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

“上天啊,你是不是在偷偷看笑话。“

他醒了。

醒来之时浑身疼痛,像被人凿开了骨头,使不上力气。

他思绪混乱,脚下踩着凹凸不平的石头或是什么,穿过翠色绵林。

像只盲目的兔子,等撞上谁的木桩。

他看着眼前景色,阴霞刮刮杂杂地烧着,海浪翻涌,掀起层层碧波。

一望无际。

这是一座孤岛。

除此外,他一无所知,包括他姓甚名谁。


此岛形如弯月,外围的密林是天然的屏障。

十年如一日的阴冷,又名离春岛。

曾有人说,从这里望去,太阳永远都从海上升起,也从海上沉落。

从未在岛上停留,没有偏分私心给它。

但是外面的人却称其为仙岛,唯一一座无人敢踏足的仙岛。

因为这里困着两朝囚犯,或凶神恶煞,青面獠牙;或尚不过弱冠,我见犹怜;

或干瘦如柴,形如痨鬼……

众人终于欢喜十八层地狱的存在,岛上的官使如同黑白无常,将罗刹恶鬼囚于岛上。

令其永生不可踏出此地。

也有人将官使唤作,菩萨。

关于离春岛的故事已流传几代人,以至于大周的孩子在儿时大多听过一句话。

“不许哭了,再哭就把你扔到岛上去。”

可谁都不知道,这座岛到底在哪里。


傍晚时分下起了雨,雨来得急促,打得叶子哗哗乱飞。

铺天盖地朝他袭来。

身上的衣服还没湿透,林中又起了雾,像酒一般让人晕乎乎的。

他猎了几只野兔,凭着还不错的方向感快步赶回去。

他是运气还不赖的人,前几日遇见了一户人家,他得以歇脚。

准确来说,算不上是人家,因为里面只住了一位半旬老妪。

屋顶上零散铺着干草,干枯发黄的竹子做围墙,掩耳盗铃。

她说,她会种些蔬果,得闲时会上市集换些布料回来。

这儿的泥土肥沃,不用施肥也可以长得好,只不过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肉了。

老妇人乐呵呵地笑。

他对身边事物似乎有着天生的敏感,醒来不久便已猜到这就是传闻中的离春岛了。

他漫不经心地问,你郎君呢?

她说,死了,死了好几年了。我让他不要出去,他非不听,一介书生学人造船,乘舟而出,死在了海上。

可是罪不至此……

她喃喃道。

她脸上的沟壑像是一刀刀刻上去,是命运赋予的黥刑。

离春岛四面环海,森林似漠烟,没有尽头。

纵使找到了那条官径,走出了这片深林,也越不过这茫茫大海。

他想了想,觉得这样问不太好,犹豫了半天才道。

“恕我冒昧,就没有别的法子可以出去了吗?”

她头也不抬,“有啊,算来时间也差不多了,又该有人要出岛了。”


这是出岛的唯一机会,并非行善积福,也不奢求谁改过自新。

每过五年,主城将上演一场众人为之欢呼的暴行。

人与人皆像野兽般,被困在高耸如山的樊笼里,其内广阔无比。

就算是八尺猛汉,伸展起来也绰绰有余。

一场生与死的决斗,浓郁的血腥味像是毒药,麻痹了情感。

在高台上围观的人疯魔般激动狂叫,一朝变回禽兽。

这是岛上最盛大的节日,从日出至日暮,经过肆意厮杀,角逐一方之主。

胜者可代众人向官使索取出岛的资格。

多少人都在等那一刻。

那个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高昂着脖子,痛苦地嘶吼着。

那时他是发着光的。

他将给予这群恶毒至无救的杂碎活下去的希望。

在樊笼里,谁都将是解救苍生的佛祖。

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人们站在樊笼外,见着那些个捧出来的救世主。

竟在得胜后,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恶毒咒骂,若不是靠自己的呐喊,那人何以能一次次倒下又站起?

樊笼外人兽不分,他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如同吸取魂魄的鬼祟。

他们怒斥,爷给你上满注了,起来啊!躺着做甚?

