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非村。
01
母亲已经不记得我了。
刚开始的时候,十次里大概有两三次叫不出我的名字,慢慢地变成七八次,到了现在,当我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已经完全没了反应。
坐在轮椅上,母亲双目无神地盯着窗外,我顺着她的眼光望出去,四方的天空里飘着几片轻薄绵软的云,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又做那个梦了,” 用勺子刮了点苹果泥送到母亲嘴里,我回忆着昨晚的梦境,“ 那个三四岁的男孩子朝着我奔过来,手里举着棒棒糖要给我吃。”
讲到这里,我不自觉地挂起一抹笑,“ 这好像是我第三次梦到他了。” 抽一张纸巾将母亲嘴边残留的苹果泥擦掉,我抬眼,试图和她对视,发现很难,她的目光是游离的。
我定了定神,继续说道:“但昨天的梦要更长一些。有个女人走过来,抱起他,对他说’阿月,叫哥哥’。挺好笑的,阿月,阿月,一个男孩子为什么要起这样的名字?”
“阿月,阿月。”我又念叨了两次,边摇头边笑。
却不料突然被母亲抓住了手,苹果掉下去,咕噜咕噜地往前滚了一阵,最后撞在墙边不动了。
“阿…月,阿…月,……,文…秀,文…秀,……”母亲用力地晃动我的手,嘴里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两个词,眼睛有一瞬间竟恢复了清明。
02
“要找阿月是吗?我帮您找,帮您找。”不忍心把手抽回,我只能半弓着身子安抚她。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她对外界又有了反应。
可是这样的时间太短,她的手很快便失了力道,眼睛望着窗外的四方天再次沉默。
我把头埋在她因为长久不走路而瘦弱的双腿间,才能忍住让自己不哭。
阿月是谁?为什么会频繁出现在我的梦里?他和我有什么关系?文秀又是谁,听上去是个女人的名字,难道是那个昨晚出现在我梦中的女人?!
安抚母亲睡下后,我看着她如孩童般平静的睡颜,轻揉着手上被抓起的红印,思忖良久。
父亲去年过世后,母亲阿尔兹海默症的程度更加严重,我和妻子便将她接回身边照顾。如今,她清醒的时间几乎没有,唯一的姐姐,我的大姨也在前年没了。那么,可能知道内情的就只剩下父亲的妹妹,我的姑姑了。
我决定天亮后就回老家寻她。
梦里,阿月又来了。另一个男孩子应该是我,看上去比阿月大了一两岁。远远的,阿月举着棒棒糖朝着我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我赶紧迎上去,好看清他的脸。结果有个女人一把将他抱起,什么也不说转身就走。我在后面拼命喊,拼命追,可是她的速度太快,人又太高,我连她长什么样都没有看清。
03
开着车走在回老家的高速上,余光瞥见后视镜里零星的几根白发,我不由叹口气。连我也在不可避免地老去,母亲又如何能幸免?
困顿在自己的世界里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她的生命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没有来处,不知归途。
姑姑的精神倒是还好。七十几岁的人了,因为一直在老家干农活,身子骨也算硬朗。她看到我有点吃惊,不过年过节的,怎么回来了?
“您身体还好?”将一袋水果放在茶几上,怕她听不清,我下意识地提高音量。
“轻点,轻点,耳朵还好使得很。”姑姑笑着摆手,窸窸窣窣地从房里摸了什么出来,捧到我面前,是一把红枣!“来,你以前最爱吃的。”
一边说一边冲我眨眼睛,倒将我因感动而快要流出来的眼泪给憋了回去。我又陪着说了会儿话,才表明来意。
姑姑沉默了几分钟,似乎在斟酌用词。
“你猜的没错,阿月是你的亲弟弟。养到十个月断奶,就抱给了文…秀,对,文秀,就是这个名字。”姑姑看着我,点头确认,“文秀是你阿嬷(妈妈)的小姐妹,两人关系很好,从小一起长大。但是你弟弟……那件事后,她们再也没有见过。”
“那件事?”我预感到并不是好事。
姑姑欲言又止,眼里却明显蒙上了水雾:“你阿嬷那个人,原本就不爱说话,关于那件事,回来后更是一句也没有提起过。我问你爸,你爸也没具体说。算算有多久了,你今年多大,四十……?”
