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跳楼的江大学生袁某,是我的同学,从小学同班开始 我们认识了九年。
李牧让我谈谈见闻和感受,我从震惊、错愕、惋惜和极度不真实中收拾好自己说 好。
我跟袁同学虽然认识很久,但往来很有限。我只从我的印象中和共友的了解中,讲讲袁同学这个人。
他外形黑黑瘦瘦的,理科成绩一直挺好,经常被老师表扬。
他性格挺开朗,即使被老师批评,也还是笑嘻嘻地接受。
他喜欢玩,对各类游戏如数家珍,爱打乒乓,课间十分钟也要约上同学去打乒乓球。
与同学相处得也很好,即使在高中学业压力大的时候,他也经常在走廊上与同学有说有笑;上一次同学聚会时,他还表现得很开朗,看不出反常的迹象。
从我对袁同学的认知来看,他并不像是会做出自杀这种行为的人;不知道三年的大学生活,对他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呢?
因为学业问题(挂科),袁同学不得不留级;父亲在外打工,母亲大二时去学校陪读,这必然在他的心中造成了巨大的压力——面对同龄人,留级让他抬不起头;面对母亲的管束,他无法敞开心扉。
他来自一个普通的小镇;他出身自一个经济水平一般的家庭;他也没有什么能增添自己竞争力的特长或爱好。他是“小镇做题家”的典型,他的全部自尊来源于学习、做题。
当他来到大学,他惊异地发现:大学不再是那个只需要埋头做题的地方了,只是会学习会做题也难以实现自己的价值。他的认知断裂了。他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当挂科、留级撕碎了最后一层遮羞布时,他的尊严也丧失殆尽。
他是一家人的希望,他背负着重担前行。
从热搜上得到消息后辗转反侧了一夜,我想明白了什么。
| 当高压成为一种常态
在我看来,这些自杀事件中,大连理工大学研究生上吊自杀事件,更具有代表性。
倘若读过他的遗书,都会疑惑:能写出这样一段诙谐幽默的文字的人,怎么会选择自杀?
而其遗书中的描述,更是令人绝望。
“想当初为了逃避找工作考了研究生,结果刚考上贸易战就开打,就业形势一下严峻了起来。今年又赶上疫情,好想这三年读研期间世界跟闹肚子似的。”
“为了提高使用效率高,我把白天让给了别人,晚上通宵了好几次做实验,期望着赶紧做完,我好专心备考公务员。”
“其实我觉得H老师要求挺合理的,我们组一直要求很宽松,以前连组会都不开,除了每年年末老师请我们吃一顿饭,年中夏天带我们跟当届毕业生一起出去玩一次之外,并不怎么主动跟我们见面。”
……
我们读到了什么呢?
他是一个社会中的个人,他感受着时代的变化,在就业和学习之间做着权衡。
他努力地进行着实验,也计划着考公务员。
他觉得老师的要求很合理——是的,并没有人直接地逼他。
不想就业,选择考研,认真学业,备战公考……一条如今看来是那么平凡的人生道路,竟然有可以逼死人的力量。
当今社会,高压已经变成了一种常态,以至于放松自我看起来是一种罪过。
从小到大,每个人都教我们如何成功,但却无人告诉我们该如何面对失败,哪怕一次。
我没有说谎:小学的课本就告诉我们,失败是成功之母。这就是说,失败最终还是为了成功;请问我有资格在成功与失败之间开辟一条新路吗?我想放弃,准许吗?
不,人们自己的内心都不会准许。人们执着地追求上进,追求更好的生活,甚至只是追求比身边的人好那么一点点;就这样,变成了推着石头上坡的西绪弗斯,再也不得安闲。
为了实现苍白的梦想,为了乞讨生存,人们不得不像机器一样运转。机器高负荷地运转也会坏,何况活生生的人。
于是这位研究生在绝笔信的结尾写道:
“希望能实现我一个愿望,让我下辈子变成某间猫咖里的一只猫吧,野猫也行,毕竟猫的年龄十来年,我活了25年,也没比猫久多少。”
比起人无希望的奔波劳碌,做一只猫会更幸福。不禁低眉,不忍卒读。
| 我们这一代:后现代的儿子
美国曾经有“迷惘的一代”,孕育了菲兹杰拉德与海明威等文学大家。
日本战后价值体系崩溃的时期产生了“无赖派”,其中太宰治的文字在当今青年人中大受欢迎。
我们这一代人,是否也处在一个混沌迷茫,信仰缺失,看不到方向的年代呢?
