结果她也醒了,披头散发的模样让她看起来有些吓人,就像小女孩手里拿着的那个蓬头垢面的芭比娃娃——想象一下把两种对立的气质硬糅合到一起的那种感觉,跟便秘一样让人难受。
“昨晚不好意思啊!我这就走……昨晚多谢照顾了!要没什么事的话……”他局促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她给打断了。
“去吧”。干脆明了。仿佛多说一个字,她都会输了一样。
“要不,我下楼去买点早饭上来,我记得这里有一家卖包子的特别好吃,你看……”
她没有抬头去看他,而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等到他把包子买回来时,她已经重新将自己打扮一番,又回到了芭比娃娃出厂时的样子。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吃包子。他吃的很快,不知是饿了,还是想赶快离开。
她吃包子时突然冒了一句:“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她抬起头看着他“我还知道我们不是一样的人”,她又咬了一口包子,嚼了两口“但是我想知道你的名字叫什么?”
他笑笑回她:“我在肯德基的时候跟你说过,我叫苏正枢。”
她非常绕口的说出他的名字:“舒镇书?谁给你起的那么奇怪的名字。”
“不是啦,是苏正枢,苏州的苏,正直的正,枢纽的枢。”
“给你起名字的人是说相声的吧?名字起的跟绕口令似的。”
他吃完塑料袋里最后的一个包子,然后起身再次跟她道谢昨晚的照顾。
“那么我就先走了,你要照顾好你自己喔!”来到门前时,他迟缓地回过头,对她说:“我想没有人是应该被辜负的,就像没有人应该不被辜负。”
她被这句话给莫名的刺痛了,好像曾经的旧伤又复发了一样。她怔了怔,朝他问去:“苏正枢!你等一下,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已经站在了门外正准备关门,他淡然的对她说,又像正在对自己说:“相由心生吧。你怎么想,就会怎么得到,能得到什么,都是你自己下的主意”。
他离开以后,她才想起来忘记问他要联系方式了。她走到窗户旁看见他时,朝他喊去:“谢谢你啊苏正枢。”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发呆,那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里曾被自己挖下来一块肉的地方,仿佛正在缓慢的往外生长出新肉。她能感觉到身体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变化着,只有一点点,却足够让她意识到什么。
她窝再沙发里,双臂抱着膝盖,惯性的思维正在被一股暖流逆向的推着流动。
她大胆的去揭开了那道疤——她在自己身上找了半天才找到它。揭开的时候还有些痛的,但远不及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痛。原来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它已经好了,是什么时候好的呢……
两个月后,她提着行李来到机场门口,身后的天空乌云密布,看来要下一场大暴雨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延误飞机起飞。
这时刮起了大风,告示牌行李被吹的到处都是,她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风,自己险些被吹倒在地,往后仰过去时,正好靠在了身后那个人的怀里,被他牢牢地给扶住了。
她回头看去,原来是顾阙。她好久都没见过他了,有两个月了吧。
她呆呆的说:“好久不见。”
她被他拉进了机场大厅,他问她:“你疯了吗?外面风那么大,你在发什么愣啊!不知道会有危险吗?”
她的嘴角抽了一下,露出两个整两个半的白牙。眼睛里快溢出水来,惹人心疼。
“对不起!我没资格对你凶的。”他脸上挂着的歉意任谁看了都觉得是出自真心的。
她蹙眉浅笑,平静的问他:“就你自己吗?这次又要去哪里了。”
他对此有些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她呢?你们办酒席了没。”她接着问他。
他闭上眼睛,短暂的酝酿了一下情绪,对她说:“快了,下个月初。”
“不好意思,我恐怕是去不了了。祝贺你!”
她不等他回话,拖着行李转身离开,好像与面前的这个男人,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瓜葛一样。机场外,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同时跟着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暴雨如注,雨水狠狠地砸向地面,砸向机场的顶棚。她的脸上也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跟外面的滔天阵势相比,却不过尔尔,揭不起人们丝毫的动容。
两年前那个人的样子,又模糊在她的眼前。她想起她嘲讽过他的名字,给你起名字的人是说相声的吧?那么绕口的名字,我不喜欢!她记得他对自己说,我要娶你,真的!我感觉这辈子就是你了!她还记得他的正直和柔情,如果未来有一天我不在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么你一定要照顾好你自己喔!她甚至还记得那些千丝万缕中的细节,她第一次跟他在外面过夜,好笑的是,两个人居然什么都没有做,而是卧在沙发上聊了一整夜。她怎么会遇到那么好的人,她自己都不相信,她甚至害怕起来。我不能失去这个人,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失去他。
哪怕是这个身体里装进了另一个灵魂,但是他的样子,她忘不了。
那场车祸来的撕心裂肺。他那么傻,就为了陌生人当着他的面侵犯了她,他就差点把那个人给打死。他那么冲动,不计后果,他太狠心了!他不可以预料不到后来的结局,就像他不可以不知道,事发之后的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他的。
当那个满脸流着血,下作无耻的男人开着车冲向他时,他在干嘛?好笑,真的太好笑。他居然第一反应是把我给推开……他是真的不知道,如果我失去他,我会活不成吗?他为什么要低估我的决心,他不该!
手术后的他一直昏迷着,她就当起了他的陪护,没日没夜的照顾他,帮他擦身体擦屁股,端屎盆端尿盆她从来就没有一刻嫌弃过。
可是,当他终于醒来时,却认不得她了。
深夜的时候,她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偷偷的哭,偷偷的挣扎。她想告诉他与她相关的一切,可是她不能说。她见识到了这个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男人,可以为了她连命都不要——如果下一次他再挺身而出怎么办?如果下一次不会再那么幸运怎么办……也许,也许他忘了自己,对他来说是个好事。也许,对自己来说也是好事,起码再遇到危险的时候,他知道去躲开了,他就不会死。
比起他不记得她,她更接受不了的是永远失去他。
但是如今她怎么舍得离开他,就像他当初对她的保护一样。他挺身而出的时候,真的不知道,她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吗。
哪怕只是陪着他,走完人生中最难的那个阶段,也走完她人生中最难的那个阶段,她毅然决然的拉紧他走过去。
她泪流满面,终于让自己脸上的雨水和机场外的暴雨同步起来。直到飞机飞过这座城市的边界线,她对着灰暗的天空,蹙着眉,愁中带笑,眼睛里快溢出水来,迷人的就像一个假人。
她在一张明信片上写着祝福的话,最后写着:“顾阙,你这个名字可真难听,我还是更喜欢你以前的那个绕口的名字,和以前的那个你……苏正枢。”落款上没有写名字,这样他就只会把它当成是一场恶作剧。
“我只想与从前的你,再见上一面。希望在梦里,能有个完美的结局。”她对着窗下的他,喃喃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