他们吹嘘,这就不行了,我当年还卸了一个狗贼的腿。

他们懊恼,明明把肠子塞回去……就可以赢了。真晦气……

后来有人声称曾见到那人拿着一大袋金子,乘官船离去。

茶余饭后,听者无心,悻悻而归。

这场界于生死之间的决斗,这场看似伟大,如菩萨般施舍希望的救赎。

也许只是场自私的骗局,可没人在乎。


听到这些,他没什么感觉,倒也不觉得恶心或者排斥。

是异常的平静。

也许他并不是一个无辜的人,才会被人扔在这里岛上。

不过当他忘记了自己为何罪时,他尚且可以心安理得地当一个好人。

很快地,他发现自己并不是个毫无武力的人。

比如,他发现自己持刀会特别顺手,用剑则不然。

比如,他耳朵特别灵敏,虫子在地上爬行,树叶从鬓间飘过,人影缠绵落下,皆同耳语。

比如,当他第一次遇见阿无,他甚至连她脸都未见到,那把小刀已经朝身后人影飞去。

他总能在行动前迅速做出判断,然后一招制服。

是下意识的动作,并没有经过大脑。

阿无肩膀中了刀,与此同时,一根毒针刺在他后颈上。

她咬牙切齿道,你占了我的地盘,好嚣张。

她长得非常清秀,如果忽略左脸上那道疤痕,宛如细小树根,干瘪又粗糙。

他刚想说话,忽然像被人抽了脊骨似的,眼一黑就晕倒了。

阿无像说给自己听,细声道,礼尚往来。

也许是太久没见过正儿八经的生人了,阿无忍不住多瞧了他几眼。

她以手比作哨子,吹了一声,丛林里猛地跳出只巨大的黑毛犬。

身形好比六七岁孩子大,舌头耷拉着,口水汩汩地淌着。

它急不可待,眼见着就要向男子胸膛上啃去。

阿无将肩膀的小刀拔出来,从布袋里掏出几株药草,撩开衣服,拍在伤口上。

她用木棍击打它,说道,饿鬼投胎似的,还没死呢。

把他拖回去罢。

黑犬龇着牙,好像非常不满,但还是往后退了几步。

养了那么多年,还是有点用处的。


虽说岛上众人各自划地立威,崇尚力量。

可是阿无实在犯不着在那片荒林霸地盘,显得很小气似的。

她当时那样说只不过因为那人伤了她,她吃不了亏,给他一针还是不解气。

非要过个嘴瘾。

阿无带他回到孤子街时,已过黄昏。

月亮像融化了般,格外的寒冷。

呼啸的风穿街过巷,明明灭灭的破灯笼在树上吊着。

阿无一走进去,一个个脑袋在黑夜里探出,人手一盏灯笼。

像寂夜里的鼠群,眼睛亮着红光。

还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

走近一看才发现,那是一群幼龄小孩,身穿着素色麻衣,稍微爱美的会用浆果在胸前点缀一下。

冲在最前面的少年叫花石,是除了阿无外最年长的。

他有只灰色瞳孔,视力不如常人。

孤子街离森林很近,起夜了容易染上林间雾气。

她当年逃到这里,一待就是那么多年。

孤子街住的都是小孩,成年的都跑去城里了,留下的是些无甚本事的。

小狼拖着那人睡得正沉,花石猜到他中了阿无的毒。

手握着木棍,尾部是一把尖刀,正想把他插死时,问了一句。

“阿无,你怎么带个人回来了?这里可没有多余的粮食供着菩萨。”

阿无捂了捂伤口,笑着说:“瞧他好看,给自己讨个郎君不行?”

身后的孩子都跟着笑了,扯着鬼脸,天真浪漫。

阿无说完便挤开人群,回了自己屋子,压根不看花石何其惊愕的表情。

说是屋子,其实就是个用枯草和木头搭成的小笼,但至少是个避世之地。

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的。

那人身手敏捷,或许就是老天给她的机会。

阿无想。


他还以为阿无会杀了他,至少不会让他好过。

但是出乎意料地,她并没有为难自己。

看起来像是打算和他和平共处。

阿无在墙上刻了三条规矩:每日猎物;团结友爱;死不反问。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三条毫无关联的规矩,开口问道:“最后一条是?”

阿无说,死之前绝对不可以问为什么。无论是被谁杀的。

他说,这不就和前一条相悖了么?

好啰嗦,阿无伸手想打人,扯到了肩膀的伤口。

她一皱眉,脸上的疤痕也跟着灵动了起来。

“你废话怎那么多……”

阿无一时怒火中烧,像被人踩了尾巴,扭头就走。

阿无是个脾气不太好的姑娘,但还挺重情重义的。

只不过这种情义无关对错,就像是一个恶贼杀人放火,只为了救出兄弟。

有一日,阿岗上城里换取食物,刚换到就被人抢走了。

这是他第一次出城,众人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才劝他踏出这步。

那日他却被人揍了一拳,食物也没了,哭成个泪人。

阿无在街上蹲了那人一周,终于见到他了。

一个干瘦的跛脚男子,牵着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女孩缓缓走来。

阿无还是对他下了毒。

不出意外的话,今夜回去,那女娃娃就可以守着爹爹的尸体,好好哭上一宿了。

阿无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管那人是谁,死一个算一个,这样当她去樊笼……

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活着出来。

可是他傻得很,她废了好长的功夫向他解释。

他一个从岛外来的人,天生良善,自然是不懂其中要害的。

男子走得很快,他虽然不是一个滥用同情的人,但是在想起他是谁之前,他不想自己一步步沦为怪物。

阿无跟在他后面,手指捏着一根银针,像是玩具。

不如毒晕抬走得了。

她快步跟上说,喂,你知道孤子街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男子一声不吭。

她继续自顾自地说。

岛上的人只管生不管养,有些刚生完就死了,留下这些孩子。

这里没人可以独善其身,想要好好活着就必须进樊笼。

否则在别人眼中你就是最低等的存在。

这里没人无辜,的确。

但更多的人因为犯了一些小事就被扔了进来,压根算不上什么罪不可恕的人。

他们没有自保能力,自己孩子还没长大,就无端被打死了。

那片树林,埋着数不尽的死人,只要轻轻一踢,就可以掀起一块头骨。

据说每走一步,底下就踩着十万亡魂,恐怖吧。

其实啊,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眼一闭就过去了。

可怜孤子街的孩子成了孤儿,从一出生就在这里了。

他们什么都没做错。

所以你觉得那人无辜吗,那个女孩无辜吗?

我倒觉得阿岗无辜,花石无辜……

我就算了,我死就死了,我又不怕。

阿无眼睛望向一旁,觉得自己挺自讨没趣的。

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同别人说过那么多话了,原来自己讲起道理也是一套一套的,不是个只会杀人的傻瓜。

一道不紧不慢的声音传来,他终于开口了。

“你为什么要讨好我?”

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几分探究。

阿无一怔,有那么明显吗?

那不如一次性说清楚算了。

阿无掐了掐自己掌心,说:“你想出去吗?你可以陪我去樊笼吗?我很想……出去。”

这就是她的目的。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明明他伤了她,她不但不计较,反而收留他。

其实相比出去,他更想知道是谁将他带到这里。

而他又是谁呢?

不过还有时间,足够他慢慢弄清楚。

他说,樊笼之内,唯一存活,你已经有了计划?

阿无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

我在这儿生活了那么久,早摸清门路了。

在樊笼中最后活下来的人可以携一人出岛。

那些傻子还妄想他会为自己谋求出岛机会,真是笑死人。

其实最后出岛的,无非是他和他至亲之人罢了。

当然,我也只是听说,毕竟我没有真的出过……

如果你相信我,我们就赌一次。

生死随天。

无论最后是你,还是我活下来,都要带对方出去。

阿无非常认真地看着他,他从未见过她这副神色。

他说,你好像真的不怕死。

阿无说,可是我怕痛啊,你上次伤我那刀,现在还痛着呢。

她笑嘻嘻地用胳膊捣了他一下,方才的神色荡然无存,活像个山头小匪。


一场夜风吹来,骤雨初歇,他又被雨声吵醒了。

不知为何,他很难在雨天入眠,总感觉心绪不安。

或许从前他是个卖伞的也说不定。

阿无睡得正香,她脸贴着墙,仿佛要将自己塞进那堵灰墙。

他对她是什么样的情感呢?

