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城好吃的很多,但我知道的很少,充斥着大街小巷多是裹挟着油辣子的小面香气。对吃这个事,我通常没有什么意见和想法。我不擅长吃而且吃得不多,唯一的特长只是吃得快。每次和朋友吃饭都是快速的将食物扒拉进嘴,以尽快满足渴求的胃散发出的欲望。
最常去的楼下的面馆,多是要二两杂酱干面,加三五滴酸醋,未搅拌均匀便热火朝天的大干起来。大口大口的吃法让朋友觉得我这面很香,某次去的时候就也这样来上一碗,然吃到一半就被厚重的口味给扼住咽喉,再吃不下去。
我的吃法大多是他人所不习惯的,时而无味汤清,时而五味具重,不变的只是口舌的频率。但这频率也被人戏笑过,说我是八戒,人生果还没嚼出味儿呢,就没了。
人生果是没吃过,但肉倒是吃了不少。想起小时我最是能吃肥肉的那一个,通常吃的还是别人家的肥肉。那时还未像现在这样怕生,在谁家玩开心了就在谁家蹭饭。
杀了年猪后,油锅浸炸得金黄酥香储于坛中的油肉大抵是每家都有的,他们也乐于做给我吃,许是人们都热情好客?我是不知的,只管吃就好。
在迅速满足口胃之后,却常常不能很快放下筷子。他们必会说,为子吃肥肉厉害唉,香就再多吃几块。这样的好意我如何懂得拒绝。最后多是满嘴包肉,嘴角流油才能将碗筷一抛,飞也似的跑出去和伙伴玩耍,大人们就在桌上开心得大笑起来。
故乡的美食是远不止油肉的。你若问我茴香豆的“茴”有几种写法,我答不上来。但若问我胡豆有几种食法,我两只手却数不过来。
鲜嫩的胡豆可烧可炒可炖可凉拌,亦可囫囵个儿下汤煮得壳裂芯出,装进石臼里,再放入姜蒜青椒胡椒研磨成泥,极为开胃。
晒干后的胡豆则可浸泡过夜,剥出豆瓣后炸至金黄酥脆,裹拌好辣椒面、胡椒面、盐、糖、五香粉加水做成的酱后,再回锅翻炒入味儿做成的五香麻辣胡豆又是闲时的另一种吃法。
豆子本身是个好东西,用它加工出来的其他食物也是,豆腐便是大家必不陌生的。豆腐又有多种,本身便可百搭,意外产生的臭豆腐更是一绝。
故乡的臭豆腐虽也臭气怡人,但万万是不会恶心人的。臭豆腐能煎能炸能烤,烹制后香臭浑然一体,配上一点盐和辣椒面,入口外焦里嫩,脆中带酥、酥中夹软、软而不化。但吃完之后一定不能和喜欢的人说话,一个嗝儿香,一个嗝儿臭。
但是我最喜欢的并非臭豆腐,而是故乡的包浆豆腐。包浆豆腐点脑时浆汁需嫩而清亮,控水后装入预制的模具中,压成两厘米见方块状,表面风干后便得到包浆豆腐。铁板刷上少量的油进行煎炸是最好的烹饪方式,但一定要掌握火候,少一分内浆没熟且不够香,多一分表皮又太老。
豆腐和人心是相通的,让豆腐比死亡更痛苦的先行衰老大概是对它最大的亵渎。我初食时尚不知其表面温温然而内心炽热,一口咬下去便烫起一个泡,许是对亵渎的惩罚。
做完豆腐后剩下的豆渣也是个好东西,加入春天的茴香和香椿揉捏,风干成饼。再打下黄角树的嫩芽切碎,将饼泡发后一起炒上一盘,配上酥香的油肉,我能吃两大碗饭。但我也只吃过四或六大碗饭,我似乎已太久没见过再有人会这样处理豆渣。
渝城的天冷起来了,秋和冬都如此的凛冽袭人,让我怀念起故乡寒冬的热食来。
应对寒冷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吃,而最简单的吃法便是生一堆柴火,将土豆和红薯一股脑埋进柴灰里烧。熬过最难耐的几十分钟后,便该大快朵颐了。故乡的山高天蓝日照很足,产出的红薯和土豆富含淀粉,口感极“面”,不加任何佐料就可吃好几个。如若冷得厉害,蘸上自制的辣椒面,一口便吃出汗来。
