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暑假回到家里,我再三考虑,决定放弃再去读书的机会。我如果考大学出去了,孱弱的父亲怎么办?幼小的弟弟妹妹怎么办?生活的无情使我选择了放弃,尽管我的学习成绩在学校一直名列前茅……
我没有告诉父亲,一个人偷偷去了县城附近的一家私营煤矿打工。我下定决心不读了,努力赚点钱,为了我那患有支气管炎、风湿、高血压还在采石场拼天斗地的父亲,为了我那面黄肌瘦的弟弟和妹妹能够吃饱饭,能够和同龄人一样去上学……
母亲已经不在了,我必须担负起一个男人的责任!
在煤矿潮湿的工棚里,我每次做梦,都是父亲枯槁的面庞和佝偻的背影,还有母亲临终时和弟弟妹妹一起殷切注视着我的三双眼睛,我唯有拼命挣钱,拼命挖煤,才能让自己淡忘曾经那不堪回首的记忆……
17岁的我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每次躺在煤灰遍地、屋顶漏水的简易工棚里,我都有种浑身虚脱的感觉,但每月30号拿到手的那厚厚一叠钞票,我空虚烦躁的心反而感觉特别充实!
我遥望着家乡的方向,心想父亲会理解我的,弟弟妹妹会理解我的……
2017年的春节我没有回家,为了钱,为了这个在穷人眼里比命还沉重的纸张,双倍工资的诱惑使我废寝忘食,拼了小命去挖、挖、挖…… 我终于倒下了,一头栽倒在运输煤矿的煤车里……
工友们手忙脚乱地把我抬到污泥浊水的工棚里。工医简单地帮我包扎治疗,然后检查了一遍身体。说我年纪太小,劳累过度,再加上营养不良,体质欠缺等原因,建议把我尽快送往医院去治疗。
此时,煤矿老板西装革履、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走了进来,他把工医拉了出去。
我躺在满是煤尘的床上,浑身疼痛乏力。我睁大双眼,望着工棚黝黑的四壁和工友们躲在工棚外窃窃私语不敢进来的表情,我终于领悟到了“贫穷”和“疾病”这两个词,在穷人眼里是多么可怕!我此时万念俱灰,心底只想与父亲见最后一面,看一看他老树皮般的脸庞,摸一摸他满是老茧的双手,然后…然后带着一种婴儿般的恬静,在父亲孱弱的怀里微笑着死去……
我不能!绝对不能告诉父亲!我不想让他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我努力地朝工棚外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呼喊着:“不要告诉我父亲!不要告诉我父亲!”然而他们麻木不仁,完全当作没听见……
第二天,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父亲那张苍白的脸。他噙着泪水,一遍一遍地呼喊我的小名。才半年不见,他看起来更加瘦小羸弱。
父亲接到了煤矿的电话,立马扒了一辆货车,马不停蹄赶了过来。父亲乞求煤矿派一辆车,哪怕一辆三轮车也行,把我们父子送到县城的医院。
大腹便便的煤老板没有答应,他挥舞着肉囔囔的手,指了指满载煤炭的运输货车,要我们自己想办法扒货车去医院。
父亲干咳着,他的支气管炎越来越严重。他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和煤老板结算我的工资。煤老板叼着香烟,颐指气使地说:“守住你们的嘴巴,别说在我这里病的!”
父亲唯唯诺诺地说:“谢谢老板,您放心,规矩我懂。”
父亲清理好我零零碎碎的几件衣物,他努力搀扶起我,走到一辆大货车前,请求司机顺路带我们去县医院。
司机大哥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年纪,满身煤尘。他人很好,挥挥手,让我们上了车。但长途运输车的驾驶室堆满了他的个人杂物,只能一人容身,父亲围着车转了几圈,最后爬到车厢后面的煤堆上坐下,呼喊司机快点开车。
司机大哥回过头来,冲父亲说:“如果遇到查车的,你得自己躲起来!万一,万一罚款,这个钱你得想办法。”
父亲哈着脸奉承道:“放心吧,大兄弟,我不会给您添麻烦,规矩我懂……”
货车慢慢启动,父亲从后车厢煤堆上爬到驾驶室后面,伸出他那双满是老茧的手使劲握住我从驾驶室窗玻璃伸出去满是煤灰的手说:“活着!孩子!路,得自己走!”
我含着泪水,紧紧握住父亲干枯的手,用尽全身力气说:“爸,我们一起回家,我去复读!你要看着我考上大学!爸……”
我哽咽地对趴在煤堆上的父亲哭喊着,泪水湿透了我的衣襟……
满载煤矿的货车,迎着凛冽的寒风,向县城方向摇晃而去。听着父亲趴在满载煤矿的车厢上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声,我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超载的大货车一路颠簸,身心俱疲的我昏昏沉沉睡着了。突然,我被大货车的急停震醒,一辆小车拦在我们面前。一名身穿呢子大衣的中年从车上急冲冲地走下来,他没来驾驶室,却直奔后车厢,三两下爬了上去,使劲拖出被煤矿掩埋了半个身子的父亲。
小车司机和身着呢子大衣、神情冷峻,很像高层领导的中年两人合力把父亲抬到路旁的杜英树下,对父亲进行急救。
患有支气管炎的父亲可能吸入了过量的煤尘,让他昏厥了过去,经过他们熟练的急救,父亲呻吟了一声,然后剧烈咳嗽起来。司机大哥焦急地站在旁边使劲搓着手。
中年沉着脸对司机大哥说:“怎么能这样载人?不懂法规?这会要人命的!”
司机大哥嗫嗫嚅嚅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父亲慢慢恢复过来,他缓缓站起身,浑身哆嗦着向中年哭诉道:“求求你放我们走吧,我儿子病了,在驾驶室里躺着,只要能救我儿子,我死不死没关系!这事跟司机大哥没关系,他是好心帮我们的,我给你跪下了!求求你了!”
躺在驾驶室里的我只感觉到心如刀割,我大叫一声:“爸……”
中年搀扶起拼命要下跪的父亲,他走到驾驶室外,抬头看了看躺在驾驶室里脸色苍白的我,突然把父亲拉进了小车,让他平躺在小车后排座位上。就在我们目瞪口呆时,中年沉着脸对司机大叔说:“还看?两条人命!还不快开车?”
“开车?去哪里?”司机大哥面如死灰,他看得出来中年不是一般人。
“医院!”中年大手一挥,一把坐进小车里,朝县城方向飞驰而去。
我们如梦初醒,司机大哥飞快地爬进驾驶室,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手脚并用打火、挂挡,满载煤矿的大货车比刚才快了两倍,瞧他兴奋的神情,恨不得赶上飞驰而去的小车。
寒风凛冽,雪花飘荡,一排排杜英树像一个个站岗的哨兵,目送我们前行。我白如杜英花瓣的脸渐渐生出嫣红的花蕊。贫穷是什么?疾病是什么?与心死,那只是切肤之痛!与心生,那有春秋之别!
冬潭已凝,冬叶已零,冬寂百日,唯余情……
谢谢您——司机大哥!
谢谢您——无名大叔!
谢谢您——我的父亲!
我躺在驾驶室里,再次流下两行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