初见时她是他名不正言不顺的救命恩人,醒来便受了她一拳,据说是为了解毒。

丢在地上的刀,刀鞘是牛皮做成的,她故作不屑地说看这刀挺顺眼,便抢来给你了。

月光下,她半面似白玉,半面狰狞似鬼,那天她杀了一个他认为罪不至死的人。

她像只茫然的小兽,跟着自己,叫他捅她一刀罢,若还不解气。

还有许多许多次的偷袭不成后,她笑眼望他,虔诚问道:“我可以杀了你吗?”

这样我就少了一个强劲的敌人了。

和阿无过招是件挺无聊的事情,他习惯用刀,而她习惯用毒。

对拆招式时,也只能抓对方漏洞,未曾真正打过一场。

他曾经深信这一年四季交替的陪伴,至少在这一年里,阿无是真诚,心无旁骛的。

难得和一个人心向一处,托付生死。

虽然在这里谈生死,多么俗不可耐。

在之后的日子里,孤子街发生了两件大事。

越临近节日,离春岛上的人就越亢奋疯狂。

他们变成恐怖修罗,杀光一切有可能的阻碍。

终于还是没有放过孤子街。

其实那些人长得并不是多么的吓人,看上去也有眉清目秀的,可刀砍下来时,他连眉毛也不动一下。

阿无抱着最小的孩子,躲在角落里小声地哭,瑟瑟发抖。

她紧紧掐着自己胳膊,才不至于让自己露出杀意。

除此之外还要拉着花石,因为他最冲动,上一次就差点被人挖掉了那只灰瞳。

阿无懂得要保存实力,想赢反而要知道如何示弱。

可是那天还是有人死了。

死去的那个小孩叫木森,他很喜欢大海,可惜一生到死都没有见到。

恶徒夺走了他的木盒,里面装着一块贝壳,是阿无在官市换来的。

贝壳上有几道凸起的竖横,像山脊。

木森想抢回来,手无缚鸡之力,咬了那人一口。

扯下了一小块肉,满嘴的血。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木森就被捅死了。

阿无目光冷冷,压住他的手,警告他不要多事。

只是死了个无足轻重的人。

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只是在半个月后,阿无将裹在枯草里的木森扔进了大海里。

他陪阿无走了很久才走到海边,好像是整整一天。

森林里雾气太重,整个天空都是灰蒙蒙的。

让人迷失了时间。

阿无那天格外兴奋,笑得像个小菩萨一样,远山细眉,丹晖唇色。

她说,我们没有多少机会可以实现愿望,就算死了也不能。

他真幸运啊。

第二件事就让人有点难堪了,孤子街来了一个新客。

是跛脚男子的女儿,被阿无毒死那个。

来的那日,她坐在街头,坐了两日,缩成一个影子似的。

花石终于忍不住了,问她是何人?

她那时已经饿得眼睛发晕,有气无力地,答非所问。

娘亲让我在这里等她。

听到这句话时,花石哈哈大笑。

其实阿无倒没关系,也不觉得有愧于她什么的。

一把便将她拖进来,喂了几碗水,嚣张地说道:“不许哭,收起你的小性子,听到没?”

女孩只会点头,而后又变回了那个蹲坐在街头的影子。

很有趣的是,她和阿岗玩得很好。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造化弄人。

深秋,离进樊笼不到半年之际,他们还去了岛上的小山。

那日是难得的好天气。

微熹晨光中,无数飞鸟惊云,扰乱一片好景。

到半山腰时,阿无驻步在一个乱石堆旁。

最上面的石头上端坐着一个泥捏成的菩萨,大概一个巴掌那么大。

那人的手艺不错,菩萨身姿优美,细看还能发现她那浅浅的笑容。

下一层石头上放着一个黑漆又瘫软的果子。

已经腐烂得看不出形状。

阿无说,看来菩萨没有保佑他。

他脱口而出,以后我们便自己保护自己,不求他人,不欠鬼神罢。

好似想到了什么,如梦魇缠身般。

他说完不等阿无回答,就继续往山上走去了。

脚步声轻柔,她慢慢跟了上来。

也许是好心情作的祟,那天阿无竟同他讲起自己的过往。

还问了他一个问题。

一个也许她并不需要,或者说是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阿无的爹爹也曾进过樊笼,而她也不是一出生就在这里的。

未入岛前,爹爹曾是个江湖盗人。

最后一次盗窃,他盯上了皇室的一把剑。

据说这把剑曾砍下前朝王上的脑袋,此剑价值连城,悬于侯爷府中。

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信誓旦旦同阿无保证。

也是那一次,从不失手的他,被发现了。

被砍下了一条胳膊,扔来这里。

几经辗转,她托与爹爹交好的友人将自己送上离春岛。

借着夜色掩护,她被塞进一个木箱子里。

阿无听到海浪的声音,有些粗鲁,一掌掌拍在船身上。

友人领她下船时曾说过,来了这里,也许一辈子都出不去了。

可是只要能和爹爹在一起便是好的。

阿无是个不爱流泪的姑娘,破天荒见她挤出几滴眼泪,那都是唬人的。

大概可以称其为,鳄鱼的眼泪。

可是时隔多年,她再次见到爹时,便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并不是觉得自己多委屈,受了多大的苦。

