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

 一

这是我第26次见到他。

我没有计算过,可我知道是26次,一点也不差。

大概178的样子,干净利落的短发,穿一件黑色卫衣和一条浅色牛仔裤,露出纤瘦的脚腕。

他有点像他,但我知道他不是他。

我有很多次想快些走到前面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可我从来没赶上过。

我一直在加快步伐,几乎跑起来,可那也太刻意了。

“砰砰砰!”

“……!?”我突然惊醒。有人在外面用力敲门,听声音敲门的人恐怕不太高兴。正准备开口说话,一眼瞥见床边屏幕闪烁的手机。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赶紧出去开门。

“你到底怎么回事!电话也不接!我还以为……”

“以为我死了是吗”我调侃道

“小以……”

说话的人是我最好的闺蜜吴段雨,典型的爱哭鬼,我们从小学一年级认识到现在也有17年了,我见识过她各种各样的哭状以及各种各样关于哭的理由,所以对她常常红极的眼眶早已习以为常,虽然她八成的哭泣理由我至今无法理解。

比如有一年秋天,我带她去梧桐大道看落叶。这家伙居然蹲在地上捧着落叶哭,还一副毫不做作的样子对我说“它们从树上落下来的时候一定很难过,它们是被抛弃的……”,我顾不上回应,只能怪自己失算,在路人好奇地看向我们时假装不认识她。

为了她,我养成了身上随时带着纸巾的好习惯。

不过这一次,我很温柔地捏她的脸,笑着说“没事啦傻子。”

“太过分了,他怎么还能给你发请帖!全当自己是个没事人似的……他……”

“已经过去了”,我打断她。

“……”

她似乎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我也不知道。

“那,你还……”

“去。过去了就过去了。”,我冷静地说。

“……好”

段雨说的,是郑其的婚礼。郑其是我的前男友,我们在一起5年,从高二开始,前年结束。

几天前,我收到他发来的结婚请柬,婚礼在今天。这似乎,是一个很仓促的婚礼。或者,他只是一直没想好要不要邀请我。

昨晚我好像喝了点酒,喝得不多。我只记得我喝了两杯就困了,我是不是给段雨打电话了才让她这么匆匆忙忙从美国赶回来。

“我昨晚……”

“去洗个澡吧”,段雨打断我,“好好收拾一下,美美地站在那混蛋面前。”

我无奈地笑了笑,转身走进卧室。一年多不见段雨有些变了。

这是我,第26次见他。

黑色卫衣、浅色牛仔裤,背着一个黑色双肩包。

他究竟是谁……

我想开口叫他,却发不出声音。也罢,后一秒我便后悔了。这也太唐突了,不过一个陌生人罢了。

等等……

这是哪儿?我好像在做梦。

郑其站在婚礼台上,背对着我。

哦,婚礼……教堂……

这是一场纯西式婚礼,神父在新郎新娘面前正说着什么。我突然觉得好笑,就像在看一群成年人玩儿过家家。

“哈哈哈!”我笑得出了声,身旁的人吃惊地转身看我

“小以?”我回过神,看见段雨的脸。

好美的一张脸啊……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好像随时都会流眼泪。漆黑的瞳孔一闪一闪,忽然暗了。我看见一张人脸,很丑的,五颜六色的脸……我用力眨眼,那双瞳孔又亮了,对着我发光,对着我笑。我的脸有些僵,嘴巴因为久久张着差点流出口水来。

她精心打扮过吗,还是本来就那么好看?

“小以?”

“啊?”,段雨再次小声地叫我让我回过神来。

“小以你还好吗?要不我们先回去吧……”,段雨几乎是乞求地说,那双大眼睛几乎又渗出水来。

“没事没事……我有点困”,我尴尬地笑笑,回过头专心看台上正在举行的婚礼。

台上那个男人,是我用心爱了5年的男人。

他身边站着的女人,是他用心爱着的女人——及腰的头发,精心烫成随意的大波浪状,在聚光灯下闪烁着像棕黑色的巨型波浪,涌动着,涌动着……她的头发是不是太多了,多得像要把人吞没。她的头纱呢?对了,她为什么没有戴头纱……婚纱后背设计成镂空式,露出好看的背脊和腰身,我想她的锁骨一定美极了……大裙摆的婚纱遮住了她的臀部和大腿,我看不见了……