“四十九。”
“那有……四十……四年了,不知道文秀还在不在。” 说这话的时候,她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抽了一张纸巾不动声色地擦拭了几下,又转头微笑着与我对视:“时间过得真快,小星也快五十岁了。你说我们能不服老嘛。”
临走,姑姑轻握我的手,“小星啊,去你阿嬷的娘家看看吧,啊?”我点头。
这时候我才明白,阿月为什么会叫阿月。
04
从我的老家到母亲的娘家大概有四五十分钟的车程。记忆里,每逢过年,我们表兄妹几个就会坐上大巴去外婆家,当时路还没有完全修通,车子只能到镇上,下了车沿着黄泥路往里走,大概走上半小时,就能看到一座废弃的瓦房,选择靠左边的那条路,再走上两分钟,便是外婆家。
二十年前,外婆去世,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我因此有点不放心,怕认错路,特意开了导航。结果发现一路上都很平坦,路面宽直,完全不是印象中会颠簸的样子。
到了目的地,来回绕了三圈,也没发现那座废弃的瓦房,只好将车停在路边,边走边打听。
有个老人正坐在家门口晒太阳。
“阿嬷(这里指和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和母亲的叫法一样),文秀阿嬷家是哪一个?”我凑到老人家耳边问。
“文……秀……,”她皱着眉头忖了半晌,回头朝屋里喊了两声,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两人用方言交流了几句,她便示意我跟着这个男人走。
“文秀阿嬷现在住在村子的敬老房里,孤寡老人,你知道,没人养。”男人指着不远处的破旧房子说道。
“她的孩子呢?叫阿月的。”
“阿月?!哦,对,曾经有个孩子,好像是叫阿月。文秀阿嬷自己不会生,这个叫阿月的好像是她的好姐妹抱给她的,罪过啊,文秀阿嬷的老公自己是个泥水匠,家里靠河边的那面墙有个豁口,偏偏就没堵上。阿嬷出门洗衣服,阿月大概是趴在那里瞧,一不留神就跌了下去,全村人找了很久,最后才想起来要到河边去找一找,等到捞上来,老早不顶用了,脑壳都撞软了……真是罪过”。
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到这话,我的眼里仍然噙满了泪水。
男人看我不言语,大概猜到了什么,又连着说了两次“罪过”,便不再说话。
05
我见到了文秀。
穿着老式的粗布衫,拄着拐杖,背已经佝偻,和我梦中高挑的形象很不一样。所幸脑子还算清楚,说话也没有像母亲似的含糊不清。
乍一看到我,她呆愣了一下,“阿月”两个字便脱口而出。等到我告诉她我叫陈星,她终是站不稳,险些扎在地上。我把她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好,告诉她母亲已经记不清人事了。
她的手在不停抖动。
“我对不起你阿嬷。”文秀阿嬷低垂着眼睑静默了良久,“每次她回来看你外婆,都刻意避着我,她一直不肯原谅我。我也……也……没办法原谅我自己。阿月他……他……”
说到这里,文秀阿嬷已经泣不成声。
我很庆幸,事先向那个不知名的大哥问清楚了事情经过。结痂的伤口再打开,也许比新伤更痛。于我来说,冲击也会更大。
我蹲下来,像对母亲那样,轻轻覆住她的手:“阿嬷,我想她不是不原谅你,只是没法面对失去阿月而已。你看,她让我来了。”
又陪着她坐了一会儿,我起身准备离开。从车子的后视镜里看到她久久地站在敬老房的门口,不肯离去,耳边又再次响起她说过的话:“你们兄弟俩长得很像,从小就很像。”
沉睡的记忆猛然间被唤醒。四五岁的我在外婆家外的晒场上玩耍,有个三四岁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跑来,手里拿着棒棒糖,糯糯地和我说,哥哥,吃啊,吃啊。
原来不是梦。
06
再次见到母亲,她还是老样子,坐着轮椅,看着窗外的四方天,似乎在盯着什么。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有小鸟偶尔飞过。云朵轻薄绵软,阳光极好。
我拿出手机,打开相册。
“阿嬷,你看,文秀阿嬷一切都好。阿月也很好。”
听到这两个名字,母亲果然回了神。
“文……秀……,阿……月……。”她举起手,抚着我的脸,“阿……月……!”眼神温柔。
“嗯,我是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