也没有将她被二娃欺负,偷东西时被掌柜打的事宣之于口。

爹爹左边垂着的袖子空荡荡的,被风一塞,像巨人的手臂。

他铁青的脸,手起扇了她一巴掌。

离春岛真的很冷,阳光像一片片柳絮轻飘飘覆在身上,毫无知觉。

那日她跟着爹爹后面,走了很久。

回想起以往,阿无有时会感慨她好像一直是那个跟随旁人尾巴的人。

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勇敢和坚强。

一日爹爹同她说,他要去樊笼。

他说岛上有太多的幼童,他要把他们一并送出去。

这个消息不知怎的,不胫而走。

众人感激涕零,把爹爹当成了佛祖,又哭又拜的。

人一旦有了执念,时间过得尤其的快,也过得尤其的煎熬。

一日恨不得分成十日来过,他未曾一日懈怠练习。

她跟在爹爹身旁,模仿他的动作,脚交叉叠放,一剑一划,觉得自己是个侠女。

那些日子虽然平淡,也过得很惬意。

没有人敢欺负她。

很快地,迎来了五年一度的节日。

春风料峭,仿佛千里而来的山风都一并灌入樊笼里。

笼子的铁栏影斜斜映在地上,如万剑般贯穿里面的每一个人。

她钻进高台上的最前排,忽而又被几人像拎着小鸡一般弃在一旁。

首轮五十人的大厮杀中,爹爹不甚费力地杀了近一半的人。

那时阿无便明白,进樊笼的人大多空有蛮力,实则对招式一无所知。

被爹爹耍得晕头转向。

可是时间久了,只有一只手臂的他难免乏力。

他大汗淋漓,低头就发现肚子不知何时被人划了一刀。

伤口不深,死不了。

一轮又一轮的拼杀,逐渐霞光漫天,染上粉色的流云随风游荡。

爹爹很吃力地跪着,他嘴角的污血滴在泥沙地上。

这时官使高声朝着高台喊道,还有人要来吗?

众人呼喊着什么,乱糟糟的。

阿无听到有人说,我的孩子有希望了!

只听到这一句。

阿无多么害怕有人会上前,爹爹如今的状态,只需要轻轻一推就会倒下了。

高台上无人应答,这是老天对他的怜悯。

可是,没人知道爹爹骗了所有人。

当官使宣布他获胜时,他深深望了阿无一眼,嘴巴动了动。

他在说,官道,出岛。

爹爹带她走了无数次那条小径,估摸半个时辰便可以走到岛的外围,看到那片海。

那是离岛外最近的地方。

阿无刹那间明白过来,原来爹爹从没有想过要带什么幼童出岛。

夜里的离春岛特别冷,恍惚中她见到苍蝇乱飞。

用手驱逐眼前的光点,好像又看到很远的地方有一点光,影影绰绰。

不知道是哪个千金公子的游船宴。

阿无没有等到爹爹。

却在第二日等来了一群抽着木棍的凶徒。

他们说爹爹携钱财离岛了。

屋子没了,爹也没了。

她度过了最不堪的几年,如过街老鼠,脸上的疤就是在那时留下的。

她常在深夜里偷偷溜回那间旧屋子,一坐就是一个晚上。

终于有一次,她发现瓦顶一角压着什么。

那是一片骨头,看着像畜生的骨,单薄的乳色。

其上刻着:吾儿阿无,我心未死,五年归。

我心未死。

她不懂这四字是什么意思。

直到今日都不明白。

这时,阿无抬头望着他,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他思量许久,说所以你想去樊笼,不仅仅是想出岛,更想让他知道你在哪里吧。

阿无一脸不屑,踢翻了地上的石头,扬起黄土。

“对呀,我就想知道,他会不会和小时候一样,忽然出现帮我打倒坏人。”

又偷偷藏起来。

她似想到什么,说完便笑了,像被自己逗笑似的。


他又做噩梦了。

最近噩梦做得太过频繁,一时间分不清是回忆还是梦境。

醒来时一身虚汗,外面寒风呼呼地吹。

认真盯着黑夜看的话,会觉得它在泛着白光。

其实这一年以来,他的记忆已经逐渐恢复了。

一些画面断断续续地在脑子里重现。

他的武器是两把锋利的刀,刀柄上刻着云纹,刀身如弯月。

风雨天,他站在廊道上,伸出手让雨水将满手的血迹冲洗干净。

那是一条曲折的长廊,四周除了雷鸣和雨声,什么也听不见。

就像侍从们听不见那人的求救声一样。

他杀人如麻,只为了替买主铲除威胁,无论男女老少。

更别谈是否无辜了。

平日里,他会去寺庙里小憩一会,偶尔会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捐些香火。

如此他会感觉非常心安。

也是那时他见到了阿无,年仅十几岁的,脸上没有疤痕的她。

她言语软糯,跪在团蒲上虔诚地向菩萨许愿。

她没有花,也没有铜钱,阿无看了一眼在一旁的他。

递给他一块白乎乎的糍粑,想同他换取几个铜板。

还有许多画面模糊了,他只记得他很多次来寺庙时都能见到她。

又一次执行命令,那日山上暴雨如注,他衣衫尽湿。

记忆十分混乱,他似乎能听到寺庙里那一声又一声悠长的钟声。

他追一人追到了山脚,背后是哒哒的脚步声。

贼人武功极高,屡次交手不敌。

他已经成功得手那把剑,也不想多做纠缠,总在躲他的招式。

大雨滂沱,雨滴刚触到泥地上,就被弹了起来。

朦胧中,他看到了贼人腰间系的小香包。

如此蹩脚的针线,绣着一朵莲花。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冲那人喊了一句,你这样做可想过阿无!

他只是个杀手,听从命令便万事大吉。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一句这样的话,像多善解人意似的,格格不入。