她一定很美……他肯定知道。她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

我突然站起来,周围的人吃惊地看着我。可段雨却早知道我要站起来似的,几乎同时跟我一起站起来。

我呆呆看着她。她哭了,哭得很伤心,连眉毛也掉了颜色,显得杂乱不堪。她的眼睛不再那么美丽了,黑黑的眼袋软软地坠在眼眶下面。她的皮肤看起来很粗糙,嘴唇干得起了皮,看起来很倒胃口。可我知道那是她,我的朋友吴段雨。


这是我,第……

第一次见到他。

178的样子,穿了一件黑色的卫衣、一条浅色牛仔裤。

我猜他是个长相清秀的男生。可他走路的姿势真不好看,左摇右晃的,很奇怪,没人会这样走路。

他突然转过身来。我吃了一惊,愣在原地。

他冲我笑,向我走来。我很尴尬,该如何解释呢,我并不是故意盯着他看……

“小以?”

“……”

原来是他。

他这么像他,是因为他就是他。

郑其走到跟前搂住我的肩膀,用手刮我的鼻子,宠溺地冲我笑。

“我就回个信息嘛,才两分钟就找不到你了。生气啦?”

“没有……”我慌忙地摇摇头,然后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抬头冲他笑。

“你啊,老这么任性,那有时候就是有点急事需要我处理嘛……”郑其搂着我往前走,自顾自地说着。

我抬头望着他的侧脸,突然有一种,很温暖很温暖的感觉。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泪,一颗颗顺着脸颊往下滑落……一颗、一颗、一颗……直到领口湿了,才低下头擦眼泪。

一阵疾风刮过,我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

我跑得很快很快……快要跟不上了。

我想开口叫郑其停下来。

一抬头,却发现身边的人不是郑其。

“小以,快逃吧!逃到没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我不回美国了!”段雨回过头,边跑边对我说。她开心地笑,跟过去一模一样,真是个调皮的孩子。

多好看的脸啊,眼睛眯成两条长长的缝,睫毛在阳光下扑闪着,在下眼皮上投下两道影子。薄薄的嘴唇咧到耳朵根上,露出白得发光的牙齿……

那是一张幸福的脸,注定是要幸运的。

我跟着她一起跑,边跑边哭。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明明段雨才是爱哭鬼,我是从来不爱哭的。

我们都变了。

这是我……

这个男生又出现了……

他究竟是谁……

他走路的姿势太难看了,左摇右晃像随时要倒下似的。

我要看清他是谁——他是我的郑其吗?

“郑其……”我开口叫他,什么都没听到。

他转过身,吃惊地看着我,然后倒在我面前……

警察局审讯室外

“张同学是吧?你讲讲吧,怎么一回事?”,赵警官问一旁的男生——黑色卫衣、浅色牛仔裤,背着一个黑色双肩包,稚嫩的脸上一副受了惊吓还未平复的模样,一看就是个学生。

“哦……好……我当时走在路上听着歌,去哪儿就不用讲了吧?”

“……”

“我一开始没注意到后面有个人,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后来……我感觉有人朝我走过来,好像,好像还在叫我,我转过头看……就看到她了,满身是血!穿一身便装但戴着白头纱……脸上五颜六色的……太,渗人了……”

男生咽咽口水,下意识往身后看了看。

“她的脸……憔悴得有点……变形了……很恐怖……”

“……”,赵警官定睛看着惊魂未定的男生,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当时吓得都没想到要跑,已经呆住了。好一会儿了,我才想起来要跑……但是她突然就倒下了,在我面前倒下了……哦对了!她一直在念叨什么,好像是个人名,像在叫我一样……然后我就打120了……120就打给你们了……”

医院病房外

“孙医生,您看她这是怎么个情况……”,赵警官紧皱着眉头问道

“赵警官,经过初步判断,患者确实有精神异常的症状”

“精神异常?杀人之后精神异常吗?孙医生您稍微说得详细一些”

“我的意思是,我怀疑她患有较为严重的人格认知障碍。不过,没有经过详细检查我还无法确定具体情况。究竟是杀人之后还是之前不好说……你能给我讲一下当天的情况吗?”