我们这一代大学生——从本科到博士,大多是90后到00后。
我们的爷爷奶奶辈,经历了建国与社会主义建设,那个令人精神振奋的红色年代。
我们的父亲母亲辈,经历了改革开放,那个国内市场百废待兴、发展迅猛、只要在风口,猪都能飞起来的时代。
当我们自以为“未来的希望”,自负地成长起来后,才猛然发现:世界并不是任我们翱翔的天空,而是处处羁绊的樊笼。
上一代人的发展,已经让社会结构定型且日益分明;要想另辟天地,谈何容易。于是我们只能在夹缝中间寻找机会,好尝一点残羹冷炙。
为了避免过早地卷入职场的竞争,越来越多人选择继续深造。然而,一方面是不堪重负的学术独木桥,另一方面是完成任务、冲KPI式的学术过程难以激发学习热情,大学正在变得臃肿不堪:大学生越来越多,但真正经世济民的学术成果越来越少,学历贬值得越来越厉害。
于是高学历者不得不认清现实,放低姿态,好在社会上求得生存。当年北大学生毕业后卖猪肉,无数人高呼不解;如今,博士生去街道办,几个研究生争后勤岗位,人们都已见怪不怪。
在这个“读书无用”的世界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听起来都像知识分子无力的狡辩。
我们接受了高等的教育,懂得识别美丑善恶;可是面对资本,面对官僚,我们无能为力。从小听着父母的教诲:这世界就是这样的,你要学会去适应它;可当我们试图把脚伸进污水中时,脑中又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说:不可以。
那位南航的跳楼学生的遗书,令人观之落泪:
“我一直是个很极端的理想主义者,对人和社会常常有极大的洁癖。在资本盛行的年代,所有的美丽成为利己的粉饰,所有的资源成为剥削的剃刀。”
“上寻下索,都是一张张冷血的脸,精致地把弱肉强食奉为圣经。”
“世界,看到的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一串串衡量价值的数字。价值,也多逃不开掌权者的需求,躲不过资本的青睐。几年前我就开始想,为了加大自己的数字而去成为一个奴隶究竟有什么意义。”
……
这是一位理想主义者的殉道。在一个金钱至上功利为王的世界,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会是怎样的下场?他用生命为我们做了最刿心怵目的解答。
而委曲求全者,也只能在窒息的边缘苦苦支撑。很多时候,他们加入到社会的这场罪恶游戏中,都是明知其不可,却不得不为之。
于是我们迷失了:孰为善,孰为恶?孰为真,孰为假?孰为丑,孰为丑?奋斗的意义在哪儿?个人的价值要如何找寻?
我们不断地试图在分裂的价值与褪色的意义中重新定义自己——自我阐释与阐释世界的过程交织着开始了。
曾经,有所谓的“勃学”——一套蔚然成体系的观点;一句“我没有复读,我没有看到更广阔的天空,我没有更多的人脉,我不能成为高晓松的校友,我不能和街上的大神们有说有笑,我是傻逼”,至今被勃学信徒们津津乐道。
后来,我们都玩起了梗:吃饭第一名,混吃等死,铁five……这些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谁知道那些对你说“总有人要当five,为什么不能是我呢”的人,有没有背着你偷偷努力呢?