贼人原本可以逃走的。

可没想到听到这句话后,竟杀心大气,举剑向他击来。

身后一只箭穿过骤雨,射中贼人的肩膀。

他趁此之际,飞出弯月刀割开他的胳膊。

自此骨肉分离。

这便是他所能想起的,还算完整的画面。

至于自己为何上了岛,用脚趾想也知道大抵是行迹败露被官府捉拿之类的吧。

这也算罪有应得,自作自受了。

他对阿无是有愧的,这种愧疚并不是做多少事便可以补偿回来的。

自从他恢复记忆以来,他心里便滋生了许多沉睡的虫子。

平日里各自相安无事,可当阿无认真地看着他时,撑着小脸逗他时,剖心那般同他倾诉时……

那些虫子便顿时泛滥成灾,将他啃噬得干干净净。

所以不管如何,他都一定要带阿无出岛的。

她不属于这里。

她应该堂堂正正地离开这里。

这个想法就像一味良药,缓缓流过他的心脏,他终于有了困意。

是了,十日后便要进樊笼了。

希望一切可以顺利。他想。


十一

白雪却嫌春色晚。

伴随着晨时的飞花小雪,终于迎来了那场春日宴。

今日过后,官船又将运来一批罪人,他们将成为离春岛最好的肥料。

高台满座,欢呼声响彻云霄。

就连那坚固无比的樊笼也似乎为之一抖。

首轮多人厮杀开始得比往年更早,他和阿无站在高台上细细观察。

一开始进樊笼的人大多不求出岛,只希望能在岛里活得像个人。

所以最后即便缺胳膊断腿的,只要还活着,日后便有了可吹嘘的资本。

他们只需要坐山观虎斗。

待胜者角逐出来,他们再一同上场对敌,便可事半功倍。

底下刀枪剑影,拳打脚踢,无所不用其极,高台上的阿无贴着他耳朵,对他说。

我还有一事未同你讲。

樊笼里只能留下一人,最后也只能携一人出岛,这句话不假。

可如果场上剩下我们时,你就刺我……

阿无还没说完,他打断她,“我让你活。”

她拉起他的手,带他摸了摸自己的锁骨下两寸的位置。

“刺我这里。”

我会提前用毒封住自己穴道,不会真的死掉,结束后我们在官道尽头碰面。

他并未显露出任何表情,只垂下了眼。

阿无忽然心如鼓跳,这长达两年的相处,她只为了这一日。

容不得任何差错。

所以她会谨慎地考虑所有可能性,即便多么微小。

可独独没有想过,他从来没打算让阿无进樊笼。

杀人是他所长,加之记忆慢慢恢复,动起手来也更加得心应手了。

应当不是很难。

所以让官使喊出那句“高台可应战”时,他压下阿无的手,轻轻拍了两下,似在安抚。

便一人走进了樊笼里。

樊笼正中央站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大汉,半张脸的胡子里夹杂着泥沙和污血。

他长得很像一个人,像记忆里死去的那些人。

他记得自己曾经被关在一个屋子里,面前站了好几个彪壮大汉。

无一不凶神恶煞,目露凶光,同樊笼里的那人一样。

模模糊糊,低沉温淳的声音传来,有人说,这是最低级的死士。

就和水渠里的虫子一样,死了一个又生一个。

永生都杀不尽。

你不要害怕,虫子而已。

转眼间,便见弯月刀上沾上了浓稠的血,滴滴答答,像雨水顺着廊边砸在青石板上。

曾几何时,他便是这样被培养,被训练,被活了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樊笼里杀了多少人,只听见高台上的质疑声愈来愈烈。

不知哪里跑来的白面小儿,仅凭两把小刀竟让人不得近身半寸,行同鬼魅。

他们咬牙切齿,恨不得刨开他的皮肉,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已近日暮时分,很快他就可以带阿无出岛了。

他仿佛听见了寺庙的钟声,如同涨潮时的海浪,一层层铺过来。

明淡而悠长。

可就在官使重复那句“何人可应战”时,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高台上响起。

众人哑然,眼见着那个瘦小的姑娘,拿着一把剑,底气十足地走了进去。

他有些体力不支,退了几步,迷惘又不知所措。

阿无怎么来了?是计划有变?胜者不能携人出岛吗?

他以为自己和阿无有足够的默契,锁骨下两寸的位置,他不会失手的。

思绪像杂草一样疯狂生长,待阿无行至一臂远的距离时。

他左手微微捏紧刀柄,一触即发。

可就在他抬起手的瞬间,阿无举剑挥向他的胳膊。

准确预判他的行动。

顿时血溅一地,她半面菩萨笑意,半面修罗沾血。

他的左手永远留在了樊笼里。

原来阿无的剑术那么好。

想来也是,岛上甚少制毒的原料,她在这里活了那么多年,总得有些别的傍身。

不知是太痛还是什么,他眼前一片空白。

只隐约看到阿无的衣裳一角在风中摇曳。

他费力开口:“为什么?”

阿无回道:“不是说好了,死不反问么?”


十二

阿无有无数次可以杀他的机会。

比如当他刚上岛,被人扔在森林里时。

比如为他熬汤药时,那双捏着毒藤的手,悬在汤碗上空,拿起又放下。

比如和他对招时,他靠着树干小憩,她将手比作刀,比划着想砍下去。

没见到他时,阿无常梦到自己如何将他千刀万剐。

但一旦见着了,她便想到了许多除了“杀了他”之外的可能性。

她要利用他出岛。

这个鬼地方她一刻也不愿意待了,她等了四年,仍是没有爹的消息。

只有傻子才会相信他说的“五年归”。

说不定他早就离岛了,什么“携一人出岛”压根就是天大的谎言。

用愤怒来代替心死,是一件很值当的事情。

她越想越气,那晚偷了谁家的酒,喝完把罐子一摔,方圆几里都能听见。

再比如现在。

他舌头像被拔了一样,宛如木桩立在地上,看不出半点杀手的影子。

他用另一边手堵住伤口,但因为伤口实在太大,鲜血从他指缝间溢出来。

他又问,你一早就知道了吗?

阿无说,对。

原来如此。

他还以为自己多聪明,装得多么人畜无害呢。

曾经的情义,曾经的生死之命,曾经的所谓讨好,只是为了这一刻吧。

阿无看着他,时间仿佛慢了下来,慢到可以见到风吹,叶动。

很奇怪,明知道他很快便死了,她却忽然舍不得了。

她想说很多话,想他留下来,死了也好。

因为她有好多话想问他,即便得不到答案。

想问他十年前接近自己是不是只是为了完成任务?

想问他绮湖的莲花下到底有没有莲藕?

想问他隔壁王婶家里的鸡好吃吗?

王婶总是欺软怕硬,他那时偷了她的鸡,做成泥焗鸡来哄她。

可阿无那日去求神了,不能开荤。

想问他当年的最后一次见面,他到底为什么会忽然来寺庙。

那个滂沱大雨天,她跪在菩萨像前,祈求保佑爹爹平安归来。

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将爹爹和她说的话原封不动地传达给菩萨,以证真心。

雷鸣闪电,菩萨像上的笑容显得有些诡异,烛光颤颤,将少女的身影拉长。

他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

阿无很想问他,那天他破天荒地跪在菩萨前,是许了什么愿望?

