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眼睛不大,睫毛稀疏,挂着三层眼袋。下巴尖尖地往里收,侧面看永远像在撅嘴,不笑的时候,又一脸刻薄相。嘴唇厚度是普通人的三倍,鼻子不挺不塌,鼻头略扁。
有些人的五官拿出来单看,各丑各的,但胡乱揉作一团后,竟然…有点好看。
他就是这种人。
先用眼袋和消失的下巴拉低了她的所有预期,然后在她最懈怠、最百无聊赖、脑中闪过第13个早退借口时,向她抛出一记笑颜杀。
嘴唇咧到最开时,非但厚度变得合理,原本干裂的唇皮也不见了,剔透得不可思议。那几层眼袋也不知道被折叠进了哪里,只剩下瞳孔里的光影在闪,嘴唇在蠕动,空气中飘着九层塔的香气。
“真的?我也是这样子哎!”
他无时无刻不在附和她说的每一句话。在他口中,他们的感情观好像是完全重合的。从幼年的几次思想跃进聊到未来人生的各种可能,从自我意识的觉醒聊到人格分离障碍的产生,她抛出的每一个刁钻话题,他都能自如接住,不露怯,还偶有妙语。都说台湾人会讲,没想到巧舌真的能吐出莲花。所幸她不是胸脯大眼头长的台妹,动不动就春心荡漾。
但也不是…没有涟漪。
2.
“其实5年前,我就有在喜欢你了。”
“这算精神出轨吗?”
“啊当时是有女友,所以我才没说嘛。”
“哦,那我知道了。”
“蛤就这样?”
“不然呢?我以为你就喜欢我这德行。”
“爱惨了。”
这是头一次他回台北后,他们还保持着频繁的拇指交流。他的表达热得发烫,而她…又冷又臭,像一条化不开的冰冻鲑鱼。“早安女孩”,每天早上她点开微信上的红点,明知是套路,嘴角还是忍不住上扬。然后把手机扔桌上,静待10分钟,冷冷地丢过去一句“早安”。
她以为她足够冷静,她以为。
3.
有那么几个月,两颗大脑的蜿蜒皮层死扣在一起,暧昧纠缠,尽管身体的直线距离相隔一千公里。她开始察觉到自己的智商跌至零界点,却依旧乐此不疲地听着说着粗制滥造的无脑情话。
“你喜欢我什么?”
“所有看似不合逻辑的矛盾体征都在你身上,而且它们看上去共存得很好。”
“说人话。”
“你跟其他女生不一样,你,很不一样。”
她惯常回了个白眼,但其实脸颊微热,好心情无处安放。尽管热恋中的言语多有水分,但没有人不喜欢这样识趣的聪明情人。
再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眼袋还在,下巴仍模糊难辨,他就站在她面前,很近,近到瞳孔无法对焦,把嘴咧开到那个最迷人的弧度,用低沉的嗓音搭配粘粘的台普,凑近,对着她的太阳穴轻语:
“快说啦,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
“你材料都带全了吗?”
“什么材料?”
“你说什么材料,笨蛋。”
有那么几秒钟,她差点就想闪婚了。她把曾经“不相信爱情”的言论一句句捡回来,把曾经“遇不到那个人”的绝望一针针缝起来,好让自己看上去是一个没受过伤的完美恋人。
她们像一对新婚夫妻那样驾着车环岛,像逃课的学生,把两条手臂绕在一起逛夜市,不分场合地肆意亲吻,想方设法褪去一切阻挠他们更亲近的东西,比如衣服,向彼此坦诚一切想要坦诚的东西,包括身体。
4.
热恋总是很短,比大多数人一辈子经历的高潮总和都要短。从一天五次主动报备,骤然缩水到两天一次例行问候,他不再藏着掖着他的脾气,他的自我本性也开始暴露无遗。
在某次48小时的沉默后,她忍不住打开对话框。
“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之后想去台湾乡下做些纯粹的事。”
“那我们的事呢?”
“如果有机会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停顿的吸气声像在空中飘了半个世纪。
“谢谢你让我说出分手这两个字。”她硬生生切断了他不怀好意的甄词酌句,像斩断一条已经坏死的胳膊,不疼,只是深褐色的血还是准确地滴在了内裤上,一条往后几个月都紧裹在胯骨上的棉质内裤,脱不掉,也洗不干净。
5.
“他就是个渣男好么”,这句话像一盆放馊了的泔水,伴着闺蜜们嘴边时有时无的白沫,毫无预警地喷了她一脸。
一个人的恶不可能那么多。装出来的善也不可能藏住所有马脚。他跑了三条街帮她寻得莲雾时的一脸满足是不会骗人的,他攥着她的手,指尖在她手背上的摩挲不会骗人的,他说不好笑的笑话,抬眼看她的那一眼机灵是不会骗人的。
“你真的很难取悦哎。”
“不喜欢吗?”
他习惯性地把五根漂亮细长的手指插进她后脑勺的短发里,充满童趣地来回抚摸。
“喜欢。”说的时候眼睛始终看向别处,好像她身上每一根长歪的汗毛他都如数家珍,好像每一处她想挠的痒他都了如指掌。
分手后的14天里,她把成年后没发出过的哭声都温习了一遍,把超市里可以找到的泡面都吃了一遍,看动物世界哭,看案件聚焦大笑,看新闻联播哭哭笑笑,像个傻逼。
她把失恋三十三天反复看,把白百合的台词反复背,把她卑贱地追赶前男友被文章一个巴掌打醒的片段来回播放。
“世界上最肮脏的莫过于自尊心。但即便肮脏,下半生我也需要它的如影随形。”
此刻的她需要那个巴掌,太需要了。
6.
时间真的会治愈一切。一句极为老套也极为正确的至理名言。时间从她溅满了泡面汤渍的睡衣皱褶上划过,从她被泪水风干、渐显老态的颧骨上划过,带走了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悲伤和无理取闹,带走了她稚嫩的卑微的心跳,最后发现,她其实什么也没有失去。
她摸了摸胸口,发现心脏的外膜厚了一寸。照了照镜子,灰褐的瞳孔也加深了一个色号。达尔文不会想到在这个年代,姑娘们在失恋后的第34天,都会自动进化成不会心痛不再流泪的新物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