梗文化发展到高潮,孕育了一种被称为“狗粉丝”的群体,肆意地解构一切:解构真理,解构权威,解构名人,解构语言,解构生活的意义。
再到现在,三联周刊的一则篇文章,几张“自行车把上学习”的照片,如此有力地把“内卷”带到了人们的视野。
最近,忽然火起来的一句“早安,打工人”又饱含着无奈的戏谑……
我们是真正意义上后现代的儿子。
人生的意义,我们难以把握;自我的价值,我们无法定位。
我们习得的价值观在现实中一次又一次地崩塌,曾经立志“治国平天下”,却发现就连“修身齐家”都难以企及。
我们一次次见证着理想与信念惨败给金钱与地位,在大学的课堂上在历史的教训中在阅读时我们都认识到资本的罪恶,可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剥削与压迫在现实中发生。几位伟人的幽灵,在我们头顶游荡。
我们懂得要将个人价值的实现与社会价值相结合的道理。可现实看来,这无非是为社会的不合理添砖加瓦。那些发展的神话背后,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式的牺牲。时代的进步与个人价值的实现之间,明显的裂痕难以愈合。深圳的腾飞的表象下,高密度的城市与愈发逼仄的下层生活便是最好的例子。
疲劳感伴随着我们的生活;接踵而至的是无力感。最后,是希望的断绝。
我们只能寄希望于那点可怜的娱乐:游戏,电影,动漫,追星……可从中获得的快乐,又是如此的微薄。我们无法在现实中活出自己,只能在虚拟的游戏世界杀敌;我们无法冲破那冥冥中的命运,只能借商业电影的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达成想象性的和解……
| 改变命运?
我们不只是自我的个人,还是家庭的个人。
我们这代人中的大多数,都背负着父辈乃至祖辈的殷切期望。
对于一个平凡的家庭,孩子学业有成事业兴旺,就是改变命运的最好途径。
然而?
那是最好的途径,也是最狭窄的途径:好就好在其有效,但这条路上人太多了。
在奋斗的道路上我们开始习惯于相互倾轧,同龄人不再是伙伴,而更像一个个假想敌。我们学会了一个词,叫“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讽刺的是,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如果真的在竞争中拼杀出一条血路,然后呢?
成为体制的新奴隶,成为大公司的一个新社畜,成为学术道路上一个新的垃圾生产者……
努力已经不再是改变命运的有力手段了。
机遇,运气,资源,人脉,以至于外貌,有时候都比努力来得重要。
但我们还是执着于努力:因为颠扑不破的努力教神话,为了求得失败后的一份心安。
于是,在用努力改变命运的过程中,我们跌入了新命运:仍旧是失败者的命运。
什么样的家庭,最终会走出什么样的孩子。这仿佛是一个魔咒。
在社会经济中占有较大比例的人,也往往会在政治、文化上据有更高的地位。我们看见资本控制舆论,我们看见学阀重现人间……
“你十年的寒窗苦读,凭什么比得过人家三代人的努力?”这句嘲讽之语,而今正在变成现实;它的最新翻版是,“985毕业的大学生将来都要给大专打工的。”
改变命运?做梦。
| 死亡?
社会的进步,总是自青年始;社会的问题,也总是在青年中首先暴露。
在这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中,有一些人放弃了。提前地奔向了自己的归宿:死。
叔本华曾经断言:人生是痛苦的,要从这种痛苦中解脱,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死。这唯心论的观点,如今竟在成为现实。
不论是大学生频频自杀的社会现象,还是日常用语中“混吃等死”的语言现象,“死”不再是被避讳的字眼,而更像是坦率的摊牌。
我们无法言说十年后会过着怎样的生活,但却能就“我死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场景”“我要如何死去”等问题津津乐道。
我们还年轻,但因为这了无生气的生活,我们是过早思考死亡、过早面对死亡的一代。
当生命的意义变得难以捉摸之时,死亡就变得明媚而清朗。
我很难想象自杀者的勇气。但他们在楼前纵身跃起的那一刻,定会感到自己在真正地飞翔吧。
亡者已矣
去者,便去罢。
来者,应如何?
是蓄势后回敬以奋戈一击?
还是“不凝滞于物”,“与世推移?”
当我们万念俱灰之时,会走向何方呢?
引用一句我很喜欢的话:“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全世界像海上撞沉了的船,最要紧的还是救出自己。”
说这句话的是挪威剧作家易卜生。
请各位先救出自己,然后想办法发出更多的光吧。
书给袁的墓志铭。
注:自闭星球公众号及作者本人对文章叙述部分真实性负责
供稿:一个想说点话的人
编辑:不宣
排版/设计:李牧
来源:自闭星球 公众号 关注阅读更多文学作品