是不是希望能顺利杀了贼人满山,好和主人复命。

可是他说出口的却是,菩萨,望阿无成阿有,事事富足,有莲花,有喜乐。

他演技如此精湛,骗一个十几岁的小孩绰绰有余,当年阿无真的以为自己得到了多真心实意的对待。

阿无有些微微站不稳,想向前倒去。

两个僵持的人,一旦有一方有所举动,另一方便要即刻出手将其致命。

这是最好的机会。

他的脑子被这个讯号塞满了,没有留给他半分思考的余地。

就这一瞬间,他向她猛地扑过来,将其压倒在地。

他的一个膝盖磕在地上,擦出了血痕。

她直挺挺躺着,那把刀垂直插在她锁骨下两寸的位置。

阿无扯出笑容,嗓音像在远处飘来。

“吾身虽已陨,君心似我心。”

我心不死,我身虽亡。

她似乎明白了爹爹那句话为何意,只可惜太晚了。

他双眸满是错愕,好像动手的那人不是他。

他手忙脚乱地揩去她嘴角的血,可是血越流越多,怎么也弄不干净。

他心里在呐喊着,像被人封锁在棺材里,他拼命击打着棺木。

他不想伤害阿无,可是没人能听到。

他变成了一个怪物,一个无法控制自己的怪物。

一切都毁了。


十三

巨大的钟声将他拉回这个春意盎然的樊笼里。

胜负已定,他实现了阿无的前半句愿望。

由于失血过多,他已经站不稳了,被两人架着胳膊请离樊笼。

樊笼底下有一条暗道,眼睛适应了许久才看清其中结构。

暗道呈现弧形,不能一眼望尽头,轻轻说一句话都好似能放大十倍。

身旁有两位官使,皆身穿檀青官服。

其中一位官使声音有些沙哑刺耳,像铁丝划在石头上,道贺君胜出。

接着问他要带谁出岛。

他悲从中来,可是想起阿无说的“以毒封穴位”……

阿无那么机灵,怎么会让自己死在樊笼里呢?也许这正是她计划中的一环。

他说他要带走最后被自己杀死的那个女子。

她生于岛外,理应埋于岛外。

就在这时,另一个官使出声了。

听见到他挥袖的动作,而后他说:“然,那便烦请上路罢。”

忽然一条极粗的麻绳套在他的脖颈上,身后的人用力往后勒。

顿时,他恍然大悟,一切都清晰明了起来。

樊笼的建造,从头到尾都不是为了角逐出什么一方之主。

怀揣着离岛的美好愿景,进入樊笼的人成为嗜血恶魔。

高台上的,以及幕后之人只需要静心欣赏其中的自相残杀。

无需亲自处决,脏了他们的手。

这些人原本就是要死的,至于怎么死的,谁在乎呢。

当年阿无的爹爹并没有抛弃她,他同自己一样,被秘密带到这个暗道。

当有人问他要带谁出岛时,他说了阿无的名字。

也在麻绳越收越紧时,他跪倒在地上,双眸血红,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呜咽声。

他在临死前才明白这是一场阴谋。

最强大的人,便是岛上的不稳定因素。

他们不会允许任何人来破坏岛上的循环,也从来不需要谁替民请命。

在大周,王侯将相便是天,是神,是菩萨。

最后,官使需为胜者完成一件事。

如此,那片刻着“我心未死”的骨头便顺利送到了阿无的手上。

谁也不知道这是谁留下的传统。

不过是可笑的悲悯心罢。

一念而过,万念俱灰。

他感觉自己像掉进了漩涡中,无论怎么往上游,都只是一点点往下沉。

忽而一道有力的声音传来,急促得宛如一支飞箭,钉在行刑的官使手上。

“住手!”

来人从黑暗中走来,拍拍他的肩膀,似熟人。

他说,戚善,侯爷让我来接你回去了。


十四

进入殷平侯府那年,他才六岁。

他的生母是一个尼姑,破了戒律生下了他,因不堪世俗扰乱,投井自尽。

戚善在寺庙中长大,尚未能言,便受佛法洗礼。

咿呀学语之际,已能跟着师傅诵上几句。

世人皆知,殷平侯周子宁正值冠年,却心怀民众,常施粥布善。

追随者不知凡几。

不为人知的是,子宁会收留一批孤儿,教其武术,将他们训练成暗影。

六岁那年,侯爷将他带回了殷平府。

许是常年在佛礼中浸润的缘故,训练时戚善尤为不配合。

别的小孩儿让宰只兔子便宰了,为了能吃上饭可以说是不择手段。

可戚善在寺庙中虽说没有吃过肉,也不曾饿过肚子。

他似软弱,却又固执。为了反抗杀生,断食断粮的日子没少过。

子宁听下属如此说道。

他还可以那小孩是个多狠心的角儿,一见到才知中了他的道。

小戚善眼汪汪地望着他,用小奶音说。

难,我做不到。

于是子宁给他取了小名,唤阿难。

自此便将他留在身边照料。

戚善第一次杀人是在一年后。

侯爷府来了个小男孩,他的死亡在进府那一刻便已定下来了。

他自小流落街头,与犬为生,是百姓口中的疯子。

平日里他倒不会袭击人,可倘若有谁得罪了他,甚至瞧多他一眼。

他便会上前撕咬那人,咬得鲜血淋漓才罢休。

子宁对他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疯子一言不发,眼白占据双眸很大一部分,目光坚毅。

他的确是当暗影的好料子,果敢残忍,又足够忠诚。

只要是子宁下达的命令,疯子都可以完成得非常出色,且滴水不漏。

但是他并不需要。

那天是阴天,山雨欲来风满楼,风起时支起的木窗轰轰落下。

疯子因为一句玩笑话,要杀死继林。

他先是将继林的手臂咬得血肉模糊,再架在他身上,双手掐着他的脖子。

疯子眼睛像一片锋利的叶子,几乎看不见黑色的瞳孔。

他恶狠狠地说,你想死!我成全你啊……

戚善在背后猛地敲向疯子的后脑勺,瞬间鲜血喷涌而出。

他唯一的好友继林,得以存活。

子宁赶到时,恰巧见到这一幕。

阿难手拿着石头,泪水淌过脸蛋,乌黑的发丝散落在两颊。

他颤抖地说,侯爷,对不起……请救救他。

子宁明白,阿难指的是那个疯子。

彼时,池中荷花,一叶盛满凌波,风雨已至。

子宁将他抱在怀里,一句一句地教导他。

阿难,你刚杀死了一只害虫,这是件多好的善事啊。

城里的百姓都要感激你。

而你为何要和我道歉呢?