故乡也有很多适合夏天吃的东西,比如冰粉、卷粉和凉粉等。冰粉解暑,卷粉解馋,凉粉解饿。
故乡出名的便有“伤心凉粉”,“王凉粉”和“詹卷粉”。“詹卷粉“很久没去寻过,大概也找不见了。“伤心凉粉”吃一口流一天泪,那是辣的。“王凉粉“吃一碗流一生泪,那是想的。
不过那时我一向不喜欢吃米凉粉,外观黄黄的,质感还偏黏。如若不加调料,入口后便会微微回苦。我更偏爱豌豆凉粉,晶莹剔透,用漏子一拉,一条条的像水晶一样。
新鲜的好看的东西总让人向往,如同少年不惧岁月长。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吃米凉粉了,大概微苦的才是故乡的味道。人呐,还没懂得如何新呢,却先学会了怀旧。
故乡好吃的还有好多好多——酥脆香糯的小猪儿肉,自然风干的香肠,生吸的螃蟹螯,爆炒的五香麻辣田螺,稻梗烧的“爬沙虫”,别人地里的香瓜,邻居院藏的鸭梨……
但要记住吃的时候万不可带情绪,乡食千种,难解一愁。
如若你非要带情绪的话,我只能推荐你喝酒了。故乡好喝的酒有两种,一种是“米酒“,另一种也是米酒。
”米酒“故乡应叫甜酒,用当年的”酒米“酿成,米化做酒,残渣便是醪糟。其味儿如其名,甜入心底却不醉人,小孩儿也可多吃几碗。
米酒则也用当年的酒米土法烧制而成,度数不高。母亲以前每年都会打上两斤装入罐子,有时加的是红枣枸杞,有时加的是桂圆枸杞,有时加的是我不识的。
杀年猪时母亲会将罐子抱出,像小孩子一样炫耀她的成果,然后又大方分给大家享用。偶尔聚在一起吃烧烤的时候,也会有人讨要两杯,配上豆腐豆皮、土豆胡豆,再加一两块”小猪儿肉“,自得尽兴。
这酒我分不到喝,但香味我还记得,应是好喝的,但也好些年没见母亲再泡过。
故人也曾赠与我一坛自制葡萄酒,是采摘旧地特有的小葡萄酿成的。入口甘甜,据说有疏通心脉血管的作用,也就最能醉人心。
故人辞去,香逝如流年,酒却还没喝完。这葡萄酒却又不像米酒一样,历久弥香,反而氧化成酸,酸涩得再难以下咽。大概再也喝不到那样的味道了。
说来,渝城也有好酒的——清酒清,黄酒黄,燕酒香,香断肠。
可异乡的酒越是甘冽清香,便越是心慌。越是心慌,便越想将其占为己有。越想将其占为己有,便越能感到末了没了夜了想了的苦楚。这酒啊,每一次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都会隐隐觉察出离别的痛苦,这大概就是喜欢吧。
我素来讨厌喝酒,喜欢的可能也只是酒的香气,也就更不敢将其占为己有。虽出现在我眼前每日,终究一次也不敢大胆地尝尝这酒。
看到这酒,便又想起故乡。每次离乡时,母亲总会给我装很多乡食,父亲虽无动作,但徘徊流连的眼神却也暴露了想法。他们总担心我沿途颠簸,前路茫茫,惟有用食物来安抚我的胃,惟有用我的胃来缓解他们的牵挂。我却大概不止一次以赶路太累为由而不愿多带,这大概也不止一次让他们失望过。
只是啊,故乡带不走的带走的、吃掉的坏掉的、弄丢的遗忘的太多太多。只是轻轻想起,风便吹黄了满地银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