“嗯。嫌疑人是新人多年的好友,跟新娘已经认识了十多年了,与两位新人的关系都非常好。据说两位新人还是因为她认识的,高中就在一起,已经五六年了,大学毕业一起去了美国。关系稳定下来,双方家长就让赶紧回来把婚结了,这不就回来办了婚礼。”

“……”

“我们调取了婚礼当天的录像,嫌疑人进场的时候,包括婚礼一开始都很正常,但是宣誓的时候……她突然站起来,发狂似的冲上婚礼台……一把扯掉了新娘的头纱,然后拿刀捅了新郎好几下,下下直指心脏……你说她精神不正常?这也办得太利索了……”,赵警官说完陷入沉思

“……然后呢?”,孙医生打断赵警官

“然后?新娘吓傻了……回过神来往嫌疑人身上扑过去,也被捅了一刀,直插心脏……太准了,提前演习过一样……现场很乱,后来嫌疑人拿着刀疯了一样,冲出去了……”

“……”

“您是没看到……嫌疑人脸上的表情……太恐怖了……我这当警察这么多年了,也没见过那种表情……说是笑又不是笑,说是哭又不像哭……狰狞!不对……又不是狰狞那种……”

“……”,孙医生不说话,沉默着看向走廊尽头。

“家属报案之后我们找了一晚上也没找到……”

“新郎叫郑其?”

“嗯”

“患者说她还有个朋友一起的,你们问过了吗?”

“朋友?什么朋友?婚礼那天吗?”

“对啊,说有个朋友一起的。”

“没有啊,婚礼那天她一个人去的。”

“……好吧。不过奇怪的是,她很明确地说出了那朋友的名字”

“哦?叫什么?”

“吴段雨”

“什么……?!”,赵警官几乎跳起来似的脱口而出,眉头又紧紧皱起来

“怎么?”

“这……”

“等等,新娘叫什么名字?”

“方以”

“……”

“……”孙医生和赵警官都沉默下来,赵警官感到背脊往外直冒冷气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孙医生顿了顿说,“患者本人,叫吴段雨……是吗?”

“……”赵警官看了孙医生一眼,默默点了点头。

这是我……

第一次见她。在我七岁的时候。

她长得好可爱,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长长的缝,鼻子小小的,嘴也小小的。她有很多好朋友,老是骂人的秦老师也是她的朋友。

可她最喜欢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都说我是爱哭鬼,她却从来不哭,好像永远笑不累似的……可她从来不讨厌我哭,她总是在一边默默地给我擦眼泪。她总记得随身带纸巾。

我们一起读完小学,一起读初中、高中……她一直是最受欢迎的那个,她让我很骄傲……我总在想,我要是她该多好。

可我没她漂亮,也没她勇敢。我很胆小,所以她总在保护着我……甚至她有了郑其以后,也一直把我带在身边……带我在身边?可是明明是我先认识郑其的,是我先喜欢他的。

我记得去图书馆的路上,常常遇见郑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他老是穿一件黑色卫衣,背着一个浅色牛仔书包。他的手指很修长,总散发着一股香皂的味道。他的手常常因为用力而变红,手背上的青筋会突突突地跳。

他说话总是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却总因为她变得焦虑。他坐立不安的样子真好笑。他多喜欢她啊……

我们毕业了……他们去了美国。我想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了……我好难过……可是我不会联系他们。我甚至在他们出发的那天就换了手机号码。她会难过吧?她会开心吗?……我一点也不开心。

后来……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警察来问我话,说我杀了她……

我觉得很好笑,像在婚礼上一样觉得好笑……

噢婚礼……白纱……郑其……

我在嘉宾席上……我身边……

我身边没有人……不是的……

小以……她的瞳孔好大好美,它们在看着我,它们在叫我,它们要把我吃掉!

小以……我……小以!

“……我不是方以!……”

我睁开眼,眼前坐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我想起来他是我的医生。

外面阳光很好,窗外大树顶上的叶子绿得发光……

不知道小以在美国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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