之后戚善睡着了,双睫好像仍挂着泪水。

那么多年,子宁命暗影杀了无数人。

可就算是跪在菩萨面前,他也问心无愧。

因为那些都是罪有应得之人。

既然菩萨无法现身于人世,他就替菩萨做了这个主。

由他来判定何为罪过。

子宁对他颇有耐心,告知他何为善,何为恶。

譬如,自小抚养他的师傅是善么?

可是当年便是他将娘亲赶出寺庙,令她受尽凌辱的。

论善恶,不可用眼睛来判断。

子宁笑着对他说。

后来,戚善便很少说“难”这个字了。

长大后的戚善,模样不如小时那般软糯糯的,五官长开了,那双圆眼看着也清冷了许多。

平时别的时候,他谦逊有礼,像个翩翩公子哥。

加之殷平侯外出时常带上他,一时就连京都中人也听过其名。

子宁有时觉得阿难便是上天放在他身边的小菩萨。

想着待他弱冠,便为他寻觅一门好婚事。

到时大殷城烟花十里,红灯笼宛若繁花。

一定是片好光景。

可是却没能等到这一天。

那日江湖大盗满山被断臂,次日那艘大船奉命运着一船恶人前往离春岛。

戚善行令时,被满山伤及内部,昏迷不醒。

而此次任务,他为数不多的一次失手了,弯月刀未中满山要害。

属下报告完那日情景后,子宁沉默了许久。

阿难阿难,纵使你杀人无数,你心里还是怯懦的。

而佛的善意从来不是怯懦。

你如何才能理解,你杀一人,便等同救十人。

这是何等划算的买卖。

你怎么那么愚笨?

子宁叹了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对戚善感到无能为力。

戚善醒来不久后,发现自己双手握不起刀了。

时隔多年,他再一次说起那个字。

他眼睛看着地下,似虔诚的信徒。

他说,侯爷,好难。

子宁只让他休息一下。

而他似随口问道,侯爷,满山何在?

“已伏法。”

“嗯,如此便好。”

戚善收起了他的两把弯月刀,那把经数位锻造师打造了小半年的珍贵之礼,被他藏在了盒子里。

刀刃一如那银光云纹,慢慢封尘。


十五

戚善经常偷偷去看那个姑娘。

贼人满山的女儿。

他害怕被她看见,教他的隐匿之术在这时被用得极好。

他趁她不在屋,去最好的茶楼买了糍粑和莲藕饼,悄悄从外掀开窗户,将食物送进去。

在白日里尽量不现身,或躲在墙角后,或匿于人群里。

平日她走得极快,偶遇街头卖艺人会停下看几眼。

这时是戚善离她最近的时候。

他站在她身后,她目不转睛看着那无趣的杂耍,而他低头望着她。

子宁不明白,这女子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能让他伤刚痊愈便迫不及待去见面。

可又不是相见,只是如此怯懦地躲着。

还有许多次,那女子遭人欺负了,他总在第一时间出手救她脱离险境。

只不过所谓出手,并不是现身。

而是使些小伎俩,比如用地上的物什击倒掌柜店中宝物。

比如飞出利石割破哪个多嘴者的脸。

过后,便在那人望过来之前,迅速躲起来。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

在这些时日里,子宁常问他同一个问题。

“阿难,今日可执刀?”

而他的回答只有一个。

“不可。”

弯月刀虽是戚善的武器,但不是唯一。

子宁没有因此怪罪他,因为他仍听从于殷平侯府,听从于自己。

那年中秋佳节,戚善听命前往邻城刺死公叔。

他是王上的肱骨之臣,今已告老还乡。

垂垂老矣的权臣,纵死而不疆。

公叔借己高位,贪婪钱财,搜刮民脂,可谓害人无数。

而此前因为他身在京都,子宁无从下手。

现在是大好时机,趁他身死,可将他背后势力连根拔起。

戚善同往时那样,将公叔府地形以及巡查规律摸个底朝天。

之后决定在中秋夜行刺。

圆月高悬,寒光撒在石阶上,院中的桂花香满楼。

家宴过后,公孙抱着一幼女进屋,许久未出。

夜已深,戚善接近角落的一扇窗探明情况。

只见那位曾权倾朝野的老人让女孩坐在自己膝上,笑得眼睛都睁不开。

温柔地同女孩讲解朝堂之道。

他道,民可覆君,仁君乃天下之道,苗儿即便是女子,日后也可当一名好官。

女孩身着粉裳,认真地点头。

戚善忽然想起阿无。

想起她曾救济乞丐,曾打抱不平,曾跪于菩萨面前,恳求大周安康。

也同她那般天真可爱。

忽然,身后一人轻拍他肩膀。

是继林,他用手势催促自己行动。

他比划回道,时机不对,屋中有人。

继林淡然回道,无碍。

对啊,戚善想起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之前刺杀时管他什么幼儿还是妇女,他只听从侯爷命令。

他那时大概也同继林一般,冷漠地说“无碍”吧。

继林见他不动,终于明白了侯爷为何派他跟来。

他迅速在窗角边插进细管迷药,待屋中人没了声响后,他似警告地同戚善说。

“你莫不是要抗命?同我解决了他们,我不会告诉侯爷。”

戚善本不想杀死那个女孩的,可是在临走之际。

她说了两个字,“救命。”

含糊不清的。

一根鞭子如猛蛇袭出,瞬间攀上她的脖子,稍一用力,她便没有声响了。

他从来没想过要同侯爷对抗。

他是听话的,一直都是。

从领城回到大殷需要两日路程,他马不停蹄往回赶。

回到当夜,便火急火燎地赶往阿无的住处。

屋子一片漆黑,他靠在外墙等了一夜。

鸡鸣,日出。

直至午时,她都没有出来。

戚善那时才知道,屋子原来没人。

阿无消失了。

任他怎么找,都不见其踪影。像死了一般。

他跑去请侯爷相救,子宁那时在作山水画,纸上现出一片山沉远照。

子宁头也不抬,问她是谁?

还未等戚善回答,再问:“阿难,今日可执刀?”

戚善似有怒火,似不耐烦,吼道:侯爷!

佛法有云,一念愚即般若绝。

正是如此。

子宁放下毛笔,那副未完成的画平铺开来,门外寒风涌入,掀起一角。

那天夜里,戚善像受了天大的刺激。

他说他要离开侯爷府,去找那女子。

他通红的双眸盈满泪水,像小时候那样,不过现在带着责怪。

阿难说,你常说头上三尺有神明,你的神明有许多人,关乎百姓,关乎冤死的民官,你想守护苍生么?

可是我只想守护一个人。

我的神明也只有一个人。

子宁摇摇头,笑了。

他在怪自己多么天真,费了那么多年心血,到头来竟是这种结果。

他在笑自己才是最愚钝的那人。

冷静下来,子宁终于开口。

阿难,给我两年时间,寻一人取代你。

你便走吧。

那两年时间里,戚善从未一日停止过寻找她。

为了与侯爷不亏不欠,无论是什么命令,他没有一句推迟。

至此也受了不少伤。

一次雷雨天归家,子宁见到他踉踉跄跄地走过来。

满身血迹被大雨一冲,流在地上,汇成一条条血溪。

子宁忽然对他很是厌恨。

两年约满当日,戚善如期而至。

子宁不知自己眼中的厌恶是到了什么地步,竟然一个眼神就让宣容明白自己的意思。

宣容毒术冠绝大周,一针刺穿他后颈,令他晕了过去。

他摆摆手,不愿再见到他。

只道,把阿难送去离春岛上吧。

既然他忘记怎么用刀了,便让他想起来。

阿难不能同他娘亲一样,遇事不决,只会将自己逼上死路。

宣容回道,侯爷,满山的女儿近年也在找断其父亲手臂之人……

他说,罢了罢了,年轻人的事便让他们自己了结吧。

宣容点了点头。

之后,他将戚善带上岛后,第一时间通知了阿无。

并偷瞒着侯爷,将最新的毒术针法教给她。

姑娘聪慧狡黠,学起东西特别快,倒有几分满山的模样。

宣容只是不想死,不会承认自己被利用,或者背叛了谁。

他不想暗无天日地活着,不……

那并不是活着。

阿无冷冷看着躺在地上那人,说谢谢容叔叔。

他摸了摸她的头,便离开了。


十六

他找回了自己的名字,也找回了自己的过往。

曲折小径蔵在林间,是谓官道。

初春的雪早已消融,好似雨水滋润土地。

放眼望去,灰白丛林也开始冒绿芽了。

他想起阿无说这里埋着无数尸骨,轻轻一跺脚就惊扰亡魂。

如果不能活着出去,她日后也要被埋在这里。

而不是做只找不到归宿的游魂。

继林没有留意他的神色,满是见到故友的兴奋。

絮絮叨叨地说。

戚善,你在岛上生活了两年,全当修行了,你千万不要怪侯爷。

你可有认识什么姑娘?从前你在大殷就很招桃花……

算了,这儿的女的恐怕也是不好惹。

等回去了侯爷定不会亏待你的,要什么女子不行。

你喜欢知书达理的,还是舞刀弄枪的?

见他仍然不说话。

继林有些急了,打断他的思绪,再说。

那魔女是不是乱讲了什么?你才不是什么变态杀手,更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

你在殷平侯手下办事,是他最得意的暗影。

手上干净得很呢!

继林东一句西一句,说个没停,转眼便到了那艘偌大的官船。

他像才回过神似的,开口道:“她呢?我答应过她要带她离开的。”

继林瞬间明白过来,恨铁不成钢似的,愤怒骂道。

那女贼?最好让狗啃个稀巴烂!

阿善,她都断你一臂了,你再也不能拿弯月刀了,你明白吗!侯爷要是知晓,定要掘了她的坟,再吊在城楼暴晒七七四十九天!!

你到底欠她什么了,如此怎样都还清了啊。

你莫慌,等回到大殷了,我请你吃好吃的,再一醉解千愁。

对了,宣容大哥今年要当爹了诶!

你一定想不到他夫人是何人……

他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

那日戚善站在官道的尽头,等了好久。

等到天色从橘红一点点褪去,深蓝的海,幽暗的天,连成一线。

海水拍打着巨石,激起几丈高的浪。

他如一块石头立在那里,眼睛紧紧盯着荒林深处。

多希望这时跳出一只黑犬,冲出一个拿着木棍的姑娘。

她或许会揍他一顿,骂他捅的那刀实在是太狠了。

忽然想起阿无很怕疼。

他强忍哽咽声,五脏六腑都似被烧干了,身体在微颤着。

就这样等了她一夜。

次日一早,他登上了那艘船。

成为阿无口中那个“乘船而去的坏人”。

他面色苍白,双眸像被夺走了光彩。

他问宣容,是否有一种毒可以封穴,令人进入假死。

宣容抬眼望他,反问道,阿无这样同你说的?

曙光半遮半掩,渐渐地,只见海上生红日。

其上斑点像那日阿无献给菩萨的果子上的污渍。

第二日就是生死难关。

他侧头望着对面的女子,她紧闭双眼,面露微笑。

小声念着,菩萨啊菩萨,希望明日可以获胜,顺利出岛。

那座岛离他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回望过往,如大梦初醒,他惊觉自己从头到尾只是个博君欢笑的戏子。

出生是一个笑话,效忠于人是个笑话。

就连喜欢上谁,也不过是幕布前的高潮。

所有的一切,留不住,也带不走。

往后一生,止此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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